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
「回去?」
「有什麼問題?」面對眾人的愕然表情,衛孤辰神色一通淡漠從容:「這些年來,大家各散東西,為了我們的事業而暗中努力,如果不是近日我惹下不少對頭,秦國又抓了楚王,我們也不會聚在一起商討對策。如今既然已決定暫時按兵不動,以觀後變,自然要去各歸原位,回到各自的地方去主持大局。大家聚也聚夠了,敘舊也敘完了,也該散了。我們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哪天寧昭真調了大兵來打,還不是讓人家一網成擒。」
「可是……」
「有什麼可是?」衛孤辰冷冷道:「各地暗中進行的事,長時間沒人坐鎮如何了得。」
眾人你眼望我眼。一般來說,這些切實的工作,衛孤辰自己是很少考慮的,但難得他會記在心上,此刻提出來,倒真是極合理的,大家雖有一種意外的感覺,卻也不覺得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反對。事實上,駐留京城這麼久,很多人都在擔心牽掛各地本來由自己負責進行的事務。
衛孤辰見沒有人再有什麼異議,滿意地點點頭:「你們分期分批走,用不同的方式隱匿行蹤,走的時間和方法,彼此之間也不得洩露,只需秘報給我就是了。」
眾人又是一怔,有人脫口低呼:「主上。」
衛孤辰漫不經心地道:「也沒什麼大事,不過以防萬一。現在已經確定了寧昭知道我們的存在,只怕我們在京中聚會,他的耳目也早探到了。為防他個個擊破,把你們回去的路線做得安全和隱秘一些,除了你們,只有我知道,總可以甩掉他的跟蹤,回去之後,你們各自小心打理,盡量隱匿行跡。雖說有我在一日,寧昭未必敢撕破了臉跟咱們正面衝突,但能少讓他知道一點我們的事,總是好的。」
依然是一個無比合理的解釋,眾人有些驚異地彼此望望,眼神裡,多少都浮現出一絲絲欣慰,他們的主人,終於也肯如此細心地為這些瑣碎但必不可少的事費神了。
衛孤辰微微側頭,遴開立在眾人之前的余伯平那隱含擔憂的目光,信手一揮,無所謂地說:「事情就這麼決定了,你們各自去安排離京的路線和日期。」
日子就這樣,水一般地流逝而去。宋遠書上書秦王,稱大楚不可一日無君,且楚國百姓日夕遙盼公主奎駕,請旨辭行歸國。寧昭少不得照規短挽留挽留再挽留,而楚國的臣子則感激地推辭推辭再推辭,折折扣扣,經過若干天拖拖拉拉,做足全套官樣文章,最終決定十日後動身回楚國。
這番回國,與來時不同,不但有陳逸飛的三千鐵騎護送,又有秦國派出的大量送嫁兵馬隨行,再加上安樂浩浩蕩蕩的陪嫁隊伍,氣派非凡,更要有一番充足的準備,才好叫沿途地方官做好一切迎接事宜,給養補充,確保回國的隊伍不會受到絲毫阻礙,更不至於耽誤行程。
或許楚國君臣暗中心如火焚,不過在表面上是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回國的準備事宜容若一概不聞不問,任憑行宮中上下一干人等忙得暈頭轉向,他只是閒了沒事專往宮裡跑,一心一意和秦王陛下聯絡感情,聊天閒話講故事,一塊兒逛園子,賞景色,倒真像是多年知交,不忍離別,要爭取每一分每一秒好好相處一般。
寧昭初時聞楚王進宮,便是頭大如斗,直欲逃跑,到後來也不知是習慣了,還是明白再躲也無用,對於容若時不時地跑來串門子之事,也沒再有什麼厭惡或忍耐的表示,有幾次聽聞楚王入宮,竟欣然出迎,倒把隨侍的總管太監嚇得不輕。
兩位帝王,聊聊天,散散步,賞賞花,看看景之餘,也就不免找些歡娛消遣了。聽聽歌,看看舞,容若嫌沒味道,專愛拖寧昭陪他下棋。於是,英明神武大秦國皇帝,繼無數人中俊傑之後,再次成了容若那手破爛棋藝的犧牲品。每回一看到容若笑咪咪亮出棋盤,即刻面無人色。
