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奉三的船避入大江支流,看著三艘戰船耀武揚威的順流而下,接著是另七艘戰船,朝下游的建康駛去。
看旗幟便知是楊全期指揮的先頭部隊,荊揚之戰,將由這支水師開啟戰幔。
他不用親眼去看,已猜到建康水師在下游某處枕戈以待,楊全期能否直下建康,還要看雙方在大江較量的結果如何。
他的行程亦不得不因應形勢而改變,須在此棄舟登陸,徒步趕往江陵,因為以桓玄的作風,會同時截斷荊揚兩州間的水路交通,大江更是被封鎖的重點。
自桓玄代替了桓沖,此一戰是無可避免了。
勝負誰屬,仍是難言之數。
關鍵處在乎北府兵的動向。
劉裕充滿自信的微微一笑,像一切已瞭然於胸,大大沖淡了議堂內緊凝的氣氛。
燕飛忽又感到生的樂趣,作為「局內人」因榮辱得失而來的苦與樂,尤其是他明白劉裕的心事,明白他心內的痛苦。看著曾與自己共患難度生死的好友,在苦難的磨勵下逐漸成長,他的感覺是異常複雜的,因為他明白劉裕為此付出了代價。劉裕已一無所有,所以他無懼,他能爭取的,就是朝最終極的目標邁進。因此他此刻施盡渾身解數,像謝玄於淝水之戰般,帶領荒人邁向勝利。
當劉裕攻陷邊荒集的一刻,他作為謝玄繼承人的身份將告確立,不論南方北方,沒有人敢懷疑他的能力。
拓跋儀則是心中更矛盾,他身為荒人的一份子,特別感受到劉裕現時對荒人非凡的領袖魅力。所以拓跋珪對他的看法是絕對正確的,問題是自己怎可以做這個破壞反攻邊荒集大計的罪人呢?目前情況清楚分明,劉裕已成了無可質疑的最高統帥,只有憑他高瞻遠矚,洞察無遺的軍事天分,方能與比他們更強大的敵人周旋到底。
像放棄邊荒集如此高明的招數,他自問絕想不出來。
若說擊敗兩湖和荊州聯軍是靠了點運道,眼前此戰便是在完全對等的條件下,雙方實力、戰略、計謀的正面交鋒,其中沒有僥倖勝利之因。
荒人在這一刻,比之以前任何一刻更需要劉裕這位臨危受命的統帥。
人人現出思索的神色,顯示都在深思咀嚼劉裕石破天驚的判斷。
高彥深吸一口氣道:「敵人是作個幌子誘我們上當吧!該不是真的放棄邊荒集。」
卓狂生苦笑道:「我看劉爺真的是要放棄邊荒集。邊荒集之所以興盛,是因南北有來有往的貿易,假如敵人退至泗水,夾河建立軍寨,等於中斷了我們北面的水陸交通,我們只能在邊荒集捱窮受餓,最後沒有一個人會留下來,因為留下來再沒有任何意義。他奶奶的,一座死集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
姬別道:「若是如此,等於慕容垂和姚萇承認守不住邊荒集,如此他們威信何在?」
燕飛留神注意劉裕,後者正用心聽著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討論,冷靜中帶著旁觀者清的神態。燕飛心中湧起微妙難言的感覺。劉裕雖成了荒人這場反攻戰役的主帥,說到底他仍是外人,收復邊荒集後也不會留在邊荒長作荒人,而是返回廣陵掙扎求存,淮水之南才是他安身立命所在。正是這種既投入又超然的心態,令他有別於在座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內,至少沒有人想過有此棄集的高招。
