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動作很快,可是在所有人眼中,卻是如此緩慢而清晰,猶如一個恐飾的噩夢,讓人清楚看到每一點變化,卻又無能為力。
就連所謂的大內頂尖高手,都全身僵木了一下,這才飛撲過來。
納蘭玉也是怔了一怔,才回過神,大叫著撲上去。
若是刺客暗殺,相信他們的動作會靈敏更多,迅疾更多。但是,某人抓住皇帝臭揍一通,這種事太過脫離常識,讓人的腦子反應不過來。
寧昭也是學過功夫,精擅騎射的,不過說到高明,自然談不上。同樣是三腳貓,容若這個天下第一明師指點出來的三腳貓自然是更勝一籌,也不理寧昭的極力掙扎,他一拳得手,毫不猶豫,又一拳打出去。
寧昭再次吃痛,這才真正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憤然大喝,喊的卻是:「不要殺他!」
所謂大內高手,的確是有夠神奇的。看起來只是平平常常的侍衛、太監,可是容若第三拳才揮到一半,隔著好多丈距離的人,就撲到面前了。兩個侍衛一人一隻手,把容若雙手反扭到身後,力道之大,幾乎讓容若痛暈過去。
梅公公雙手扶著寧昭,急得連聲音都哆嗦了起來:「皇上,皇上……」
兩名侍衛臉色都是鐵青,眼中射出的毒箭,幾乎能把容若扎上幾千個洞,掌中力量之大,就差沒生生把容若的雙手給硬扭下來。
幸好這時納蘭玉己經撲到,抓住容若的胸襟,咆哮道:「你瘋了!」
他這一打岔,令二人手上微一遲疑,沒有立下殺手,而皇帝的一聲喝令又再傳來,二人這才強按了怒氣,勉力控制著手上的力道,沒暗中用陰勁下什麼狠手。
寧昭一手掩著臉,聲音再沒有了平日的沉穩:「你好大的膽!」
容若早痛得臉青唇白,這麼冷的天,竟是汗流浹背,卻冷笑一聲:「你現在才知道嗎?像你這種人,早該好好打醒了。」
「你……」
容若不等他發怒,反倒怒氣沖沖道:「把自己的血親手足,當做棋子,隨意撥弄,任意犧牲,你這種人,還有資格為人兄嗎?」
寧昭掩著臉的手微微一顫,安樂卻低低驚呼一聲,只覺腳下一軟,竟自站立不住,旁邊楚韻如忙伸手扶住她。
安樂恍若未覺,只怔怔望著容著;他是為了她,他竟只是為了她抱不平,所以做出這麼瘋狂、這麼驚人、這麼不知死活的事。
容若疼得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卻死死瞪著寧昭:「她是你的親妹妹,你放下袖子,你好好看看她,她比以前瘦了多少,她有多久沒有開心笑過,她有多長時間,整夜不能入睡,每日無心飲食,這些你都知道嗎?你認真看過她嗎?她是你的親妹妹!」
寧昭沉默,而安樂只覺神思恍恍,那樣的呼喚,那樣的不平,一聲又一聲,彷彿就是從她自己心中喊出來。
自從婚事宣告之後,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站出來,為她叫過一聲屈,替她說過一句話。
皇祖母從來比任何人都明白得失取捨,太后,一向只是客氣相待,就連從小一起長大的納蘭玉,也因為有太多想要保全,想要維護的,而不得不保持沉默。從來不敢期待過,有人可以這樣大聲地,為她鳴一聲不平。
多少次凝望她至親的兄長,想要瘋狂地大叫一聲:「哥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你的親妹妹!」最終卻只是無言地沉默,完美而冰冷地微笑,卻想不到,有一天,會有人這樣不知死活,把這句話,如此大聲,彷彿想讓全世界都聽到一般叫出來。
寧昭輕輕說:「放開他。」
兩名侍衛心不甘情不願地放手,卻還用以眼殺人的絕技狠狠瞪著容若。
容若完全不加理會,只死死瞪著寧昭。
寧昭平靜地說:「朕是皇帝。」
容若只覺一股怒氣往上湧起,恨不得再撲上去,把這鐵石心腸的傢伙狠狠打一頓。可惜勢不能為,他滿心憤慨,無力發洩,猛然一拳擊在身旁的桌案上。
滿桌美玉麻將,嘩啦啦跌得一地輕盈脆響,金盃玉盞,翻倒跌轉,甚至整張桌子都被這含怒的一拳給震得裂開,術頭的倒刺,扎進容若手上,一時竟是鮮血淋淋。
安樂低呼一聲,想要搶上一步,卻又止住。
楚韻如卻毫不遲疑,輕輕捧住他的右手,為他打理傷處。
容若依然冷冷望著寧昭:「連親妹妹都不能保護的皇帝,不做也罷。」
寧昭卻忽的冷笑一聲:「像你這樣的人,怎麼能夠明白?」
他放下了手,眼神冷冷望著容若。
