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衛孤辰離去,納蘭玉慘然苦笑,閉上眼。
大哥,在你和皇上之間,我也許徘徊猶豫,不知如何選擇。但是,在你和秦國之間,我能選擇的,從來都只能是秦國。
我是秦人,這個國度,在很久以前,曾經是你的,但現在,是我的,我必須守護我的國度。在秦國的利益之前,你好,容若也好,甚至父親也好,不管我有多少為難,我能做的選擇,從來只有一個。
大哥,一心謀求復國的你,看不到秦國是怎樣由當年的破敗走向今日的興盛,滿懷刻骨仇恨的你,看不到當年衣食無著,慘若遊魂的百姓,到如今,何等安樂無憂,一家和滿。
你注意過,城裡漸漸興起的高樓嗎,你注意過,越來越繁華的街道嗎?你注意過,每一個普通百姓,臉上滿足的笑容嗎?
你知道,在這個國滅國亡轉瞬來去的亂世中,要尋得這一方樂土,有多麼難得嗎?
不管是為了誰,我都不願這一片和美安樂被打破,不願這興盛繁榮的世界,因為少數人的仇恨紛爭,而捲入殺伐內亂中。
不管有什麼大義名分,有什麼義氣道理,我都不願意發生大的戰事,讓無數和美家庭分崩離析,讓年輕的妻子送丈夫上戰場,讓年邁的老婦失去自己的兒子,讓年幼的孩子,永遠沒有機會,見到自己的父親。
所以,雖然我希望能像容若一樣,不顧一切,去打那個人,揪住他的胸口,大聲責罵他的無情,卻只能什麼也不做地看著他,在修羅道上。越行越遠。
所以,我雖然想要幫助容若,但在面對說出真相,一定會引發大戰的後果時,我只能沉默著,成為幫兇。
所以,大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利用你對我的兄弟之情。欺你騙你,即使是剛才,也只是要引開你。
大哥,這樣的你。其實根本當不了帝王,你總裝做凶狠,其實你的心太軟,永遠不懂如何斬草除根;這樣的你,永遠復不了國,因為你是真英雄,所以永遠學不會不擇手段。
在這個世界上,英雄,只能讓人懷念尊敬。只有梟雄,才能成功。
大哥,這個事實,我知道,你其實……也知道吧,只是,你放不下,我阻不了。
大哥,對不起!
衛孤辰出了房間,反手掩上房門。卻沒有離開,不知為什麼,他就這樣,一個人站在納蘭玉的房門外,等待了很久很久。直到房間裡傳來一聲壓抑著的,低微無比的,若非他耳力驚人,根本沒不可聞的喃喃低語。
「大哥,對不起!」
心中莫名地一歎,他的身影終於消失在房門之外。
唯余這一扇門戶。把一個悲涼的身影,隔絕在人世之外。
隔絕了納蘭玉心頭慘痛的呼叫——大哥,我來見你,是為了引開你,但也是為了,在和皇上徹底決裂之後,我真的,很想,很想,見到你。真的,有很多很多事,想要對你說,可惜的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得。
許多許多年前,六歲的納蘭玉,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裡,先後見到了衛孤辰和寧昭。於是,這一生悲涼無奈,輾轉兩難,痛楚煎熬,便再也逃不脫了。
領著剛剛從地牢中逃出生天的一干人,遠遠逃離小園,奔行出足有半個時辰,董嫣然方才止步轉身。
「諸位,我們現在應該安全了。」
四周響起一片稱謝之聲。
「姑娘相救之德,本教必竭力相報。」
「山高水長,我等永不忘姑娘之恩義。」
「從今以後,姑娘若有什麼吩咐,只需派人到本門各地分舵招呼一聲便是。」
董嫣然微微一笑。
她雖武功高明,究竟江湖經驗不足,看不透這一干人感激笑容下,隱藏的東西,只覺這些一方之豪,無端被囚這麼久,想必是滿心抑鬱地,但能得回自由,自然會感念恩義。
江湖人向來恩怨分明,受人恩義,在能力範圍之內,總是要相報的。剛才她制住守牢門的一干高手,打開牢門,放出諸人時,他們曾為了出氣要把被點倒的看守人全部殺死,但自己出言相勸之後,便都含恨停手,可見還是頗給她面子的。
心念轉間,董嫣然向四方一拱手:「諸位前輩都是一方之豪,小女子能夠幫到各位,也是天意巧合,他日若有窘迫之時,還望諸位能伸出援手,助我一番。」
