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孤辰的傷勢之重,治理之麻煩,以性德之能,也在他身上動刀動針十餘次,亦不過稍有好轉罷了。不過他總算可以不必整天包得像木乃伊,被看押在房間裡,略動一下,就讓身邊的人怒目相向了。隨著傷勢的好轉,他的穿著也逐步正常化,在性德允許時,也可以到處走走逛逛,當然,為了讓這種不安份的人物,乖乖聽話休養,性德也是頗費了點心機的。
在這段治療等待的時間中,大楚國皇帝回京的御駕,終於到達了濟州。
濟州官民的熱烈歡迎自是不提,容若一行人直接住進現成的行在逸園,第一時間就會見了秦國一干江湖人物。
這幫江湖人物,也都算是無法無天了,可是看到一個皇帝滿臉笑容的和他們打招呼,大家還是有些不自在的。
就連性德這種人物,他們被逼急了也敢圍上來追究他怎麼補償他們所受的損失,但是,面對一個頭上頂著皇帝光環的人,到底還是沒這麼大膽子。任他們平時在江湖上,何等風光自在,有一個皇帝散盡侍從護衛,親自來到他們中間,這個事實,還是讓人有一種奇特的拘束感。
容若笑嘻嘻同大家打個招呼,眾人忙著回禮不迭。然後容若笑著等大家說話,大家也不知道怎麼同皇帝算帳才好,一個個愣著眼等皇帝先說話,一時間局面竟意外地僵了下來。
容若心中暗笑:「這皇帝的頭銜多少還是有點用,居然能震得住這麼多人。」
既然人家不先開口算帳,他自己就客客氣氣先道謝:「多謝各位救了我一位朋友,當然,各位因為這次的俠義行為,也都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對於此事,我感到非常遺憾,也十分抱歉。」
話雖說得客氣,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肯定不是遺憾和抱歉就可以輕易解決的。就算你是皇帝,大家也並不打算吃悶頭虧。
一陣沉默之後,農以歸排眾而出,先施一禮:「陛下,我們這些江湖草莽,實不知廟堂之事,也不懂國家紛爭。我們因為心敬蕭公子而參與這次行動,只以為是營救一個武功高絕的前朝刺客,沒想到秦王會如此重視此事,事後的行動,更會如此雷厲風行,更沒想到我們的身份會這麼快被一一查出來,到如今大家都落得有家歸不得,數代基業盡凋零,此事還望陛下能夠……」
容若不等他說完,已經微笑著道:「有關金錢上的損失,我一定能夠加倍賠償,至於別的……」他語氣微微一頓:「各位有不少弟子被官府捉拿,各位的產業大多被官府抄沒,各位自己也被官方通緝,各位對將來有什麼看法,對於我的補償,又有什麼要求或期許?」
眾人又是一陣沉默,你眼看我眼,半晌沒有人說話。不管怎麼樣,要同一個皇帝談判,一方面不能談崩,不可以冒犯皇帝的尊貴,一方面又要盡力保證自己的利益,這種高度技巧性的工作,還真不是這些江湖草莽所擅長的。
容若只微笑著等待,絕無不耐煩的表情,也並不催促。
良久,孟如絲才笑吟吟道:「楚王陛下手控一國,我們這些小事情,想必不在陛下眼中,對陛下來說,要在楚人的地方,再給我們一片基業也不是難事,只可惜故土難離,歷代祖先辛苦建立的事業,我們實在不忍放棄,更何況,身為秦人,我們也不願背離自己的國家。」
此言一出,身旁眾人同聲附和,可見她說的,實是在場所有人的心聲了。
容若笑道:「孟長老,你們的心情我很瞭解,但你可能就不太明白楚國的國策了。對我們來說,再給你們一片基業的確不難,但我們不會這樣做,楚國對江湖人的限制管理本來就很嚴格,自濟州事變之後,更是幾乎肅清國內遊俠,對於民間的私人武裝力量,我們是絕對不會其發展的。當然,如果像各位這樣的人才,肯投效官府,朝廷必會給予足夠的禮遇。」
