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秦王寧昭閒閒而坐,悠悠然把玩著手中的金盃,聽著許漠天徐徐把容若出現以來所發生的事,一一講來。
他的眼神出奇地寧澈,出奇地明亮,卻偏偏沒有任何人可以看得清。他只是靜靜地聽,偶爾會露出思索的表情。
許漠天把諸事講完,方請罪道:「微臣無能,雖擒下了他,卻不能讓他承認楚王的身份。」
寧昭笑笑,悠然道:「很傻的固執。他不承認身份,朕也未必拿他沒辦法,不過,他既然一定要玩這種睜眼說瞎話的遊戲,朕就要他親自來對朕承認他的身份。」
他的語氣淡淡,臉上還帶著笑容,年少卻已滄桑的眼,竟閃過一絲孩子般的任性。
許漠天卻覺得手心發冷,冷汗越流越多,心中開始為容若可能會有的遭遇而哀悼了。
寧昭眼神帶笑地看著他:「說起來,他也是個讓人無法討厭的有趣傢伙。漠天,你這一路與他同行,怕也十分喜歡他吧?」
許漠天全身一顫,撲地拜道:「分屬兩國,微臣豈敢……」
寧昭微微揮手,止住他的話頭:「漠天,你想得太多了,你是朕股肱之臣,朕豈有不信之理,快起來吧!」
許漠天彎著腰站起來,卻覺得背心已然濕透了。
寧昭輕輕道:「他的心志應該是非常堅定,所以,才能一直談笑自如,但是,人前的談笑自如,不代表他內心不驚惶畏怖,不猶豫害怕,在無人的時侯,他們親密的夫妻在一起,私語密話,往往最能表達他們的心情,也能透露他們的打算,如果能夠偷聽到的話,應該可以知道很多不為人知的秘辛情報。」
許漠天額頭有些汗溢出來:「他們夫妻防範甚嚴,有外人在時,絕不多說,有人在房外時,他們也會注意,而住到任何地方……」
寧昭忽的放聲大笑起來。
許漠天滿臉愕然,顯然不明白為什麼。
寧昭笑道:「看起來,他們是略有些經驗的人,但奈何眼中但見一石,卻看不見整座大山,他們如此,怎麼你也這樣?」
許漠天更加迷茫,怔怔望著寧昭,發不出聲音來。
寧昭笑道:「不錯,設置機關也好,派人躲在窗外、床下、屋頂也好,都是非常有效的偷聽方法,但同樣也非常鬼崇,一旦被發現,偷聽者必十分難堪。你們怎麼都忘了,有一種偷聽方法,十分光明正大,絕不至於被發現,甚至你就算知道他在偷聽,都無法質問追究,只不過,這種方法需要的是真正的高手。」
寧昭帶著淡淡的笑容凝視他,悠悠地道:「真正的高手,你明白嗎?」
許漠天略一思忖,心間豁然開朗:「是,頂級的高手,只要功聚雙耳,聽力可以超過普通人的數倍,甚至十餘倍,這樣的話,若是找一個超級高手,站得老遠,或是掃地,或是灑水,或是和人閒聊,任何人都不會防範的,可是這個時侯,說的全部話,其實已經盡入旁人耳中了。」
許漠天心悅誠服地道:「這方法的確堂皇正大,而且絕不怕被拆穿。但也只有陛下,才能突破普通人的思維限制,想得出這樣光明正大的方法來。」
寧昭淡淡一笑,對於他的恭維既無欣喜,亦無不屑,只是輕輕拍拍手,淡然說:「進來吧!」
話音剛落,門外已經走進一個瘦高的太監,臉容瘦削,表情木然,走起路來,輕盈快捷,似是腳不沾地,好像沒有任何重量一般,也不曾發出絲毫聲音。
剛才楚韻如從窗戶向外望出去,曾見一個太監,遠遠在一裸樹下掃落葉,看到的正是他他進得殿來,對寧昭彎了彎腰,竟然沒有下跪。
寧昭也無不悅之色,只輕聲道:「把你聽到的,一字不漏地全部說出來。」
監平板地應了一聲,然後開始重複容若和楚韻如的每一句對話。
他似乎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一字不差地把話重說一遍,只是他的語氣過於平板單調,聽不出任何起伏變化。
