宋悲風走到劉裕身旁,低聲道:「在想什麼呢?」
劉裕從沉思中返回到身處的世界。
雙頭船在河道全速行駛,逆流而上邊荒集,天上萬里無雲,熱得反常,令人煩躁。
他曉得以宋悲風的性格,沒事是不會來找自己閒聊的。道:「只是胡思亂想吧!說不緊張就是騙你。」
宋悲風道:「我有一個要求,希望在整場戰事裡,能追隨在你的左右。唉!我這個人沒有什麼本事,唯一專長就是當家將保鏢。」
劉裕不由想起謝安,現在宋悲風的提議,正是視自己為謝安,遂向他提供貼身的保護。宋悲風絕對是第一流的高手,即使刺客是孫恩、聶天還之輩,他也有還擊火並的能力。如果由他指揮自己將來的親兵團,可解決他自身安全的問題。
劉裕道:「這是我的榮幸,只是委屈了你老哥。」
宋悲風顯出傷感的神色,有感而發的道:「不論是安公還是大少爺,在外人眼中,一個瀟灑飄逸,一個八面威風,事實上他們在私下裡也有痛苦焦慮的時刻。猶記得在淝水之戰前,我陪安公到雨枰台見千千小姐,他滿懷感觸地問我他是否老了。對自己的大去之期,他該比任何人清楚。」
劉裕心中一動,道:「有個疑問一直存在我心裡,以安公的睿智,怎會讓玄帥曉得自己會壯年早逝呢?這並非任何人能承受的心理負擔。」
宋悲風道:「你算是問對了人。此事除安公、大少爺和我外,沒有第四個人曉得。安公並沒有向大少爺提及這方面的事,只是密藏在心裡,直到有一天大少爺拿著自己的命局來向安公請教,安公才沒法隱瞞。」
劉裕訝道:「命局?」
宋悲風道:「那是以出生年月日時起的命盤。大少爺本命屬丙火,生於午月,時干見壬水,座下地支是子,如此命局非常罕有,命家稱之為『陽刃駕煞』,不論丙火壬水,均處於力量的顛峰。壬水為丙火之煞,水火交戰,常處於作戰狀態。於命局為極端的情況;於人生亦然,不是常人能消受。故自身勢旺之時,威權壓天下,可是一旦煞勢轉盛,便會亡於刀劍之下。
劉裕倒抽一口氣道:「難道確有命運這回事嗎?」
宋悲風苦笑道:「恐怕安公也沒法回答你這問題,在人的一生裡,究竟有多少屬人為的影響?多少是命中注定的?又或一切都是由命運擺佈,誰說得上來呢?」
劉裕想起謝玄的遭遇,比對著他「陽刃駕煞」的極端命局,心中感慨萬千。
如果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那老天爺對王淡真便是太狠心了。自己的命運又如何呢?如果他可以選擇,做個平平凡凡的人,清茶淡飯安渡一生便算了。像現在般算什麼一回事,將來縱然統一天下,但自己還有快樂可言嗎?
不過他真的沒有別的路可走,只有繼續堅持下去,直至桓玄慘死在他的刀下。這或者就是命運。
慕容垂送紀千千回帳後,風娘跟在他身旁,道:「我試探過她們了。」
慕容垂道:「結果如何?」
風娘道:「燕飛該沒有見過千千小姐,因為小詩姐的反應顯示她全不知情,如燕飛見過千千小姐,小詩當然知道。」
慕容垂在皇帳前停步,皺眉道:「或許是燕飛故意不驚動小詩。以燕飛的性格,絕不會吹虛自己辦不到的事,荒人也不會有這個說法。」
風娘道:「也許是荒人裡的有心人故意造謠,以激勵荒人士氣,千千小姐對小詩的愛護是毋庸置疑的,如燕飛真的見過她,這麼好的消息,她怎會隱瞞呢?」
慕容垂顯然非常尊重風娘的意見,點頭道:「有道理!」
旋又苦笑道:「唉!好消息。」
風娘醒覺起來,忙道:「皇上請恕風娘失言。」
慕容垂仰首望天,臉上現出惆悵無奈的神色,道:「你並沒有失言,只是說實話,如果朕怪責你,怎配當以平定社稷為己責的君皇。」
風娘垂下頭去,輕輕道:「有些事是勉強不來的,鳥兒愛飛,魚兒樂游,這是它們的本性,皇上明白風娘的意思嗎?」
慕容垂淺白言之道:「你試過牽腸掛肚、夢縈魂牽的滋味嗎?」
風娘臉色一黯道:「風娘可以不答皇上的問題嗎?」
慕容垂驚訝的朝她瞧去,似乎從未想過她會有一段傷心往事。
自孩提時代開始,他便認識風娘亦絕對地信任她、欣賞她。現時身旁的心腹裡,只有她有膽量婉轉地勸他放過紀千千。
呆望風娘好半晌後,慕容垂道:「我卻從沒有試過這種感覺,直至遇上千千。」