眾人有的露出遲疑之色,有的現出忿然之容,有的眸中已露不平之意,還有那性子較衝動的,上前幾步,就待憤然開言。總算其他人顧忌著容若是皇帝,不可以太無禮,更何況現在大家都流落異國,性命尚在他的掌控之中,真得罪了他,更是不智,所以在旁邊又拉又勸,終於把可能出現的紛爭給暫時壓了下來。
還是性子較持重的農以歸做代表發言:「若只求榮華富貴,在秦國時,朝廷就已屢次對我們神農會加以徵召了,所謂『寧為雞口,不為牛後』,我們這些江湖人物,其實更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容若微笑,暗自心道:「還有一句沒說出來的是,這些認為自由比榮華富貴更重要的人,其實都是一幫一派之主,在自家那一畝三分地的山頭就是土皇帝,誰真樂意跑出去當個小官,處處受上司管制呢!」
孟如絲也微笑著接口道:「再說,我們把秦王要抓的人救了出來,又全部投效楚國官府,秦王豈肯饒了我們仍留在國內的家眷弟子呢?」
他們都盡量婉轉地表達自己不願為楚國效力的立場,也把各自的難處全都擺了開來,期望著楚國的人,可以不必過於為難苛求他們。
好在容若本來就沒有這種想法,此刻只是笑道:「各位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但我想請各位好好想想,楚國為什麼會壓制武林人物?濟州一役,為何江湖上的英雄幾乎消失殆盡?而秦國再這樣繼續強盛下去,就算這次救人的事情沒有發生,你們這些江湖人物的逍遙日子又還能持續多久呢?」
剎時整個廳堂一片沉寂,人們大多陷入沉思,只是臉上神色漸漸不太好看了。
容若滿意地微笑:「看,就是這樣,沒有任何一個強有力的官府,有作為的君王,會容忍國內動輒有人逞勇私鬥,私行律法的。殺人之權,只應當握於朝廷,強大的武力組織,只應當屬於國家。楚國如此,其他國家也都差不多。如今天下各國多有江湖勢力興起,不過是因為局勢紛亂,大多國家無力顧及罷了。等到秦王年紀漸長,國內局勢越來越穩定,就算大家全都低眉順眼做順民,難道秦王就真的永遠不動江湖人嗎?」
眾皆黯然無言,縱然此時他們是一幫一派之長,平日生活無限風光,但也不是完全不曾意識到有可能來臨的危險的。
容若笑道:「看,世事莫非如此,站在江湖人的角度看,是朝廷惡毒,欺壓江湖好漢,可是站在君王的角度,治理江湖幫派,這是遲早的事。諸位都是一幫一派之長,以往可曾想過,如何應對將來必然出現的危機呢?」
在場眾人大多無言可答,唯有孟如絲秋波一轉,笑道:「陛下既提起此事,想是早巳智珠在握了。」
容若也笑笑:「孟長老過獎,我只不過是有個小建議罷了。」他目光一掃眾人:「首先自然是各派聯合起來,共同進退。各派的內務當然還是各派自理,不過是結一個鬆散的,可以守望互助的聯盟,讓朝廷知道你們的決心。」
眾皆默然,大部份人臉上露出不贊同之意。
容若卻像是完全不會看人臉色,笑咪咪問:「大家以為如何?」
大家雖多數隱忍,終於還是有人忍不住冷笑一聲:「楚王陛下果然好建議,大家一起聯合起來,小幫小派變成大幫大派,朝廷本來是肅清,最後就直接發六軍來剿了。」
人群中也有人附和一聲:「說的也是,陛下,江湖人聲勢越盛,朝廷越不能容忍吧?」
容若像是完全沒聽出這話裡的諷刺之意,拍手道:「對啊,所以你們就需要一個武林盟主。」
眾人立時微凜,望向容若的眼神裡即刻充滿了防備。
容若見眾人神情,不由大笑:「你們誤會了,我看你們肯定是武俠故事聽多了,以為動不動就會冒出個想要獨霸武林的惡棍。沒這回事,不用擔心。我所說的盟主,其實就是掛名的,並不直接干涉各派事務,只是名義上受到尊崇,而當各派遭受到不合理壓迫時,就能挺身而出,為大家謀求公平正義,甚至福利待遇的那種人。」