不過劉裕像所有荒人般,是不容有失的,失敗代表一筆抹殺,把賺回來的全輸出去,永沒有翻身的機會。
所以眼前的劉裕顯得如此異於往常,他正絞盡腦汁,務要奪回邊荒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燕飛有點再弄不清楚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的了。
江文清加入道:「假如敵人真的撤退,我們該如何是好?」
議堂靜下來。
所有目光盡投往劉裕,唯他馬首是瞻。
劉裕微笑道:「邊荒集是守不住的,只要我們把她重重包圍,在集外設寨立壘,一旦截斷她的對外交通,在集內的敵人空有數萬大軍,也沒有用武之地。更重要的是敵人在水上的力量遠遜我們,一旦穎河被我們封鎖,她最後的命脈也會被斷掉。所以以姚興的才智,絕不會讓自己陷進如此絕局內。而他可採用的應付之策,一是主動出擊,一是撤離邊荒集,我們首先要判斷敵人究竟會採取哪一種策略?請大家給點意見。」
慕容戰歎道:「他們若主動來攻,我們歡迎還來不及,由此推想,他們若如此做,是下下之策。」
陰奇道:「這個很難說,人會因自視過高,又或輕敵而犯錯。」
呼雷方軟弱的聲音道:「姚興不是這種人。」
眾人大感欣慰,呼雷方於此關鍵發言,表示他的智力回復正常,體力和武功,當然不是一蹴可就,要假以時日。
卓狂生道:「如此便非常簡單,姚興既懂得用他的腦袋瓜子,該知我們戰馬齊備,兵精糧足,而因我們對邊荒的熟悉,他的奇兵之計只是笑話。所以他只有一個選擇,就是撤離邊荒集,化被動為主動,那時將輪到我們不知該否重返我們偉大的邊荒集。」
費二撇道:「姚興也可以有另一個選擇,就是趁我們向邊荒集大舉進軍之際,迎頭和我們對撼。即使初戰失利,仍可退守夜窩子,再決定是否應撤退。」
議堂內大半人點頭同意。
劉裕向燕飛道:「你怎麼看?」
燕飛道:「情況形勢的變化,是出乎慕容垂和姚萇的想像之外,也令他們在支援人手各方面出了大問題。首先是被我們先一步揭破彌勒教滲透邊荒集的陰謀,有所準備,又知情逃亡,讓敵人大失預算,未能將我們趕盡殺絕。」
他不但總結了整個形勢的來龍去脈,與劉裕的分析互為呼應,使人有種他的看法不但獨到,且絕不會錯到哪裡去的感覺。
燕飛續道:「彌勒教的崩潰和騷亂,嚴重打擊敵人軍心士氣,也造成糧資各方面實質上的損失,更嚴重的是建康軍因南方形勢的惡化,被逼退出,更令姚興和慕容麟失去南方的支援,只餘下北方的糧線。要養活多達三萬人的大軍,把糧資從百里之外源源不絕的送來,即使在和平時期,也是非常吃力之事,何況現在慕容垂和姚萇均在多個戰場展開軍事行動?所以只要我們在這裡擺出長期對峙的姿態,又采游擊的戰術,突襲對方運糧的隊伍,換了姚萇或慕容垂親自鎮守邊荒集,亦要不戰自潰。」
江文清點頭道:「這是敵我兩方都清楚明白的情況,姚興等人該知沒法守得住邊荒集。」
卓狂生道:「此正為邊荒的作用,在淝水之戰前,每次苻堅派人南下攻打晉室,謝玄都是採取同一策略,就是憑強大的水師,避重就輕,一方面令敵人沒法正面交鋒,另一方利用邊荒資源無從補給的獨特形勢,斷其糧道,結果每戰必勝,苻堅的軍隊損兵折將而退。反之亦然,過往每趟南人北伐,均因糧資不繼無功而還,總之,邊荒特有的形勢令南北勢力,誰也奈何不了對方。」