一開始,寧昭還只是淡淡地聽著,直到太監複述到楚韻如的那句話「性德他是個女人」時,寧昭手中的金盃差一點失手跌到地上去。
他把金盃往桌上一放,失聲道:「蕭性德?那個來歷不明,高深莫測,神奇無比,彷彿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蕭性德,他竟然是個女人?」
沒有人回答他。
許漠天雖受命捉來容若,但他不像寧昭那樣,接收到最詳盡的情報,對於性德,知之不詳,所以絕不會介面。
而那瘦高太監,只是安靜、低眉順眼地站著,一語不發。
寧昭定了定神,才對那太監道:「你繼續說下去。」
太監繼續用他那獨特的語調,一字一句,把整個對話,徐徐複述。
寧昭這次不再插話,靜靜地聽完,然後揮揮手,太監就像出現時那樣,幽靈般退了出去。
寧昭這才看向許漠天:「你怎麼看?」
許漠天聽了太監這一番複述,心中大不以為然。處於如此困境之中,還以為容若和楚韻如關起門來,要商量什麼大計呢,誰知說的居然只是某人是男是女,容若到底有沒有勾三搭四,這種女兒家吃醋的小事,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聽得寧昭問話,他忙答道:「如果照楚韻如所說,蕭性德曾在大楚王宮中接受過選秀一樣嚴格的檢查,那她本是女子這一事實是絕對不可能有任何疑問的。」
寧昭笑道:「那容若所做的解釋,比如忽男忽女啊,臨時做假象蒙騙啊,陰陽人啊,這一類話,可信嗎?」
許漠天不屑地道:「太過荒唐。宮中選秀,驗身極為精細,沒有任何假象可以蒙騙得過去,所謂陰陽人,身體和普通女子也還是有區別的,在皇宮選秀的檢查中,絕無可能矇混過關。此人本是女子,斷無可疑。」
寧昭點點頭:「那你對於容若向楚韻如所做的關於男女之情的解釋又怎麼看?」
許漠天不以為然:「無非是花言巧語,狡詞以辯。其實男子見到美麗的女子,為之動心,甚至偷偷有些不倫之事,本來也是尋常,遇上了喜歡吃醋的妻子,自然要狡辯一番,這種事太過稀鬆平常。」
寧昭徐徐點頭:「說起來,確是應當如此,只是,那蕭性德……」
他悠悠一笑:「他是楚王身邊最親近的侍從。朕曾派人把楚王身旁每一個人的底細都徹查一番,每一個人的圖像都繪製成圖,一份送入宮中,一份交給你。」
「是,微臣也是依據圖像才能確定他是楚王,將他擒來的。不過,微臣並未見過那蕭性德的畫像。」
「派去的畫師竟沒有一個敢下筆畫他,每個曾見過他的人,都只答朕,就算窮盡天下人力,請來當世第一畫師,泣盡心血,最多也只能得他七分容貌、三分神韻罷了。」
許漠天愕然道:「世間竟有如此人物?」
「是啊,楚王蕭若本來是個殘橫暴虐的無能帝王,忽然之間就如同變了一個人一般。其他人察覺他和往日不同,是從一次微服私訪,在街上救護美女開始。而從那一天起,神秘的蕭性德就忽然出現在他身邊,成為他最信任的人,也是最大的依靠。他所做的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沒有蕭性德的幫助,就根本無法完成。幾乎所有人都在探查蕭性德的底細,但很明顯,全部一無所獲。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他強大到什麼程度,他為什麼對楚王忠心不二。如果蕭性德是女子,則可以解釋很多事了。男人為一個絕世的女子,而改變性格和行事方法,算不得奇怪。而女人若肯這樣為一個男子付出,那究其原因,理所當然,也只有一個。」寧昭慢慢說來,漸漸唇邊笑意悠然,這件事,真是太有趣了。