朝中官員們又開始為操辦歡送楚王的典禮而忙碌不休,納蘭明和寧昭,這一對君臣,依!日相互倚重,時時在一起徹夜商議國事。看起來,永遠是明君賢臣的好榜樣,光彩鮮亮的表象下,到底有多少不堪,有多少骯髒,世人不會知道,也不會在意。
在民間,公主盛大的婚禮雖然被百姓傳揚了很久,不過,也漸漸回復到平常,人們照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
京城的碼頭上,水遠都是來往客如織,大小船隻來去如梭。
隨著吃喝聲,幾箱沉甸甸的貨被搬上船。
一個滿身絞羅綢緞,外加掛了一堆金鏈金飾金腰帶,十指上足足戴了八個大扳指,操著一口西南方言,手拿一桿旱煙袋的中年客商,領著兩個隨從,大搖大擺在船夫恭敬的笑容裡,踏上船去,粗聲粗氣地說:「走走走,走得快,老子賞得多。」
四五個船夫應諾連聲,搖漿催船,乘水而行。他們一邊搖船,一邊細聆艙中聲息,初時還有說話聲、咳嗽聲、談笑聲,漸漸就再無聲音了。幾個船夫互相打個眼色,兩個人彎腰鑽進艙內,看到裡頭三個人,已經東倒西不歪,人事不知了。
二人手腳飛快地上前扒衣服、脫帽子。
「手腳快些。等會跟接應的船交錯而過時,讓我們頂替的人上來,把這兩傢伙轉過去,小心別叫人看出來。」
「應該不會有人看到吧!本來秦王最重視的人就不是這些小卒子,何況他們離開時用的身份,沿途的路線安排,除了他們自己,就只報給那位,就算是秦王在他們之中伏了密探,也探不出詳情來。」
「小心些總無大錯,秦王想查我們的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總不能叫他抓著蛛絲馬跡。
咱們這些日子,分路下來,也暗中拿下好幾批人了。次數多了,更要小心,不能出紕漏。「
「我說輕些,別弄醒了。」
「放心,咱們的迷香,十拿九穩,斷然不會出錯的。再加上出人意料,暗中下手,就算是最精明的人,事先沒有防備,也一樣要栽。你看這些天,那麼多個老精子,還不是無聲無息讓咱們給弄下來了。」
「不過說真的,咱們要把這幫子人弄來幹什麼?雖說都有些功夫,有些本事,卻也不過如是。又不殺,又不打,迷暈了弄走,又不能省事地把人關一塊,反而要分批偷偷運走,管吃管喝,還管人家舒服不舒服,又要防著他們醒過來鬧事,值得費這麼大心思嗎?」
「誰知道上頭人想什麼,反正他們怎麼盼咐,咱們怎麼幹。」
大江上,船行如織,當這條不大不小的客船與另一條大船交錯而過時,沒有人有興趣多看一眼。繁榮的秦國京城,依舊吸引著四面八方的大大小小的船隻,來往不絕。
夜極靜,極深,衛孤辰獨自一人,立於黑暗最濃處,靜靜地看著一行人,徐徐出小門而去。莊中最後一批人也在今夜離開了,明天,這裡將變成一座荒無人煙的廢園。
沒有人知道,每一次有人離開時,那個素不與他們親近,行事獨斷專行,從不尊重大家的意見的主人,總是悄悄地張望。
這些人,或許已經老朽,或許太過固執,或許不夠靈活聰明,或許總是對他造成牽制,這麼多的人,很多時侯,對他的掣肘遠遠比幫助更大。然而,在那樣漫長而艱辛的歲月中,他們曾陪他走過,在那麼多苦難和屈辱中,他們捨棄一切,以生命為代價,來到他的身邊。
點點滴滴,他從不曾忘記,儘管,即使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也常常會認為,或者,他其實,從來不曾記得過。
所以,在這一刻,他想靜靜地張望,靜靜地沉思,靜靜地把每一張容顏,每一個身影記下來,因為,這一次,也許將是最後一次,容不得他不去珍惜,不去重視。
等到最後一批人已遙遙不見影蹤,他這才徐徐轉身回房。出忽他意料的是,房間裡,居然還有不速之客,而且竟然是三個。
衛孤辰目光一凝,也沒太理會施禮的趙承風和莫蒼然,只對余伯平道:「余叔叔,你不是已經走了嗎?」