他眨眨眼,笑道:「當然,這位盟主的武功必須驚天地而泣鬼神,必須有能以一人而威脅朝廷的力量,能讓秦王知道,他雖然無法一個人對抗一支大軍,但以他的武功,如果要在國內肆意破壞,國家最精銳的軍隊也拿他沒辦法。他必須強得足以讓皇帝產生顧忌,並因此而默許江湖勢力的存在,讓朝廷勢力和武林勢力就此保持一個微妙的平衡。」
大家互相看幾眼,眼神都有些驚疑不定,卻也同樣有些了悟,終於由孟如絲開口:「陛下所說的高手是蕭公子,還是衛公子?」
容若立時跳起來:「性德是我的人,你們誰也別打他的主意,姓衛的本來就是秦人,你們秦人武林的事,當然要你們秦人自己解決,而且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什麼瑣事也不願管的,有他掛個盟主的名,你們也不用擔心被他奪權,只要借借他的虎皮嚇人就是了。」
他瞇起眼奸笑道:「怎麼把相關的信息散佈出去,怎麼讓秦王理解你們和衛孤辰達成的共識,這些細節問題,你們應該可以辦得到吧?」
大家都沉默下來,只是彼此用眼神不斷交流著意見。
容若笑著揮揮手:「不急不急,這麼大的事,你們也不用急著立刻做決定,好好商量幾天吧!」
容若見過一眾江湖人後,楚韻如問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他們答應了嗎?」
「他們當然會答應,平白得一個天大的保鏢,而他們只需給予一點尊敬就可以,這麼好的事,怎麼會不答應?不過為了面子問題,他們總要裝做猶豫不決的。」容若笑道:「另一方面也是多疑,非要先把一切都考慮周詳,確保不吃虧,不上當,不被我們利用,他們才會開口允諾,所以這事你就別擔心了。」
楚韻如嫣然一笑:「真虧得你,這麼古怪的主意也想得出來,只是,事先你也不同衛孤辰商量一下,就這麼一廂情願地打算好,怕也是沒用的。我看那衛公子,何等孤高的性子,斷不肯受這樣的拘束牽絆!」
「你放心,山人自有妙計。」容若得意洋洋地想:「我和小白平日都吃足寧昭的虧,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當然要報答一下秦王大人。弄得他們大秦國到處都是黑社會橫行,幫派越來越多,這樣心理才平衡一點啊!」
看他這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楚韻如實在是將信將疑,雖說容若常常會有些奇思妙想,驚世之舉,但同樣,丟人出醜,失敗受挫的事更加多得數不清,叫人實在不易對他產生太大的信心。
容若的男性自尊心被妻子懷疑的目光刺得傷痕纍纍,即時一把拉住楚韻如的手:「咱們這就去同他說清楚。」
他望著楚韻如笑道:「他住了你的屋子是吧?真不知道他怎麼挑的,想是知道現在咱們同住,你那地方空著也是空著,所以就佔去了,還真不怕唐突了佳人。」
楚韻如紅了臉,啐他一口:「總沒個正經。」
容若哈哈大笑:「正經了可就無趣了。」
他們夫妻攜手,走在逸園那條曾並肩月下無數次的小道上,想起當日往事,點滴上心頭,都有些說不出的溫柔溢於心間。
容若笑道:「還是咱們自己的地方好,理直氣壯,把一堆討厭鬼全趕到外頭,就我們兩個,清清淨淨的。」
楚韻如笑道:「你把我們可憐的知府大人、將軍大人,還有明若離全扔到外頭去不管,這樣沒有禮貌,還好意思如此誇口。」
「我還需要同他們講禮貌嗎?當皇帝,總有點特權吧!」容若理直氣壯地道。
二人說話間已近瀟湘館,前方一片翠竹之下,青石桌案,白玉棋盤,性德同一個雪衣如霜,背向這邊的男子正低頭對弈,年少的趙承風精神奕奕地守在旁邊。
容若笑道:「要下棋不知道找我嗎?天底下誰能下得過性德。同他下棋,何其痛苦!」
楚韻如白他一眼,並不說話,只怕大部份領教過容若臭棋水平的人,都很難找到比陪楚王下棋更痛苦的事了吧!