很明顯,這應該是男人間的對峙,應該會有寒風微微吹來,拂起園中落葉無數,一片簫瑟中,對視的兩個人,衣發微微飄動,眼神極冷極酷地比試誰能保持長時間不眨眼。
但可惜,這麼悲壯嚴肅的氣氛,被寧昭兩隻眼睛,一左一右的兩個大黑圈給破壞得半點也不剩了。
納蘭玉趕忙低頭,拚命扯動嘴角。
安樂心中的傷感也莫名地一淡,連忙轉開眼,看房頂,看地板,看桌子,看椅子,就是不敢看大秦國皇帝可笑至極的臉。
其他的下人,早被嚇得魂飛魄散,有膽小的都暈過去了,誰也不敢抬頭看皇帝的龍顏。
只是那位可憐的大內總管,外加可悲的兩個大內高手,三張臉,紅了白,白了紅,人人屏著氣,苦苦忍笑,那雄厚的真氣,就差沒走岔了經脈,當場走火入魔。
唯有楚韻如,只管低頭打理容若受傷的手,輕輕低聲埋怨幾句,聽來異惱怒生氣,卻分明憐惜驕傲比氣惱更甚,竟是連抬眼瞧瞧大秦國皇帝的空兒也沒有了。
只有容若,似笑非笑,伸出沒受傷的手,指指寧昭,想說什麼,終究掌不住,笑了起來。
天地良心,他打人的時候,只想著出氣,不是故意把角度方位拿捏得這麼誰,把堂堂一國之君,打成熊貓的。
他笑得開心快活,納蘭玉氣得咬牙如磨,恨不得跳起來揍死這個不知死活的瘋子。安樂也是用恐懼的眼光望著他,滿眼都是:「這人瘋了。」
梅公公和兩大侍衛,全身都在顫抖,想到皇帝被打成這樣,光一個護衛失職之罪,就可以要了他們的性命,甚至累及家人。心念動處,真恨不得把這個可怕的瘋子,碎屍萬段。
寧昭沒有鏡子,看不到自己的樣貌,雖然知道臉上有傷,卻不知道位置方位的原因,會使搞笑的戲劇效果這麼明顯。
他看容若笑成這樣,微微一皺眉,忽的沉聲道:「王林,去前面開路,不要再有閒人出沒。」
一名侍衛躬身受命,低著頭退了開去。
納蘭玉和安樂同時心中一鬆,這前面開路,就是讓秦王回宮的道路不再有半個多餘的人走動,除了今日在場的眾人和秦王身邊幾個親信,以及會被召去看傷的太醫,就再不會有人知道,秦王陛下讓人給打了。
如果秦王被打地消息傳出去,容若不承認是楚王,就必要被千刀萬剮,如果承認是楚王,則秦楚之間就算誰也不想開戰,誰也沒有完全準備好,都非全面大打一仗不可。
皇帝被打,不可能只是皇帝一個人的事,那代表著國家的尊嚴、皇室的榮耀,就連寧昭自己也無法一個人說了算。
納蘭玉抬起滿是冷汗的臉,看了容若一眼,這個傢伙,是不是算誰了這一點,才敢這樣發瘋。
寧昭轉身欲行,卻又道:「容公子,你跟我來,有些事,我們應當說個明白了。」
容若毫不遲疑,大步跟上。
楚韻如原本和他並肩而行,寧昭卻淡淡道:「容夫人,這是男人的事。」
楚韻如微微皺眉,遲疑。
寧昭平靜地道:「朕保證他的安全。」
楚韻如l輕輕一歎,伸手握了握容若的手,微微用力一緊,這才對他燦若春花地笑一笑,退了開來。
納蘭玉欲言又止,安樂沉默凝望,最終,誰也沒有說什麼,就看著容若和寧昭一起離去了。
直到人影完全消失在前方,納蘭玉這才環顧左右,厲聲道:「剛才都發生了什麼,你們看見了什麼?」
誰敢不知機,眾皆俯首於地:「小人們什麼也沒看見。」
納蘭玉點點頭:「記住你們的話,出了差錯,鬆動的,是你們自己的腦袋。」
眾皆戰悚稱是。
安樂幾乎有些虛弱地跌坐下來,怔怔望著楚韻如:「那個人一向是這樣,不知輕重,瘋狂胡鬧嗎?」
楚韻如微笑:「這又有什麼不好,敢愛敢恨,敢說敢做,不是做人的真性情嗎?」
納蘭玉和安樂相顧歎氣,很清楚地感覺到,容若的胡作非為,有一大部分是楚韻如給縱容出來的。
納蘭玉歎氣:「天啊,這可是拿小命開玩笑的事啊!」
楚韻如淡笑道:「我很久以前就決定了,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不管後果如何,我都陪著他。」
安樂也開始歎氣:「你有無想過,以後,會發生什麼事?」
楚韻如淡然自若:「無非生死二字罷了,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又有何懼。」
納蘭玉頭疼極了,撫著痛不可支的額頭:「這世上,應該還有不生不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事。」
楚韻如平靜道:「秦王有利用容若之心,不會殺他,也不會砍他手腳,把他弄殘廢。至於用刑……」
她笑笑:「我還要感謝容若中了毒,多次發作之後,容若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太醫給容若診治過,應該也清楚地知道,容若的身體如今是絕不能受嚴重傷害的,所以,我想秦王是不敢對容若用刑的。」