余伯平微微一笑,信手一指趙承風和莫蒼然:「他們是主上的護衛,雖說主上一向不需要護衛,而且,平時把他們甩開,自由行動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是這一次,他們還是想追隨在主上身邊,而我……」
他笑笑:「我若堅持不走,只怕旁人起疑,也就不肯走了,如今大家都去了,我再回來,主上,總不能再趕我走了吧!」
衛孤辰挑挑眉,又強自按撩下,轉眸望趙承風與莫蒼然:「你們呢……」他不好對余伯平發火,對這二位,語氣已是極為不客氣了。
趙承風積威之下,略略瑟縮了一下,但立刻挺起胸膛:「主上,我們是你的護衛……」
被衛孤辰眼一瞪,聲音立刻小了一大半:「雖說可算是世上最形同虛設的沒用護衛,可護衛到底是護衛,這個時侯,這個時侯……」
莫蒼然那滿是蒼涼的聲音接了下去:「我們再不稱職,畢竟也是陪伴主上時間最長的人,主上,不管你要走什麼樣的路,至少,就讓我們這不像話也沒有本事的護衛,盡最後一次職吧!」
衛孤辰的心境平靜下去,沉靜地望望面容安詳的余伯平、鬚髮蒼然的莫蒼然,還有依然帶著少年激情,無所畏縮,也不肯退縮的趙承風,然後,把所有的勸導、斥責都吞了下去,這個時侯,再說什麼,似乎都是浪費唇舌,浪費時間,不過……
衛孤辰淡淡揚眉,神色間,竟也不知道是驕傲還是悲涼,可惜啊!他衛孤辰想要別人聽話,一向懶得用語言,他總是喜歡採用最直接、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
勁風乍起的那一盼,只有餘伯平來得及低低驚呼一聲:「主上!」然後,就再也沒有了聲息。
幾乎就在下一刻,衛孤辰已徐步自房中出來,信手合上房門。是可悲還是可歎,他擅長的,永遠只有這樣的武力,只是,他身邊的人,總是錯以為,他不會對自己的人使用武力。
他在房外,靜靜站了一會兒,然而,始終沒有回過一次頭。然後,他向前走去,走向無限黑暗中,走向那無星無月也無燈光的世界。
那樣那樣漫長的歲月啊,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沒有退路,也不打算再給自己留退路了。
在同一天晚上,一道急報經過無數人迅疾的傳遞,最後到達了寧昭的案頭。
日理萬機的大秦國主,信手拿起,卻不翻看,只隨手往殿角一拋:「朕猜,必是這最後一批人的行蹤也無法查知了。」
黑暗的殿角一隻蒼白的手略一晃,接住密報,翻開一看,低沉的聲音響起來:「這次他屬下眾人分批離開,離開的路線,用來掩飾的身份,除了本人就只有他知道。就算是屬下布了內奸在其中,也無法起太大的作用。所以這段時間,屬下的探子極之辛苦繁忙。
而且,即使在跟丟前面好幾批人之後,也依然無法追牢最後幾批人。「
黑暗中的聲音多少有些負氣之意:「雖然屬下的人得了消息,提高了警覺,加強了防備,還是沒有用。一來,因為人都要分批撤走,內奸也不能多留,因此探不到一絲消息,起不到任何作用。二來,他們的功夫都不錯,警覺性也不低,要追上他們,原本也不是很容易,屬下的人也不敢靠得太近,唯恐被發現。三來,暗中幫他們的人太高明了,用的方式千奇百怪,從不重複,令人防不勝防。屬下的探子,總是一不小心,略一晃眼,就不見了人。有的時侯,就算是目不轉睛地注意,可身邊總會莫名其妙發生意外事件,讓人很自然地分神,然而再回過神來時已不見了要找的人。有的時侯,明明跟著人,跟出上百里,對方一直在視線之內,可是卻忽然發現,原來一直是跟錯了人。我們的人也捉住過幾個穿了他們的衣服,打扮成他們的樣子冒充的傢伙審問。問來問去,只知道是不知從哪裡來的人,給銀子讓他們冒充的,一切路線行動,全是那些人安排。這些出來冒充的倒霉蛋,一問搖頭三不知。」
