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的意識像在最黑深的海洋底下,逐漸往上浮升,飄飄蕩蕩,有如無根的浮萍,思想逐漸凝聚,身體由冰冷漸轉暖和,到最後終於發出一聲呻吟,睜開雙眼。
入目的幻境,彷如夢境般不真實。
那是一個寬敞的房間,佈置高雅簡潔,他由床上擁被坐起來,陽光從一邊的窗子溫柔的灑進來,外面的世界銀白色一片,顯是剛下過一場大雪。
他此刻的感覺奇怪詭異到極點,因眼前置身處,與之前的世界沒有半點可供聯繫的地方,雖然那亦只是殘破的零碎記憶,模糊而不清。
陽光並不強烈,可是他卻生出承受不起的感覺,忙合上眼睛,急速的呼吸著。
自己為什麼會身在這裡呢?
他自然而然內察身體的狀況,手足正在恢復氣力,可是一樣充盈著的真氣,卻似有若無般,完全無法凝聚。
燕飛心頭劇震,曉得已失去內功修為,變成一個平常人。
足音自遠而近。
燕飛目光投往房門處,門外應是一個小廳,來人已步入廳堂,正向房間走過來。
會是何人呢?
一個小婢跨過門檻,現身眼前,雖算不上美麗,但五官端正,一對眼睛大大的,很惹人好感。她似乎沒有想過,睡在帳內的燕飛會醒過來似的,輕鬆的走進來,逕自把一個裝滿熱水的木盆,放在床頭几上,熱氣騰升中,又取下搭在肩頭的毛巾,放進水裡去。
燕飛想叫一聲「姑娘」,可是說話忽然變得無比艱難,聲音到達咽喉處,變成一聲呻吟。
小婢渾體劇震,臉上現出古怪之極的神情,朝帳內望進去,看到坐起來的燕飛,像見到鬼般猛退兩步,捧著胸口,雙目射出難以相信眼睛所見的神情。
燕飛也呆看著她,對她劇烈的反應大惑不解。
小婢嘴唇輕顫,似要說話,下邊一對腿卻不自由主的退開去,抵門旁時尖叫一聲,掉頭狂奔,穿過廳堂,不知走到那裡去了。
燕飛感到一陣軟弱,躺回臥榻去,望著帳頂。
天啊!究竟是什麼一回事?難道地府竟是這個樣子,與死前的世界沒有任何分別。假設進房來的不是別的人,而是他過世的母親,那該有多好呢?
失去知覺前的記憶,逐分的回到記憶的海洋裡,背心還隱約有被任遙雙掌全力重擊的冰寒感受。
蝶戀花呢?
燕飛再坐起來,目光四處搜索,待見到蝶戀花安然無恙地掛在房間一邊牆壁上,伴著它的還有龐義的斬菜刀,心底裡升起暖意,旋則內心苦笑。對此刻的他來說,蝶戀花已失去應有的作用。
難道任遙的雙掌,竟震散自己自幼修行的內功?細想又不覺是那樣?也可能是丹劫的遺害?