許漠天始終弄不清楚狀況,只是沉默地聆聽。
寧昭見他默然,便笑道:「將軍一路辛苦,朕也把你留得夠久了,下去休息吧!」
許漠天立刻知機地道:「末將告退。」
寧昭點點頭:「你先別急著回去,在京中等幾天,或許還有事情需要你來辦。」
許漠天道:「那,邊關那裡……」
寧昭悠然道:「大楚國的皇帝在我們手中,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蕭逸,只怕也不敢妄動刀兵吧!」
許漠天只是恭敬地應了一聲「是」,這才告退出來。
寧昭靜靜地坐在廣大到顯得有些空曠冷清的殿宇中,過了一陣子,才輕輕地,彷彿是對空氣吩咐:「立刻通知楚京,找皇宮中專門負責給女子驗身的人,打探當日給蕭性德驗身的詳情。」
黑暗中,彷彿有什麼人應了一聲,又彷彿,只是冬天冰冷的風,從殿宇中,一掠而過。
寧昭徐徐步出宮宇,身後太監亦步亦趨,小心地問:「皇上要起駕往哪位娘娘居所?」
寧昭只是笑一笑:「天色還早,朕去給太皇太后請個安吧!」
秦人崇尚簡樸,喜歡簡單有效的生活,不但是皇帝寬大的殿宇,裝飾品很少,就連太皇太后安老之所,都一樣簡樸異常。雖然一衣一飾、一個小擺設,無不精巧大方,但絕無太多多餘的裝飾品。就連身邊的宮女,侍侯在殿中的,也不過四五人而已。
秦國太皇太后已經有六十歲了,依舊發黑如墨,精神矍礫。寧昭進殿之時,她正含笑和身前美麗的少女說話。少女清華麗質,容顏絕世,像一彎明月,映亮整個宮宇,赫然正是半途與容若訂下玩笑姻緣的女子。
宮女們紛紛跪下,少女也盈盈起身,徐徐施禮。
寧昭笑說免禮,又給太皇太后行禮請過安,這才對少女笑道:「你是來陪皇祖母解悶嗎?」
少女頭也不曾抬起來,平淡地道:「安樂剛來給太皇太后請過安了,皇上到了,容安樂告退。」
寧昭深深看她一眼,沉默了一下,才道:「你去吧!」
少女站起身,仍然沒有抬頭,轉身就往殿外去,行到殿門,忽然止步:「皇上,我聽說納蘭玉傷得很重。」
寧昭笑道:「並不似傳言那麼重,倒勞你這樣惦念。」
少女淡淡道:「當年我們一起長大,同讀書,同學史,這份情義自然是在的。」
她抬頭,目光冷冷凝視寧昭:「皇上應當也不會忘記,他還是個孩子的時侯,就拿自己的身子替你擋過刀吧!」
這硬邦邦的話,嚇得殿中侍奉之人,無不面如土色,她卻是淡淡而去,再不回首。
寧昭苦笑著搖了搖頭,眼神不是不悵然的。他的這個同母的妹妹,性情實是皇族中的異數,這樣的長情,這樣的念舊,卻已不肯再叫一聲皇兄,或是皇祖母了。
太皇太后見他臉上悵然之色,悠然道:「便是我這裡,除了晨昏定省,她也斷是不肯再多來了。」
寧昭笑笑在太皇太后下首坐下:「她的性子,是皇祖母和孫兒一塊寵出來的。」
太皇太后淡淡道:「她只是還太年少,還有太多的夢,還不明白身在皇家的苦罷了,我少年時,何嘗不是一樣,等長到我這個年紀,她自然也要做你我做的事了。」
寧昭點點頭:「正是知道皇家的女兒終有一日要吃苦的,這些年,咱們才待她那樣好,或許,這也錯了。」
太皇太后笑一笑,閒閒地問:「咱們的貴客到了沒有?」
寧昭道:「到了,來的時侯,還和安樂遠遠打了個照面呢!」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並不多問。做為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人,她盡量不干涉政務。