「能知道倒奇了。」寧昭冷笑:「這般處心積慮,要從我的手底下逃出去,怎麼會留下可以讓我們追查的線索。」
「那些人就像完全消失一樣,再沒有半點出現的聲息跡象。他們在各地的事業,或錢莊,或賭場,或牧場,或幫派,或鏢局,仍在如常經營,只是一直沒見他們現身,也沒發現他們與各地下屬通消息,倒像是連這天大的基業也都要拋開一般。」黑暗中的人語氣懊惱:「如果他們真的能放得下,不再出現。只怕屬下的探子在短時間內是找不到他們的,萬一他們再到了別的國家,那就……」
「拿得起,放得下,明知無益,就連那麼多年的苦心經營,那麼多財富基業也可以拋得開,那個姓衛的,倒也是個當斷能斷的人物。」寧昭竟微笑著拍案讚歎:「他這是要動手了,所以,才要把那些可以掣肘他的人送到安全之處去。只要那些人逃脫了朕的掌心,他不再擔心任何人的生死危難,放手一搏,不是沒有機會刺死朕的。」
冷肅的殺氣彷彿在一瞬間溢滿全殿,滿殿燭光為之一黯。
「陛下放心,我等受陛下厚恩,日夜苦練,正是為誅此賊。如今他元氣大傷,武功大打折扣,還敢這樣不知死活,那便是他自尋死路。」
寧昭站起身負手在殿內徐徐踱出幾步:「既然他要奮身一搏,朕總也得給他一個機會。
只是,絕對不可大意,不能有任何錯失。一旦讓他有機會逃脫,那便是蛟龍入海,鷹揚長空,他在意的人,都逃離了危險,只要他橫下心,肆意妄為,便是傾我們舉國之力,怕也奈何不了他了。「
黑暗中肅立在陰影中的人,眼底泛著殺氣,聲音都彷彿因此帶上了金戈之聲:「陛下放心,我們所有人都已做好準備了,誓死為陛下除此大患。只是,他既有行刺之意,陛下是否應當從現在即開始加強防範?」
「大可不必。」寧昭淡淡一笑:「你們放心,在楚王離開之前,他是絕不會動手的。」
黑影的聲音一片愕然:「陛下聖明天聰,恕臣愚鈍,不解其中玄妙。」
寧昭朗然一笑:「第一、那人對楚王身邊的蕭性德傾心,一旦他出手,造成京中變亂,影響到楚王的安全,蕭性德也不能身免。第二、有本事從朕的眼皮子底下,把一大堆人無聲無息藏起來的,只有楚國那些人,也只有楚人能有這個膽子做這種事。楚人幫助蕭性德,自然是希望我們大秦越亂越好,但絕不能牽連到他們的楚王。所以,在楚王離開之前任何大事都不會發生,他們都不敢冒把楚王捲進風波中的危險。」
寧昭說到此,低低冷笑一聲:「說起來,朕倒要謝謝蕭逸幫朕多推了衛舒予一把,讓他入朕局中來。可惜你們雖準備了屠龍刀,朕卻不是砧上肉,不能任他們宰割,怕是要讓很多人失望了。而且……」
他悠然袖手凝望燭光,倒似有些出神了:「其實姓衛的一幫手下,多是匹夫,絕非爭天下之才。朕對他們的注意,不過是為了牽制衛舒予。相比他們,秦國那幫讓人永遠摸不透查不出,甚至皇帝遇難,也不肯出手相救的密諜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這次他們終於出動了,雖說無聲無息帶走了很多人,但這其中卻也有幾個是早已向朕投誠效忠的。雖然連他們事先得了朕的警告,竟也沒法逃過那幫人的暗算。但只要他們和那些人在一起,他日就有機會,把那些人的窩點、身份、聯絡路線等,一切底細全查出來。將來甚至可以當他們的夥伴,整天一起商量如何對付我大秦,混入他們當中,成為楚人的一員,這豈不是大喜事。」
他長笑一聲,面露欣然之色:「蕭逸啊蕭逸,朕真該謝謝你送來的這一份厚禮。」
黑影伏拜於地,心悅誠服地高聲頌道:「陛下聖明睿智,算無遺策。」
寧昭在一片輝煌燭火中面帶笑容,昂然而立。有些睥睨的眼神,淡淡望著那幾乎整個身體都伏拜在地的人,這也算是個絕世高手吧,於君王之前,也不過如塵埃委地。
一念及此,他放聲長笑,那笑聲迴盪在這空空寂寂的廣大殿宇中,空落落得竟有些寂寥的寒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