足音再起,三至六個人正朝他所在處急步趕來,換過以前,他肯定可從足音掌握來者的準確人數。
燕飛暗歎一口氣,閉上眼睛,心忖,來的莫要是任遙或妖女青媞,否則老子便有難了。
一把男聲在門外道:「你們留在這裡。」
燕飛稍鬆一口氣,因為並非任遙的聲音。
「燕兄醒來了嗎?」
燕飛大吃一驚,因為他沒有聽到有人走近床頭的聲音,緩緩張開眼睛,一名四十歲許,身穿青衣武士服的中年男子挺立床旁,一對眼睛射出歡喜懇切的神色,正仔細打量自己。
燕飛坐起身來,兩手擱到曲起的膝頭上,搖頭揮掉腦海裡的胡思亂想,沉聲問道:「這處是什麼地方?」
男子揭開睡帳,掛上帳鉤,坐到床沿,親切的道:「是建康城烏衣巷謝府。」
男子露出同情而又可惜的表情,輕輕道:「燕兄在邊荒集為任遙所傷,一直昏迷不醒,玄少爺把燕兄送往壽陽,然後再轉送到這裡來。幸好天公開眼,燕兄終於甦醒過來。」
又猶豫的道:「燕兄目下情況如何?」
燕飛心忖,那麼自己至少昏迷了十多天,不理他的問題,道:「我昏迷了多久?」
那人答道:「剛好是百天之數!」
燕飛難以置信的道:「什麼?」
那人肯定的道:「真的剛好是一百日,玄少爺擊退任遙,救起燕兄,燕兄便處於類似修道之士的胎息狀態中,生機幾絕,只有心脈緩緩跳動。百天內燕兄沒有喝過半滴水,連精通醫道和丹道的支遁大師,亦對燕兄的情況百思不得其解。」
燕飛挪開錦帳,舒展筋骨,出奇地心頭一片平和,並沒有因為失掉內功而來的頹唐失意,往入門處看去,幾個人正探頭探腦的在看他,是府內護院婢僕一類人物,包括大眼睛的小婢在內。
那人又關心的問道:「燕兄感覺如何?」
燕飛停止動作,道:「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本人宋悲風,是安爺的隨從。」
燕飛微笑道:「原來是宋兄,在邊荒集我早聽過宋兄大名。」
宋悲風謙虛道:「我並沒有值得人提起的地方。」
燕飛道:「宋兄過謙了。我現時情況很好,百天沒有吃喝任何東西,仍沒有任何飢渴的感覺,自己也不敢相信。今天豈非已過春節?」
宋悲風試探道:「燕兄可以運氣行血嗎?」
燕飛淡淡道:「這方面卻完蛋了,以後再與武功劍術無緣!」
宋悲風劇震一下,露出心痛婉惜的神情,卻欲言又止,最後道:「真奇怪!若燕兄因受傷過重,真氣亂行,致生散功之禍,那麼輕則走火入魔,癱瘓瘋狂;重則焚經劫難而亡!怎會燕兄弟像似沒事人一個的樣子?而且眼內神采聚而不散,藏而不露,其中肯定有我們認知之外的微妙處。」
燕飛從容道:「想不通的事不用費神去想,我雖失去武功,精神卻非常好,有點死而復生的快慰感覺。很想到處逛逛,看看建康比之五年前有甚麼變化。」
宋悲風對燕飛不把武功的存廢放在心上,心底由衷佩服,且他一字不提曾為南晉立下的大功,令他更增敬重,欣然道:「燕兄弟遊興大發,宋某樂於盡地主之誼。不過,還請稍待片刻,我須立即通知安爺和高公子。」
燕飛訝道:「高公子?」
宋悲風道:「是高彥公子,自知你來到這裡,兩個多月來,他每天都來探望一次,風雪不改。亦只有燕兄弟如此英雄好漢,才交的上高公子這種朋友。」
燕飛失聲道:「竟是高彥那小子!他在這裡幹甚麼?」
宋悲風像怕給站在門檻外的婢僕聽到般,壓低聲音道:「高公子是個風流人物,兼且邊荒集已被燒成廢墟,所以在這裡樂而忘去。不過他對你確是關心的,小琦還看到他,數次坐在你床旁偷偷哭起來呢。」
