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和宋悲風在秦淮河支流一道小橋下,登上泊在那裡的一艘快艇,由宋悲風划艇,離開橋底,往秦淮河方向駛去。
這艘小艇是宋悲風囑人藏在這裡,以供他從秦淮河到烏衣巷謝家之用。
兩人戴上竹笠,遮掩容顏,如此裝束在秦淮河是司空見憤,加上秦淮舟船往來之眾,天下稱冠,所以走水道容易魚目混珠,非常安全。宋悲風曾長期負責謝安的保安工作,對建康城瞭如指掌。今次荒人南逃,大部分人得以避往棲雲寺,全仗他說動支遁,派出大批佛門高手接應。
宋悲風忽然道:「今次我重回建康,有種非常古怪的感覺,再不感到屬於這裡,反有點兒格格不入。」
劉裕正任由迎艇頭吹來的河風吹拂,冰寒的感覺,可使他淆亂的腦筋冷卻下來,聞言笑道:「你是中了邊荒不可救藥的毒,故不習慣其它地方。」
宋悲風邊搖櫓,邊啞然失笑道:「中毒?哈!邊荒集確是個去了便不想離開的地方。」
接著歎一口氣,道:「你是否決定干涉桓玄納淡真小姐為妾的事?」
劉裕道:「宋叔也曉得此事?」
宋悲風點頭道:「是孫小姐告訴我的,她正因此事要見你。孫小姐的膽子很大,否則那次在廣陵便不敢為你和淡真小姐穿針引線。」
劉裕忍不住問道:「可是她告訴玄帥我和淡真小姐的事?」
宋悲風道:「不關孫小姐的事,是我告訴大少爺須留心你和淡真小姐,其它的不用我說出來吧!」
劉裕苦笑道:「多謝宋叔的關懷,否則我已鑄成大錯,既對不起玄帥,更對不起邊荒集的兄弟。」
宋悲風茫然道:「到現在我還不知是否做對了?」
劉裕道:「直至這刻仍是對的,至少竺法慶永無踏足建康的機會,司馬道子亦因司馬曜之死暫時無力逼害謝家,反要借重謝家的威望,由他一手策立的傀儡皇帝。」
小艇從支流進入秦淮河,逆流而上,往謝府而去,在冬日溫柔的陽光下,秦淮河兩岸仍是風光迷人,安寧平靜,時間像靜止下來,只有以百計的大小舟船在廣闊的河道上往來不絕。
宋悲風默然片刻,道:「燕飛似是在淡真小姐一事上很你呢!」
劉裕點頭道:「燕飛確是我好得沒話說的好朋友,他的方法直接簡單,就是只要讓淡真神秘失蹤,王恭和桓玄只會懷疑是司馬道子干的。」
宋悲風道:「這確不失是可行之計。」
劉裕道:「所以即使鍾秀小姐不想見我,我也要設法見她一面。咦!」
宋悲風訝道:「什麼事?」
劉裕探手抓著懸在胸口的玉珮,色變道:「不好!玉珮變暖哩!」
在此時此地,燕飛感覺到自己正置身於生命中最奇異的階段。他似是一無所有,但又像擁有一切。
紀千千被擄北去,邊荒集二度失陷於強敵之手,荒人四散逃亡,再無復第一次失陷後之勢,一切有待重新整合和急待各方面的,可是他的鬥志卻是前所未有的強大。因為他明白拯救千千主婢的機會,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正逐漸成熟。
殺死竺法慶,令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
而他正處身於大時代變動的風暴漩渦的核心處,走在改變天下形勢的浪鋒上,他的成功或失敗,亦影響著南北未來的發展。
司馬曜昨夜的死亡,是詭譎離奇的鬥爭下的結果,其真相只會存在於幾個當事人的心內深處,永遠不為人所知。
他在歸善寺後院的靜室坐了近兩個時辰,見不同的人說話,不停的有新的情報,形勢不住變化。每一個人都試圖掌握自己的命運,於劇變裡爭取最大的好處,又或希望能保持不失。
由淝水之戰到司馬曜之死,天下不論南北均被捲進翻天覆地的巨變裡,牽連到每一個人。究竟誰是最後的勝利者呢?
安玉晴芳駕光臨,又會帶來怎麼樣的變量?