接著目光炯炯,透出堅決不移的神色,一字一字緩緩道:「對千千我是永不會放棄的,她是屬於我的,失去她,生命將失去一切意義,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填補她留下的空缺,包括統一天下在內。我寧願親手毀掉她,也絕不容她回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裡去。」
說罷拂袖回帳去了。
燕飛想著紀千千。
他並不寂寞,陪伴他的是蝶戀花。
自從蝶戀花在秦淮河第一次示警,顯示出她的靈性,他便感到與她生出血肉相連的關係。
他再沒法從盛豐海味的出口去探看東門大街的情況,只好躲在夜窩子採花居的出口下,聆聽著地面不住傳來重物移動的聲音。他是不得不打醒精神留心敵人愈趨頻繁的活動,因為只要敵人開箱發現有人在西瓜皮炮做了手腳,矛頭很快會指到他所藏的地道來。
在地道霉爛潮濕的惡劣環境裡,只有對紀千千的思念,才可以賦予這黑暗天地美麗的色彩。
紅子春建造這條秘道時,肯定沒想過須長時間躲於其內,只是供逃走之用,所以根本沒有通氣的設備,情況有點像在水底裡,他的胎息法再沒法撐下去。頭腦昏沉下,只好借思念紀千千這獨門心法來保持清醒,以免一睡不醒,活生生給悶死。
不過他再捱不了多久,就在此時上面靜了下來,然後是關門的聲音。
燕飛叫了一聲「謝天謝地」,打開地道,竄上地面。
拓跋儀立在密林邊緣處,目光掃視外面的荒野。
旁邊的丁宣道:「今天確是熱得反常,熱得令人氣悶,老紅看天確有一手。」
他們身處的密林位於穎水東岸,白雲山區的東北面,離開邊荒集只有五里之遙。
三千人馬正在林內休息,養精蓄銳,靜待行動的時刻。
拓跋儀吁出一口緊壓心頭的濁氣,沉聲道:「你緊張嗎?」
丁宣歎道:「沒可能不擔心的,我們的計劃一環扣著一環,一波接一波,既大膽亦巧妙,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於任何環節出錯,勢會影響全局,招致失敗。最糟糕是我們根本沒有能力組織另一輪攻勢,所以確是孤注一擲,不成功便成仁。」
拓跋儀回復冷靜,道:「這是戰場上的豪賭,我們只有賭一鋪的本錢。咦!來哩!」
一個黑點,在地平出現,迅速接近。
丁宣喜道:「這小子的輕功長進了不少。」
拓跋儀微笑道:「高小子是任何主帥夢寐以求的超級探子,他似乎有與生俱來的敏銳觸覺,令他在邊荒眾多風媒中脫穎而出,成為沒有人敢懷疑的首席風媒。他的判斷絕少出錯,希望今次也不會例外。」
高彥轉瞬奔到兩人身前,氣喘的道:「他奶奶的,今次不好哩!」
拓跋儀、丁宣和左右的十多名戰士人人聞言色變。
高彥又哈哈一笑,喘息著道:「我說的不好,指的是敵人。」
眾人齊聲大罵。
拓跋儀佯怒道:「你這混蛋,在這等時刻仍有心情說笑。」
高彥伸個懶腰,道:「差點累死老子,不說笑輕鬆一下怎行。報告儀帥,陰大將和五百兄弟,已成功地埋伏在邊荒集上游,敵人伏兵的位置則完全在老子掌握中,正乖乖的等待我們去把他們吃掉,我保證這批敵羊就要送入我們的虎口。」
接著從懷裡掏出地圖卷,在林地上攤開。
眾人隨他蹲下來,觀圖聽解。
高彥的指尖落到圖心的紅點,道:「這是邊荒集,旁邊的是從北往南流過邊荒的穎水。」
拓跋儀皺眉道:「我們會看哩!不用你來解釋,少說點廢話成嗎?」
更有人咕噥道:「老卓這張圖我們至少看了一百遍。」
高彥笑嘻嘻道:「我是故意說些廢話,讓你們有罵我來出悶氣的機會,不用人人緊張得像繃緊的弓弦。他奶奶的,留心聽著哩!敵人在穎水兩岸大幅加強了防禦力,只是東岸便有二十五座箭樓、八座地壘,且設有五重陷坑,而守衛東岸戰線的敵人便達二千之眾,可見敵人已猜到我們會由東岸下手。」
眾人聽得心下不安,東岸的防守已如斯嚴密,西岸邊荒集的碼頭區東門更不用說。
高彥道:「敵人更建起四道以浮筏連接的浮橋,接通兩岸,隨時可增援東岸。陰大將也認為單憑他的五百人,沒法攻佔東岸。當然,這是指在正常的情況下,嘿!例如現在的好天氣。」
拓跋儀沉聲道:「伏兵在哪裡呢?」
高彥手指在圖上移動,來到離穎水約五、六里,位於穎水東面的丘陵林野區,道:「一支約五千人的部隊,分佈於十多個山丘高地處,是全騎兵的部隊,沒有豎營立寨,而是蓄勢以待,可以隨時出擊。」
丁宣道:「屠奉三看得很準。」