容若毫不臉紅地笑嘻嘻走過去。
坐在棋盤前的人,誰也沒給大楚皇帝面子,連抬頭看他一下都省了。
容若倒是不以為意地低頭望向棋盤,卻見黑白之間,縱橫交錯,竟不由得「咦」了一聲。
這一局棋擺得極怪,以容若那奇爛無比的棋術,乍一眼看來,也覺得出有些不對勁來,正驚疑間,身旁的楚韻如卻「啊」的一聲,身不由已往後倒去。
容若一把將她扶住,驚問:「怎麼了?」
楚韻如驚魂未定地道:「不知道,只是一看這棋盤就覺得滿天劍氣撲面而來,我……」她心中驚訝,臉色蒼白,說話也斷斷續續,不夠流暢。
虧得容若武俠小說看的多,聯想力豐富,即時恍然大悟:「原來你們不是在下棋,而是在鬥劍。」他佩服地看向性德,要讓衛孤辰這種人乖乖留在這裡治傷休養不惹事,用這種方法消耗他的時間、精神,是最有效的了。
衛孤辰抬眸淡淡看向楚韻如:「夫人倒是極有武學天份的,可惜心不在劍,縱有成就,卻也有限,至於你……」他的眼神極盡鄙夷:「簡直是塊石頭。」
他這一抬頭,容若和楚韻如同時看到他的臉,楚韻如又是驚叫一聲,急急側過頭,容若也嚇了一大跳,本能地拖著楚韻如退後好幾步。
一旁趙承風忍不住面現怒容,重重哼一聲,對他們怒目而視。
衛孤辰卻並沒有在意,只淡淡轉過了臉:「我現在的樣子,倒是容易讓人受驚,只是……」他語氣漠然地說:「如果是蘇俠舞或董嫣然,見了我,必不至如此驚怕。」
性德眼神微動,他知衛孤辰曾親眼見過董嫣然至苦至慘之景,心中為她不平,如今又看容若與楚韻如如此情深,不免有了些激憤之意。這個時候,他不為自己容貌之醜陋而有半點心傷,倒反過來,替一個連朋友也算不上的人抱不平,這個人果然是個和容若差不多的白癡混蛋。
容若聽了這話,卻即時憤怒起來,一手把楚韻如攬緊,一邊怒視衛孤辰。他心中憤怒,倒也就不再害怕衛孤辰那駭人的容貌了:「韻如沒有董姑娘的天縱神技,也沒有蘇俠舞的城府深沉,她只是一個柔弱羞怯,只想平安過一生的普通女子,為了保護我,她才硬逼著自己拿起刀劍,面對血腥的。她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也不是什麼天賦異稟的武學奇才,她只是個平凡女人,這個女人是我真心喜愛,並打算一生一世相伴不捨的人,怎麼樣,你看不順眼了?」
楚韻如又是羞,又是惱,又有點兒暗暗的感動,拚力掙了幾掙,掙脫他的臂彎,這才強提起勇氣,有些戰戰兢兢的直視衛孤辰,斂衽行了一禮:「先生是當世奇男子,胸襟偉岸,自不把容顏小事放在心頭,我們等平庸畏怯之態,還請先生諒解。」
衛孤辰雖不把皇帝、皇后當回事,不過,一個女兒家,這麼壯著膽子正視他,以皇后之尊,這樣禮貌周全地道歉,他實在也不好說這女子有什麼不對,只淡淡道:「我的相貌難看,夫人不必勉強自己看,這原是人之常情,是我無禮了。」
說話間,他卻又冷冷瞪了容若一眼,這個混蛋身邊,每一個女兒都是好女子,只有他自己是個混帳。
容若被瞪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他。
楚韻如也沒想到,這個膽大包天,傲視王侯的人會這般客氣,一時竟怔住了。
幸好性德在旁淡淡道:「你們打算一直站在這發呆嗎?」
容若忙一扯楚韻如也坐在桌前,仗著有性德在,就算這小白生氣了,也不能拿自己怎麼樣,低聲嘟噥:「本來就是,長的醜不是你的錯,出來嚇人,就是你的不對了。」
「你……」趙承風即時漲紅了臉,要不是看在蕭性德的面子上,他簡直就要撲上去打人了。
衛孤辰卻也沒當回事,只冷冷問:「你專程來此不是為了羞辱我吧?」
容若心中佩服他的胸襟氣度,臉被毀成這樣,還能這麼從容,在人前不做任何畏怯之態,也沒有絲毫想要擋住臉不給人看的小家子氣表現,這樣的落落大方,簡直叫旁人都不好意思在乎他的臉了。
他乾笑兩聲:「這不是怕你們悶,所以想來給你們講點故事嗎?」
講故事?
衛孤辰略略挑眉,大楚國的皇帝,閒著沒事,找他來講故事。
一旁坐的性德一手拂亂了棋盤:「他人雖笨,講的故事,有時卻很有意思,你不妨一聽。」
衛孤辰知他這是表示,今天的對劍到此為止,只得有些鬱悶地轉頭看容若,瞧他講出什麼玄虛來。
容若乾咳兩聲,清清嗓子,正襟而坐,擺出天橋頭號說書藝人的姿態,端容正色地開講:「話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
下期預告:
安樂公主的突然變故,生死謎團,納蘭玉的迢迢遠行,永絕舊義,秦國的驚天大變,舉國改制,衛孤辰的冷心獨行,迢迢前路……所有的事件背後,都有容若那永遠沒正經的笑臉。
秦國風煙的最後結局,沒有真正的贏家,卻也沒有誰輸得太慘,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每個人又都注定,必然要放棄一些生命中無法替代的。
泰國的浩浩風煙,終於漸漸平息,而楚國上下,正舉國歡騰,準備著迎接他們遠行而歸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