孟如絲搶先道:「姑娘是我等的大恩人,自今以後,凡姑娘有命,我等無不聽命相報,姑娘放心就是。」說著自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煙花遞了過去:「姑娘若有需要,只需要將此物燃起,百里之內,我教弟子,見之必往馳援。」
其它眾人也一起點頭,或許信物,或告暗語,或低聲說明本家各地勢力所在。
董嫣然心中歡喜,一一道謝。
如此一番折騰之後,眾人方一一告辭而去。
董嫣然立於原地相送,只有在農以歸上前告辭時,才輕輕道:「農先生請留步,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農以歸心間一歎,自是駐足等候。果然如那人所料,他什麼也不必做,這個女子,自會求到面前來。別說那張方子當今天下能看出玄虛之人不超過五個,就算有人看出有些不對來,一切都是這女子自找,又哪裡疑得到那風儀若神的男子身上。
待得眾人去後,董嫣然方對農以歸道:「久聞神農會醫術通天,農先生歧黃一道,更是天下一絕。」
農以歸微笑欠身:「不敢。」
董嫣然略略遲疑,方才不得不道:「農先生醫術稱艷當世,不知是否看得出,我……」
她頓了頓,臉上掠起一絲難堪之色:「我已有孕在身。」
農以歸點點頭:「我雖能著出端倪,只是不便唐突多言。姑娘不但有孕。而且還受過傷,至今未曾痊癒,這樣對腹中胎兒必有傷害。」
董嫣然輕歎道:「先生神目如電,自是著得明白。我有一宿敵,時常交戰,彼此武功相若,難免兩敗俱傷,我已竭盡全力保護腹中胎兒,卻仍不能避免受傷。我也算稍知醫理。也知應當調養護胎,只是如今我有一件極為難之事,不能不日以繼夜,憂心煎熬。而且隨時會有連場血戰,縱然我極力保護自己不受傷,但若身體操勞太過,也易傷及胎兒,還望先生能夠助我。」
農以歸皺起眉頭:「請讓我為……」
他也遲疑了一下,再看看董嫣然未婚女子的裝束,方道:「為姑娘把把脈。」
他很認真地為董嫣然診脈,很認真地問董嫣然懷孕以來的一切反應,很認真地研究董嫣然曾受過的傷。良久方才蹙眉道:「姑娘也精醫理,善知調養,上次受傷之後,還算保得胎兒無恙,只是眼下,不宜勞神太過,更不該有什麼戰事爭鬥,否則……」
董嫣然深深施禮:「我實有不得不為之難處,還望先生救我。」
農以歸深深望著她,良久。方才廢然歎道:「人力終非神力,我雖精於醫術,但畢竟不是神靈,我也只能試著為姑娘開一張方子,姑娘依此方安胎。身子便是受些傷損,也不易傷及胎兒,就算疲累已極,也能讓胎兒得到足夠的保護,只是人力終有極處,若是姑娘操勞太過。或是受傷太重,這方子也不能保兩全……」
董嫣然欣然道:「我若能順利產下胎兒,必不忘先生之恩,若時命不濟,也不敢怪責先生。」
農以歸心頭惻然,如此美麗的女子,縱然憔粹消瘦,依舊我見猶憐,哪一個男子忍心傷害她。
她為了保護腹中的孩子,忍下未嫁女兒的羞澀,自曝其醜,得聞他能賜一張藥方,如此欣然,如此歡喜,道謝不迭,又哪知,那張安胎方,其實是催命符。
那男子到底與她有什麼仇恨,要用這殺人不見血的法子來害她,事後,就算她胎兒不保,也只當是操勞太過,受傷太重,醫藥也無力相助,怪不到他農以歸頭上來,更不可能疑到那男子身上。
農以歸心中默然,幾乎不忍直視這美人歡喜的眉眼。手上沒有紙筆,他只得一句一句,報出藥方內容來。
好在董嫣然天性聰明,記性過人,又是心間最重要之事,自然是一字一句,記得絕無差錯。
農以歸報完藥方,又照例叮嚀了許多句不可操勞太過,好好調養的話,方才在董嫣然的千恩萬謝之中,告辭而去。心間猶自鬱鬱難安,他不算是個大好人,這一生也不是沒有做過壞事,但用這樣陰毒的方法,陷害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卻實在讓人心間難安。
此計別無破綻,連藥方都只以口授,不留半點物證。藥方中猶自別有玄機,將來就算有人看破機關,他也有推托之詞、退身之策,但只要想起這絕美女子悲傷欲絕時的神情,憶起她感激莫名的眸光,想到她寬慰安心的笑容,此心悟忑,這一生必是無以安定的。
望著農以歸的身影消失在遠處,董嫣然臉上終於露出已消失了很久很久,真心釋然的笑容,自發覺懷孕以後,心頭的隱憂重負,已消去大半。
農以歸是當世醫術最好的幾個人之一,有他盡心盡力開出的這張方子,無論如何,孩子的保障會大上許多吧!