拓跋儀道:「慕容戰方面情況如何?」
高彥道:「慕容戰的部隊在個許時辰前抵達鎮荒崗,敵人聞訊派出二千戰士,在城南兩里處佈陣,擺明不怕我們。他娘的,我們會教姚興和慕容麟後悔。」
丁宣皺眉道:「如敵人出集迎擊慕容戰的先鋒部隊,將是非常頭痛的事。」
拓跋儀道:「你怕我,我怕你,是人之常情。敵人只是虛張聲勢,諒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誰敢肯定我們進佔鎮荒崗不是誘敵之計呢?敵人只會在一種情況下出集迎戰,就是在摸清楚我們的部署後。在正常情況下,這是可以辦到的,可是大雨驟降,接著是大霧,敵人將失去掌握主動的機會。這亦是我們計劃最精采的地方。」
丁宣同意道:「以對方目前的部署,確是先穩守後突擊的戰略。」
高彥笑道:「在一般的情況下,這的確是最好的策略。哈!下一步該如何走?請儀帥賜示,我還要去回報陰大將。」
拓跋儀道:「你肯定陰奇和他的手下能瞞過敵人的耳目嗎?」
高彥拍胸保證道:「這個你可以放心,昨晚由最熟悉邊荒的老子我親自帶路,徒步潛行一夜,繞了個大彎,全程穿林過野,專找溪流涉水而走。更可以令你安心的,是我們的探子一直監視敵人,發覺全無異樣情況,如果敵人高明得只是裝蒜,我們荒人只好怨自己命苦。」
拓跋儀沉吟片刻,道:「假設你們是姚興和慕容麟,忽然發覺我們的三千人馬現身東岸,擺出要強攻敵人穎水戰線的模樣,你們會怎辦呢?」
高彥想也不想的道:「我會當你是發了瘋,活得不耐煩。」
丁宣點頭道:「可是敵人當然曉得我們不是活得不耐煩的瘋子,而以為是我們全面進攻的前奏,一方面嚴陣以待,另一方面調動伏兵,好把我們這三千孤軍全體殲滅,以壯軍威。」
拓跋儀轉向高彥道:「聽到了嗎?我們的成敗就要看你了。」
高彥嚇了一跳道:「不要說得這麼嚴重好嗎?老子雖然勇猛過人,智比天高,恐怕仍承擔不起這重任。」
拓跋儀不理他的胡言亂語,逕自沉吟道:「假如我們依劉爺吩咐,就那麼策馬馳過東岸,姚興和慕容麟便可肯定我們曉得東面尚有伏兵,更可能猜到是誘敵之計。對嗎?」
高彥終於明白他的想法,色變道:「我快給你嚇壞了,你不是真的要攻打敵人的穎水防線吧?」
丁宣道:「佯攻又如何?」
高彥斬釘截鐵的道:「佯攻也不行,光是敵人布在東岸的部隊,在無後顧之憂下,已令我們吃不消,何況敵人援軍還可以源源不絕通過四道浮橋渡水支援。等到埋伏西面的敵人會合一起東西夾擊,我們想逃也逃不了。」
拓跋儀微笑道:「論探子之術,你高少認第二,沒有人敢認第一。可是一提戰場的軍事行動,你卻只有聽的份兒。劉爺把任務交下來給我,我必須審度實際的情況,靈活變化,始有可能完成既定的軍事目標,只要我們的時間拿捏得好,處處誤敵,才可成功施展誘敵之計,把敵人追來的部隊打個他奶奶的落花流水。我絕不是好大喜功,而是在完全知敵的情況下,盡量佔多點便宜。否則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不冒點風險,如何可只憑三千人,擊潰敵人多達五千的伏兵?如不能解決這支埋伏在東面的敵軍,這場仗也不用打了。」
高彥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無奈地同意道:「我可以幹什麼呢?」
拓跋儀道:「埋伏在東面的敵人是羌人還是慕容鮮卑族的人呢?」
高彥道:「全是羌兵。」
拓跋儀道:「你會看羌人的旗號嗎?」
高彥傲然道:「瞭如指掌。他們翹翹屁股,我也曉得他們想幹什麼。」
拓跋儀道:「這便成了。你現在立即去通知陰奇我們的應變之計。」
高彥抓頭道:「什麼應變之計?」
眾人一陣哄笑,他們均是追隨拓跋儀多年的人,當慣來去如風的馬賊,見盡大場面,兼且對拓跋儀信心十足,只要座下有戰馬,任何凶險的情況也有把握應付。
拓跋儀笑道:「你留心聽著哩!聽漏一句也不行。明白嗎?」
高彥苦笑道:「你可以放心,我不為你們著想,也要為自己的小命著急。唉!我還要到兩湖去迎娶我的小白雁呢。」
眾人再爆笑聲,士氣昂揚至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