燕飛道:「依照我當時聽姚興和慕容麟對話的語氣,顯示他們不但不會放棄邊荒集,且還是成竹在胸,似有十足的把握應付我們。現在經我們的劉爺提點,終醒悟到他們的對策,是先放棄邊荒集,始有機會保著邊荒集。」
姚猛倒抽一口涼氣道:「對!如果我們趁他們撤退進佔邊荒集,形勢將會倒轉過來。」
紅子春皺眉道:「敵人雖然退往泗水,大大縮短了糧線,但總不能長期呆在那裡。而我們則可以邊荒集固壘穩守,糧食在一年半載的時間當不會有問題,我們該比對方更能撐下去。」
燕飛道:「赫連勃勃曾向我提議攻打邊荒集的最佳策略,莫如截斷對方北面的運糧線,當時我感覺他是不安好心,可見姚興方面是有方法應付這種情況的。」
慕容戰道:「邊荒是我們的地頭,除了撤退這一招,絕沒有方法應付我們游擊突襲的戰術。所以我認同劉爺的看法。」
卓狂生呵呵笑道:「在我進來開議會前,從沒想過可以對敵人的策略得出定論,現在則有非常良好的感覺,似變成敵人肚內的蛔蟲,達到知己知彼的境地。各位!我們請劉爺說出他反攻邊荒集的大計如何?」
高彥首先鼓掌喝采,接著姚猛附和,然後是滿堂的鼓掌聲和喝采聲。
燕飛朝劉裕瞧去,剛好劉裕向他望來,兩人眼神接觸,同時現出心領神會的笑意。
劉裕身子一起,眾人立即靜下來,屏息靜氣聽他說話。
劉裕走到堂中,道:「兩軍交戰,雙方的策略會因應形勢而變化,假若我們現在大舉反攻,肯定敵人無任歡迎,等待我們長途跋涉的去送死。可是若我們改採截斷對方糧線的策略,敵人當立即撤退。所以赫連勃勃教燕兄攻擊對方糧線,表面說得好聽,實是包藏禍心,希望姚興一方以焦土策略對付我們。赫連勃勃正是這麼一個人,自己得不到的,也希望沒有人能得到。我指的是邊荒集。」
卓狂生第一個作出反應,遽震色變失聲道:「焦土戰略?」
劉裕本背著卓狂生,聞言旋風般轉過來,沉聲道:「這是最高明的策略,上上之計。既守不住邊荒集,又被我們截斷南方的聯繫,佔領一個死集再沒有任何意義,何不來個玉石俱焚,把邊荒集夷為平地,搗毀所有樓房、燒掉所有東西,趁雪溶的當下焚燬周圍的山林野原,把殘渣傾進穎水,使河水氾濫,遇上春雨更可淹沒全集。最後拆掉鐘樓,攜走象徵我們邊荒集的古鐘作戰利品,撤往北方,那慕容垂便可以在千千面前耀武揚威了。那時邊荒將真的變成邊荒,沒有數年時間,我們休想能恢復邊荒集的光輝。而我們可以不事生產這麼久嗎?何況其時北方形勢已見分明,慕容垂愛什麼時候來接收邊荒集,我們就只好把成果拱手讓人。這是敵人必勝的策略,所以姚興和慕容麟胸有成竹,故而姚興先一步把赫連勃勃遣走,因為他們根本不怕我們荒人,不怕我們的游擊戰術。」
繼卓狂生後,人人聽得臉如死灰,就像被一盆接一盆的冷水當頭潑下,把熱情冷卻。
燕飛感到自己完全投入到這種情緒去,如逼得敵人用上焦土策略,什麼也都完了,不但沒法進行營救紀千千的大計,拓跋珪將會被慕容垂殲滅,劉裕失去作為本錢的邊荒集,荒人則變成無家可歸。
沒有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落。
司馬道子坐在大廳一角沉思,聽到腳步聲方抬起頭來,朝走過來的司馬元顯瞧去。
司馬元顯神采飛揚的向司馬道子請安,報告道:「孩兒幸不辱命,劉牢之已決定站在我們一方,王恭命不久矣。」
司馬道子道:「坐下!」