燕飛愕然道:「這小子竟會為我哭?」又啞然失笑道:「或許是怕沒人去保護他吧?」
宋悲風怎弄得清楚兩人間的糊塗賬,拍拍燕飛肩頭,起立道:「小琦會伺候燕兄弟梳洗更衣,她是我的小婢,非常乖巧伶俐,不過,剛才卻差點給燕兄嚇壞了。」
哈哈一笑,離房而去。
燕飛移往床沿,雙腳觸地,湧起大難不死的感觸!雖不知是否必有後福,但已難作計較。更奇怪的發覺,自己並沒有怨恨任何人,包括把自己害成這樣子的青媞和任遙在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既然死不去,只好設法適應失去武功後的平淡生活。
「公子!」
燕飛抬起頭來,把目光從雙足移往小琦那對射出戰戰兢兢神色的大眼睛,其他人仍不敢進來,留在門外候命。不禁報以微笑道:「還怕我嗎?」
小琦俏臉立告通紅,拚命搖頭,又拍拍胸口,一副嬌憨少女的動人神態,垂首道:「婢子失禮,唉!這些天來,公子一直躺著不動,口鼻又沒有呼吸,幸好身子還是軟軟暖暖的,唉!婢子真不懂怎樣說哩!」
燕飛啞然笑道:「你是將我當作殭屍哩?」
小琦不好意思地拿大眼睛偷看他,赧然道:「婢子膽小嘛!公子勿要見怪。公子真是平易隨和,現在恢復健康,謝天謝地啦!」
接著輕插著小蠻腰,別頭嬌喝道:「還不過來伺候公子!」
一名府衛武士和兩個健僕,慌忙撲進來,便要攙扶燕飛。
燕飛打手勢阻止,試著從床上站起來,就在他站直身體的一刻,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蔓延全身,暖洋洋地有說不出來的受用。
府衛吃驚道:「公子是否不舒服?」
片刻後,燕飛又打回原形,一陣虛弱,伸手搭上府衛的肩頭,以支撐身體,道:「這位大哥高姓大名。」
年輕的武士受寵若驚,道:「小子叫梁定都,是宋爺的徒弟。」
另一府僕見燕飛性格隨和可親,膽子也大起來,哂笑道:「甚麼徒弟?宋爺從不肯正式收徒。」
梁定都顯是和他們吵鬧慣了,反唇相譏道:「怎麼不算?至少是半個徒弟,宋爺不當我是徒弟,怎肯傳我上乘劍法?」
小琦卻歡天喜地的笑著道:「不要吵哩!還不快服侍公子梳洗更衣,否則宋爺回來請公子去見安公爺,便有你們的好看。」
燕飛仍在沉吟回味,適才站起來時那種古怪奇異的暖意。聽他們閒話家常式的笑鬧,湧起難以言喻的感受,那是他兒時方有的感覺。
昏迷前的回憶,正不住的回流到他的腦海內,重整他似屬前世輪迴般的回憶版圖,衝口問道:「謝玄是否打贏了仗?」
這句話登時惹得你一句我一句的向他大讚謝玄的英明神武,如何打得符堅大敗而去,人人變成評論戰爭的專家,說得天花亂墜。不過總教燕飛明白,晉軍於淝水之戰大獲全勝,同時記起宋悲風說的,邊荒集已被燒成廢墟。
另一個令他驚怵的念頭湧起,問道:「劉裕有沒有出事?」
梁定都三人愕然以對,顯然從未聽過劉裕之名。
反是小琦道:「燕公子說的該是劉副將?是他親自送公子來烏衣巷的!然後又匆匆離開。他是高公子的好朋友,還是他把高公子找來的呢。」
燕飛心忖,那定是劉裕無疑,還陞官為副將,這可是至少兩個月前的事。他眼下的情況仍是疑問。唉!尚有生死未卜的龐義,而自己再幫不上忙,只可盡通知警告之責。忽然間,那對神密美麗的眼睛,浮現心湖。今次的距離更遙遠了!但那並不是實質的距離,而是心理上的距離。因為燕飛再不屬於刀頭舐血的世界。
謝安負手立在東院的望淮閣,憑欄俯視下方永不言倦、緩緩流動的河水,可是,他本人卻頗有力盡心疲的感覺!