董嫣然不知不覺伸手輕撫在腹部,臉上流露無比溫柔的神情。
孩子,不要害怕,不管還有多少險惡爭鬥,娘都會盡力保護你的。
等我們救回你爹,娘就帶你去一個有青山、有綠水的地方,等你出生。
願你一生平安喜樂,和順如意。
孩子,願你將來……
孩子……
孟如絲離開諸人之後,一人漫步閒遊。水袖飄搖間,常人不能發覺的異香,悄悄向四處瀰漫。
半個時辰後,一個同樣妖嬈的美人,迎面而來,步至身前時,笑吟吟道:「三長老安然無恙,實為大喜。」
孟如絲淡淡道:「傳我的話,請本教諸位長老和少教主。會三十六部精銳教眾,以最快的速度趕來京城。」
對面美人大驚:「什麼事,不是本教要挑戰全武林吧?」
「事關本教未來,妳只管傳令便是。」
「可是。如此大事,需得諸位長老會商方可定,三長老權限尚不及此,屬下怎敢傳……」
「把此物傳回去,告訴諸位長老和少教主,我們可以得到更多的,相信他們會認為,就算傾全教之力,也是值得的。」孟如絲信手遞過一本小冊子。
美人接過來。也不敢多翻看,匆匆一禮,轉身便快步而去。
孟如絲站立原地,輕輕一歎。
想起那如魔鬼一般不可匹敵的雪衣之人,那如神子一般無所不能的絕世男子,這位魔教高位長老,心中只覺一片迷茫。
那麼多可以改變整個武林的神功秘籍,在他看來,彷彿連草芥都不如。坐牢的這段日子裡,從他身上得到的教導。使她的武功,輕易突飛猛進,看來下次教內比拚,大長老之位,非己莫屬。
而其它一些失傳許久。足以讓魔教整體實力為之飛增的密法口訣,更是讓人震撼無比。
為了那些東西,曾流過多少血、捨過多少命,給魔教弟子們留下多少辛酸,而那人,就像拋廢物一樣拋過來。
他讓他們假做被囚。他讓他們假做被救,他讓他們答應董嫣然所請,他讓他們調動人馬,他承諾他的要求會假借董嫣然之口傳遞給他們。
孟如絲不知道他答應了其它人什麼,但是卻清楚地記得他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個字。他答應,他的心願若得償,便會幫助補全魔教幾百年來所有散失的秘籍、功法,並且幫助他們加以改良,使魔功更進一層。
如果是別的人,才這樣神奇的本領,對於天下武功,無所不知,出身魔教的孟如絲,或許會生出歹意,想方設法把他捉到手中,逼問天下所有的武功以為己用。但是在性德的絕世風儀前,面對他那彷彿可以看透天下人心的雙眼,不但當面不敢生半點邪念,就是背後,也不敢再多想一想,這可怕的念頭。
那人從不威脅,也無需逼迫,他只是先一步給予,然後淡淡吩咐。他的給予如此之厚,讓人無法不震動,讓人面對他的吩咐,根本沒有一絲一毫拒絕或討價還價的餘地。
孟如絲輕輕歎息,如此人物,他到底還是人嗎?只是,無論如何,除了依從他,孟如絲想不到自己還能再做什麼。
她完全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卻已經盲目地開始調動魔教最強大的力量。哪怕這件事,會讓魔教喪盡精銳,哪怕那人事後反悔,什麼也不付出,他曾經給予的,也足以讓魔教在若干年後,培養出驚世的力量了。更何況,莫名地,她不想懷疑他的能力,對他的信用,更無法做絲毫置疑。
只覺,在如此人物面前低頭、服從,是唯一可以做的事,也是能給魔教帶來最大好處的事。
她仰頭,望浩浩長天,徐徐吐出一口氣。這個時候,其它人,應該也在忙著調動各自的人力、物力、財力吧!
在世人毫無所覺的時候,魔教火焰令、神農會天醫令、江北大俠鐵肩令、五劍盟神劍令、漕幫水龍令、江州浩天符、太華寺碧佛珠……等諸般鐵令信符。迅速傳向全國,大秦國民間黑白兩道所有最大最強的勢力,已經悄悄在秦國京城內外,集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