這話,其實有真有假。容若的身體的確不能被用刑,不過,那不是因為魏國人的毒,而是容若自己的藥。
容若當初離開皇宮時,誰備無比充分,各種寶物都帶了,其中就包括許多效果詭異的藥,全都是容若根據自己多年看武俠玄幻小說的經驗,而待別要求太醫院秘密研製的。
所謂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多少英勇不屈的男主角偶爾失手,被邪惡勢力捕獲,痛加折磨,這樣的戲份,雖說可以充分表現男主角凜然不屈的風骨、堅韌不拔的毅力,不過容若卻是敬謝不敏的。
所以,他暗中讓太醫研製了一堆隔絕痛苦,卻又可以行動自如的麻藥,或是讓身體看似虛弱,但只要一受到嚴重傷害,就會吐血、暈倒、氣息奄奄,水也潑不醒的怪藥。
容若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逼得太醫們痛不欲生,卻也在研究中,求新求變,醫術突飛猛進。所以,楚國太醫院的官員們,對於這位每有奇思異想的皇帝,可謂又愛又恨,感情無比複雜。
容若被擄後,身上一些大機關雖被搜光,但藏在扣子裡、貼身衣服夾層裡、頭髮裡的東西,還真留下不少,楚韻如偷偷離開簫逸的大營,又暗中帶走一堆東西,其中就有這種藥。
飛雪關容若被擒後,料知許漠天要拿他交差,不敢太過無禮,但到了秦宮,誰知道秦王會做些什麼呢?如果他的目的不達到,天知道會不會嚴刑相加,所以容若一早偷偷把藥丸吃下去,以備應變,因此楚韻如倒也不是太擔心。
安樂凝視她:「那麼你呢?如果皇上用你來迫他呢?」
楚韻如淡淡一笑:「我豈容有人利用我來威脅他,我豈容自己成為他的累贅。」
她美目溫婉,眼中竟有一孤傲之氣,凌利如劍:「若有人來相強,我能戰則戰,不能戰便死,就是秦王,也該想想,讓容若恨之入骨之後,任何利用計劃,都再無可能得到他的配合了。」
納蘭玉歎了口氣:「你武功雖還好,但也太輕視這大秦皇宮了,你可知,這世上,有千百種方法,可以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是說死就能死的。」
楚韻如安然笑道:「你也忘了,我的師父是簫性德,他可算得天下第一奇人了吧,他教過我一套心法,就算被人所制,就算經脈全被封住,只要想死,還是可以輕易自斷心脈的。」
這話她說來輕淡從容,其實卻是實實在在的謊話,無非是身在虎穴,無力自保,唯恐被制住,想死都死不成,所以先一步說出來,讓人投鼠忌器。這般當眾說話,想必一字一句都會傳到秦王耳中去。憑著簫性德的神秘莫測來唬人的話,的確頗有效果,就算是英明如秦王陛下,也該三思而行。
納蘭玉沉默了一會兒,這才對安樂道:「公主,這裡請你多多照應,天色也太晚了,我先回府去了。」
楚韻如知他是要去和董嫣然聯繫,想辦法把宮中的驚變傳給性德,這話自是不能明說,只是低聲道:「凡事,都勞你多多掛心。」
納蘭玉有些沉重地笑笑,告辭而去。
安樂略略鎮定了一下,這才道:「你先到我宮中去和我做伴,等容公子回來再說。」
楚韻如知她是擔心自己安危,明知無力,卻還要在這森嚴宮禁中,用她微薄的力量護衛她,心中感動,含笑應諾。
這一夜,楚韻如在安樂的宮中度過,兩個人在燈前守了一夜。
而安樂每隔半炷香時分,就派人去打聽皇上的動靜。
所有人都回報說,皇上在觀辰殿,嚴令無干者不許進園子,沒有人知道裡頭的動靜,只知在半夜,逸園的下人被宣進園去,再也沒有出來。
整整一夜,容若沒有回來。這個時候,她們還不知道,容若的一時衝動,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更沒有想到,這一夜之後,會面臨那麼多痛楚煎然。
∼下期預告∼
黑暗的人世,黑暗的人性,至光明者,亦會有不可示人的心思。容若終於開始面對人生的冷酷無情,直面內心深處的黑暗和殘酷。
納蘭玉苦苦相求,安樂毀身相救,黑暗中相知,烈焰中相托,隨意撥弄一切的秦王,終於於說出和親的目的。
大楚國使臣攜來出人意料的國書,令所有人震驚;大魏國密使傳來莫名其妙的皇命,使人氣恨。而蘇俠舞,再次以詭異的方式,現身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