她曾是令燕飛心動的美女,尤其是她一對美麗而充滿神秘感的眸子。
支遁領安玉晴進入靜室,道:「請恕支遁打擾之罪,玉晴有急事須立即找燕公子。」
燕飛起立相迎,支遁告退,兩人在靜室坐下。
安玉晴那對令燕飛沒法忘記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他,輕輕道:「天地佩竟然沒有落入你手內嗎?」
她改穿男裝,還把俏臉弄得黝黑,但仍因她的美目難掩其出色的氣質和艷色。她的美麗與紀千千的活潑生動是截然不同的,彷如深谷中的幽蘭,不沾人間的恩怨。
燕飛訝道:「你是怎麼猜到的?」
安玉晴苦笑道:「若在你燕飛手上,以你的為人,會立即把天地佩交給我。對嗎?」
燕飛道:「天地佩該在尼惠暉身上,我在竺法慶的屍身並沒有發現天地佩。」
又道:「真不好意思,安姑娘是為這件事找我嗎?」
安玉晴搖頭道:「只是順口問一句,我找你是希望你出手助我,從任青媞身上把心佩搶回來。」
燕飛道:「姑娘曉得任青媞在哪裡嗎?」
安玉晴道:「我有一套追蹤她的特別手段,因為她偷吃了我爹珍貴的『小還丹』,所以身體會散發一種特別的香氣,我就是憑此多次追上她,現在也是憑此尋到她的所在。」
燕飛問道:「她在哪裡呢?」
安玉晴道:「她正藏身在石頭城外碼頭區的一艘船上,船該是屬於兩湖幫的。」
燕飛失聲道:「什麼?」
安玉晴大訝道:「你的臉色因何變得這麼難看?」
燕飛心叫完蛋。
任青媞藏身處的情報,肯定已經由屠奉三的黑道朋友轉送往明日寺,現在時間上已來不及阻截,且無從阻截,因為他根本不曉得屠奉三在哪裡。當他與屠奉三會合時,一切都完了。
唯一辦法,是死馬當活馬醫,守在那裡待司馬元顯來上當,不過在沒有激戰的情況下,沒有可供混水摸魚的混亂形勢,他們能生擒司馬元顯的機會微乎其微。動輒自投羅網,反陷力戰而亡之局。
燕飛苦笑道:「我們還以為任青媞是藏身在岸上一個兩湖幫的巢穴內,且設計引司馬元顯來擒人,再活捉司馬元顯,以他來交換被關入牢中的邊荒兄弟。唉!」
安玉晴道:「那是江湖人慣用的手法,看似進入某座房舍,事實上卻是經房舍的秘道往另一處去。郝長亨是很小心的人,絕不會留在可被人重重圍困的絕地。」
燕飛一震道:「竟有郝長亨牽涉在內?」
安玉晴道:「如非有郝長亨和大批兩湖幫高手在船上,我便不用來勞煩你這位邊荒第一劍手。到現在,我仍不知道任青媞如何會和兩湖幫搭上的。逍遙教雖然與兩湖幫一向有交往,可是任遙已死,逍遙教煙消雲散,任青媞對兩湖幫再沒有可供利用的地方。」
燕飛心想事已至此,苦惱是無濟於事,只好另想辦法。道:「任青媞不是搭上兩湖幫,而是搭上桓玄。此事異常複雜,郝長亨潛入建康,是要護送任青媞和一個關乎到晉室興衰的關鍵人物到荊州去。」
安玉晴道:「你肯助我嗎?只要建康軍解開對大江的封鎖,他們會立即揚帆西去。而據官府公佈,鎖江是為追捕荒人,到明天正午一切會回復正常,我們只有今晚的機會。」
燕飛道:「姑娘若只為得回心佩,根本不用拿下任青媞,因為心佩並不在她身上。」
安玉晴愕然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劉裕學燕飛般把真氣送入心佩,卻是毫無反應,溫度仍在逐漸的提升中。
宋悲風大吃一驚道:「我們立即掉頭回歸善寺。」
劉裕搖頭道:「溫度正不住提升,顯示尼惠暉和彌勒教的高手,正依天地佩的指示來找我們復仇,如這麼回歸善寺,會把大批敵人引到歸善寺去,我們的擄人大計不但要泡湯,還會禍延佛門。」
宋悲風一言不發,偏離往謝家的航道,繞個大彎,掉頭往對岸駛去,由逆流改作順流,船速立即大幅增加。
劉裕喜道:「熱度下降哩!」
宋悲風點頭道:「我沒有猜錯,尼惠暉是在明日寺的位置,我們往烏衣巷去,離接近皇城的明日寺只有約七里的距離,所以兩佩生出感應。」
劉裕旋又色變道:「心佩又升溫哩!」
宋悲風放下船櫓,任由小艇往下游飄去,伸手道:「拿來!」
劉裕愕然道:「此事該由我來應付。」
宋悲風聲色轉厲,堅決的喝道:「拿來!我沒有時間和你辯論。」
劉裕不情願地從頸上除下心佩,放入他掌中。
宋悲風微笑道:「不用擔心,兩佩的直接感應只在十里許的範圍內有效,憑我對建康的熟悉,不但可擺脫敵人,還可把他們引走,若我沒有回來,大家便在邊荒集碰頭吧!」