司馬元顯在他另一邊隔幾坐下,待他的指示。
司馬道子沉吟片刻,道:「我剛接到消息,由殷仲堪指揮的先頭部隊,天明前將乘戰船順流而來。」
司馬元顯興奮的道:「孩兒願領軍作戰。」
司馬道子並沒有受他的情緒感染,道:「爹當然會盡量給你歷練的機會,我已派出王愉領水師固守上游,另以尚之把守石頭城,只要劉牢之來助,當可以化解此次危機。」
又問道:「北府兵對何謙之死有何反應?」
司馬元顯道:「爹把所有罪狀推到王國寶身上之策已經奏效,何謙的手下在劉牢之的安撫下平復下來,更重要的是劉牢之向何謙派系的人表示會繼承何謙遣志,誓保我大晉,令北府兵再沒有分裂之虞。」
司馬道子仍是神色凝重,點頭道:「你幹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兒子。」
司馬元顯少有得到父親的讚賞,欣然道:「孩兒知道自己的不足處,會虛心學習的。」
司馬道子終露出笑容,啞然笑道:「教兒子是否必須外人幫手呢?以前我苦口婆心,好話說盡,罵也罵了不知多少遍,你仍是只顧惹是生非,花天酒地。可是只和燕飛等邊荒強徒混了一晚,便像脫胎換骨般變了另一個人,我該不該感謝他們?」
司馬元顯尷尬的道:「爹的教誨怎會沒有用呢?燕飛他們最大的作用是啟發了我,使我感到敵人是這般厲害,如果我仍不懂長進,早晚會再成為敵人的階下之囚。」
又道:「今次有北府兵站在我們一方,我們何不乘勢直攻荊州,把桓家連根拔起?」
司馬道子道:「你確比以前懂得用腦筋,從我的語氣聽出我並無此意。如形勢許可,爹肯放過桓玄嗎?只可惜此為下下之計,上計則是兵不血刃的瓦解荊州的勢力,利用桓玄與殷仲堪、楊全期等人之間的矛盾,分化他們。這是最高明的善後策略,一切待桓玄無功而退,爹自有主張,你不用為此費神。現在你最重要的任務,是訓練出一支能代替北府兵的精銳部隊。」
司馬元顯道:「爹是否怕孫恩乘機作亂呢?」
司馬道子道:「孫恩當然是我考慮的一個因素,更重要是不讓北府兵因桓家破滅而坐大,且桓家在荊州根深蒂固,佔有上游之利,兩湖幫更不得不與桓玄聯手。妄圖進軍荊州,只會令建康陷於險境。所以我說是下下之策。」
司馬元顯俊臉一紅,羞慚道:「孩兒受教了!」
司馬道子又回復心事重重的神色,歎了一口氣。
司馬元顯再忍不住,訝道:「一切盡在爹的算計裡,為何爹仍滿懷心事呢?」
司馬道子往他瞧來,道:「我剛接到消息,一塊火石從天而下,落在邊荒的白雲山區,把臥佛破寺化為飛灰,炸開一個寬廣達半里的大坑洞。」
司馬元顯色變道:「竟有此等異事?」
司馬道子歎道:「天降災異,是不祥之兆。以往的君主,每逢遇上此等凶兆,必須下詔罪己,以安定人心。我們本也可以這般做,可是際此桓玄造反之時,這樣做只會削弱晉室的威望,你說我現在的心情會好到哪裡去呢?」
司馬元顯現出原來如此的神色。
旋又神情一動,道:「可否以此作為寬恕桓玄的藉口呢?」
司馬道子沉吟片刻,忽然拍幾而起,臉上陰霾一掃而空,大笑道:「給你一言驚醒,此計妙絕,且令我分化之計更可以名正言順的推行。桓玄進退不得之際,便是我大晉下詔罪己之時,危機自解,人心也會安定下來。」
司馬元顯雙目亮了起來,知道在他爹心中,自己再非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