淝水之戰帶來的喜悅,已被朝廷於今尤烈的劇鬥取代。司馬曜變得很厲害,自兩個月前,他把司馬道子獻上的美女納為貴人,兼之北方胡族再不成威脅,不但荒廢朝政,晚晚在內殿與此女飲宴狂歡,沉溺酒色,權柄遂逐漸落入司馬道子手上,開始傾軋他謝安。
而最令他痛心的是女婿王國寶,夥同司馬道子不斷向司馬曜說他壞話,敗壞他的名聲,令司馬曜對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形勢急轉直下。
足音傳來,宋悲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道:「燕公子到!」
謝安拋開心事,欣然轉身,雙目倏的亮起來,打量著眼前步衣儒服,仍沒有掩蓋其飛揚神采的年輕小子。
燕飛也在打量他,這位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士的風流宰相,在河風的吹拂下,衣袂飛揚,一身仙風道骨,狀如仙人。
謝安長笑道:「高峰入雲,清溪見底,燕飛長空,燕小弟貴體康復,可喜可賀。」
燕飛心頭湧起一陣自己也不明白的激動,苦笑道:「多謝安公關心,安公的讚譽,卻是愧不敢當。燕飛武功盡失,對天下事已意冷心灰,再沒有翱翔高空之志,只希望平平淡淡渡過餘生。」
謝安含笑移前,拉起他的手,牽拖直抵欄旁,讓燕飛與他並肩憑欄遠眺,這才放開手。宋悲風靜靜退下,心中充滿對燕飛失去武功的婉惜和悲痛情緒。他剛才把過燕飛的脈搏,清楚曉得,燕飛內氣盡消,已變成一個普通的平常人。
燕飛並沒有因當朝名相的特別眷愛,而生出受寵若驚的感覺,他一向獨來獨往,孤傲不群,分毫不把權勢名位放在心上。可是卻不由對謝安生出尊敬之心,以謝安的身份名位,竟對寒門之士如他者,完全不擺架子,已可看出他的襟胸氣魄,而他高雅的談吐舉止,更是令他心折。
謝安悠然神往的道:「據說黃初四年,曹植一天出京城,於日落時分來到洛水之畔,睹一美女俏立河畔,翩翩若驚鴻,婉婉如游龍,遠看皎如初升朝陽,近看則有若芙蕖出綠波,不由心迷神醉!待到美女舉起瓊杯相奉,且邀其會於深淵,瞬即不見,始知幸遇洛水女神,然人神殊道,無由交往,曹植徘徊終夜,不忍離去,遂作下名傳後世的『洛神賦』。」
燕飛凝望秦淮河對岸,被白雪淨化的純美天地,河上舟楫往來不絕,耳邊聽著謝安忽然大發思古幽情,向自己這個陌生人,娓娓道出如此一個人神相戀的淒迷故事,加上自身的失落迷惘,別有一翻滋味在心頭。
謝安不愧風流名士,燕飛隱隱感到,他是要借述說此一故事,以傾訴心內積鬱的情懷,亦可說對他燕飛一見如故,認為他是個值得深談的對象。
相傳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兒,溺於洛水而成洛水之神,在屈原的「離騷」早有提及。曹植「洛神賦」描述的是一段沒有結果的人神苦戀,也暗喻著曹植本身對家族皇朝的眷戀,是一種壯志難酬,備受壓抑的情懷。美麗的洛神,正是理想的象徵,可惜,理想飄忽若神,可望而不可即,恰是謝安目前的寫照。
燕飛輕歎一口氣道:「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既是事與願違,安公何不重歸東山,不是遠勝在一個再沒有希望的地方,苦幹著力不從心的事。」
他念的四句詩文,來自曹植的「七哀詩」,充分顯露出他文武雙全的才華,比之擅於清談的謝安毫不遜色,更為謝安提出他認為恰當的解決方法。
謝安大生忘年知己的感覺,忽然道:「大秦完了!」
燕飛一震失聲道:「什麼?」
他首先想到的是拓跋圭,大秦若亡,北方立即四分五裂,而事情發生在淝水之戰後百日之內,拓跋圭會否因尚未站穩陣腳,被亂世興起的巨浪所淹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