說罷縱身而起,投往秦淮河的西岸,幾個起落,消沒不見。
劉裕發呆片刻,此時小舟已過了朱鵲橋,他已失去到謝府的心情,取起船櫓,把舟子劃往原來隱藏的地方去。
忽然間,他對今晚生擒司馬元顯的事,再沒有先前的信心。
宋悲風是一等一的高手,對建康城又瞭如指掌,兼且人脈廣闊,很多他們沒法辦到的事,對宋悲風來說只是舉手之勞。
沒有宋悲風,對他們的行動會有很大的影響。
燕飛解釋清楚後,道:「劉裕對心佩並沒有據為已有的野心,只是逼不得已,希望姑娘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計較。待會他回來,我會著他把心佩歸還姑娘。」
安玉晴淡淡道:「看在你治好爹的水毒份上,玉晴便沒法怪你們。且心佩並不在任青媞手上,我安心多了哩!」
又瞄他一眼道:「你對被稱為『洞極三佩』難道沒有絲毫好奇心嗎?」
燕飛道:「邊荒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們荒人根本沒空去想其它事。」
安玉晴若無其事的問道:「你們營救紀小姐的事有進展嗎?」
燕飛坦然道:「我現在盡量不去想那方面的事,眼前當務之急,是救回陷身囹圄的兄弟,然後是光復邊荒集,否則其它一切均變成妄想。」
安玉晴道:「我可以為你們盡點力嗎?」
燕飛道:「姑娘有此心意,我們非常感激。不過姑娘一向與世無爭,絕不宜捲進我們荒人的事內。姑娘如能指示出任青媞目前藏身在哪一艘船上,對我們會很有幫助。」
安玉晴毫不猶豫地說出那艘船的大小、式樣和停泊的位置,道:「為免影響你們的行動,我暫時不去找任青媞算帳。」
燕飛道:「我們和尼惠暉的衝突是無法避免的,如將來我有機會取得天地佩,我會把天地佩轉贈姑娘。」
安玉晴垂頭不語,半晌後才抬頭往他凝視,輕輕道:「我有點怕!」
燕飛不解道:「怕什麼呢?」
安玉晴道:「我怕三佩合一的情況,究竟會有什麼事發生,是沒有人能預料的。」
燕飛抓頭道:「難道從未有人試過把三佩合而為一嗎?」
安玉晴道:「『洞極三佩』據傳是來自遠古黃帝隨身的一塊佩玉,當年他大戰蚩尤時,正是憑此玉鎮壓蚩尤的邪氣。在黃帝升天前,他命當時最出色的匠人把佩玉一分為三,成為現在的天、地、心三佩,還遺言只要三佩合一,便可以找到他親著的不世寶典《太平洞極經》,而此經最引人入勝的地方,是內中藏有『洞天福地』的秘密,那是黃帝白日飛昇的寶地,藏有驚天動地的秘密,是修道的人夢寐以求的仙地。」
燕飛道:「三佩竟從未試過落在一個人手上嗎?如真是來自黃帝,該有千年以上的歲月哩!」
安玉晴道:「你似乎不大相信,對嗎?」
燕飛坦白道:「傳聞總有誇大處,不過三佩確非凡品,只是佩玉間可以互相呼喚感應,已超出常人的理解力,根本是不可能的,偏又是事實。」
安玉晴赧然道:「我也不知道為何要告訴你三佩的事,或許因你也是有緣人吧!三佩確曾落在一個人的手上,那便是我爹的師傅,我稱他作祖師爺,他也是江凌虛和孫恩的師傅,另外還有四個師兄弟。」
燕飛早曉得她爹安世清與江凌虛有師兄弟的關係,只沒有想過孫恩亦與兩人有師兄弟的關係。看後來的發展,師兄弟可能因三佩而反目,各據一佩,弄至眼前的情況。
榮智也可能是其中一個師兄弟,不知如何「丹劫」會落入他手上,他想問安玉晴,又怕節外生枝,終沒有問她。
安玉晴道:「祖師爺力圖把三佩合一,以識破《太平洞極經》的秘密,卻不知如何沒法成功,沒有人曉得發生過什麼事。在他坐化前,把三佩分別交給我爹、江凌虛和孫恩,事情便是這樣子。」
燕飛終忍不住,待要順道問她有關「丹劫」的事,此時劉裕回來了。
劉裕見到安玉晴吃了一驚,愣在入門處,不知如何是好。
燕飛啞然笑道:「劉兄不用慌張,安姑娘已清楚整件事,且沒有怪責我們,還不快物歸原主。」
劉裕現出苦澀的笑容,來到兩人旁坐下,頹然道:「尼惠暉持天地佩追來,心佩生出感應,宋叔怕她破壞我們的事,持心佩引他們追去,還說如沒法回來,會到邊荒集去。」
燕飛和安玉晴聽得面面相覷。
安玉晴問清楚情況後,起立道:「我趕去助宋叔,希望你們在這裡一切順利,邊荒集見。」
說罷匆忙去了。
剩下劉裕和燕飛你眼裡我眼,枝節橫生,一時間不知說什麼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