她只是把身體往身後的軟墊上一靠,又轉了話題:「納蘭玉很久沒進宮請安了,連我都有些想這個老在跟前玩轉胡鬧的小玩意了,也難怪安樂惦念他。」
「以前他年紀小,做孫兒的伴讀,出入宮禁,陪皇祖母說說笑笑,孫兒忙於國務,他也能代替孫兒承歡膝下,只是他年紀也一年大似一年了,這後宮重地,總是不好隨意出入的。」
太皇太后點點頭:「這孩子年紀還不算大,心卻比誰都細,聽說這一次他被打得不輕?我讓人到宰相府打聽過了,相府內外,一片嘩然,人人哭喪著臉,出入的名醫像流水一般,都說宰相公子傷得重了,活不成了。」
寧昭笑道:「自打他出京,到挨打,以及在鎮上給他看病的大夫,都在孫兒派的人的掌控之中,他的傷勢,孫兒最清楚,哪裡就危及性命了。我瞧著,是相爺故意做出這般危急之象,也好示恩於朝廷,一方面,讓咱們知道,他的獨子,為咱們出了多大的力,做了多大的犧牲,一方面,也是讓百官知道,相爺的胸襟有多麼廣大,獨生愛子險些被人打死,也不肯記仇。」
太皇太后深深凝視他一眼,才淡淡道:「縱然不會傷及性命,傷也輕不了,這孩子天天對人笑,心裡比誰都苦。人人道他是天子第一寵臣,誰知他從不敢多走一步,從不敢說錯一句。雖說天家無骨肉,天子之仁,與婦人之仁不同,只是,這些年來,他為了咱們皇家也受了太多委屈了,萬事,看在他的份上吧!」
寧昭欠了欠身,恭敬地道:「皇祖母放心,孫兒非刻薄寡情之君,納蘭玉從六歲開始伴著孫兒,禍福共渡,這情誼,孫兒不會忘的,就算千不念,萬不念,也要念著他代孫兒承歡皇祖母膝下的情份。」
太皇太后滿意地點點頭,往後一靠,臉上露出一絲倦意來。
寧昭即刻起身:「皇祖母好好歇息,孫兒告退了。」
太皇太后笑笑揮揮手:「去吧去吧,我這老人的地方,你們年輕人哪裡坐得住。」
眼看得寧昭將要走到殿外,她忽然笑笑問:「你說,納蘭玉重傷瀕死的消息,是咱們宰相想好了放出來的,還是納蘭玉勸他爹放出來的?」
寧昭想了一想,然後微微一笑:「應當是納蘭玉勸納蘭明放出來的消息。」
太皇太后點點頭,再也沒有說什麼。
寧昭退出殿來,抬頭看看天色尚早,忽的笑了一笑,輕輕問:「納蘭玉真的傷得那麼重嗎?」
身旁的太監低聲答:「聽說是不輕。」
寧昭笑笑:「朕知道你們全都喜歡他,他出入宮禁,宮裡主子們心情好,你們也多得點賞錢,但凡朕惱怒了,你們就派人快馬去請他,平日裡,有事沒事,他也常塞銀子給你們,是吧?」
身旁總管太監打了個哆嗦,跪下來:「皇上聖明燭照。納蘭公子關愛下人,偶爾照顧一下是有的。奴才們一身一心皆屬皇上,皇上喜歡納蘭公子,奴才們自然是要喜歡納蘭公子的。」
寧昭笑著搖搖頭:「起來吧,朕也沒怪你們什麼。天色還早,咱們就去看看納蘭玉吧!」
「奴才這就去準備僅仗。」
「不必驚動人了,納蘭玉不是朝廷重臣,又是違反法紀被打傷的,朕要是擺了僅仗,大張旗鼓地去探病,言官御史們又要說話了,朝中也留下不好的例子,就這麼輕裝簡從地悄悄去吧!」
總管太監遲疑了一下:「皇上,這不合禮儀。要不然,派個使者帶上太醫,下賜贈品,問侯一番,也是天大恩典了。」
寧昭悠然一笑:「納蘭玉是天子第一寵臣,是御史言官們視若眼中釘的君王男寵,他受了傷,朕怎麼可能不親自去看,就算不大張旗鼓,也該偷偷去瞧瞧,才算不負了這番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