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飛也知攝政王要好好安慰楚鳳儀,自己在這裡太過礙事,應了一聲,彎腰往後退。
他退到殿門處,忽的腳步一頓,又衝前一步,對著蕭逸砰然拜倒:「王爺,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把聖上救出來啊!」
蕭逸淡淡道:「難得你這番忠心,無論為公為私,我都是要竭力救他脫困的,你可以放心。」
陳逸飛對著蕭逸深深叩首下去,因為太用力,那玉石地上發出的聲音竟異常震耳,再抬頭時,額上已有隱隱的暗紅。
「我大楚若引兵攻秦,求王爺容微臣帶罪立功,為馬前之卒。」
蕭逸微微一笑:「兵戈之事,國之重器,不可輕動,但我大楚也絕非可欺之邦。早在當日他被擄之時,我已下令,全國厲兵秣馬,枕戈待旦,隨時準備揮師攻秦。若真有這一天,我軍前行先鋒,除了你,還能有誰。」
陳逸飛忍了又忍,眼中的溫熱之意,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只得再次深深行禮:「謝王爺。」
「你先安心去休息吧!」
逸飛這才起身退去。
直到殿閣大門合上,殿中再沒有第三個人,蕭逸才轉過身,毫無顧忌地把楚鳳儀抱入懷中:「鳳儀,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
直到這時,楚鳳儀才能真正放縱自己,放聲痛哭。直到此時,她才可以不必顧忌身為一國太后應有的儀態,像任何一個普通的母親那樣盡情一哭。
蕭逸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無聲地抱著她,用堅定的雙臂著她。
過了很久很久,楚鳳儀才能勉強止淚,輕輕道:「他給你的信上寫了什麼?」
蕭逸也不多說,在楚鳳儀面前拆開了信。
他自己絕不多看容若給楚鳳儀的私信,但容若給他的這封信,他卻絕無遮擋的意思,與楚鳳儀同時觀看。
原本二人都以為,信中必是容若對自身的安危,以及楚國的動向所做的囑托。
誰知一看之下,卻大吃一驚。
信中很明確地說明了當時飛雪關的處境,以及容若自身所做的決定,先一步為飛雪關全體將士求情,希望蕭逸不要降罪。
然後,容若花了大量的篇幅,專寫對于飛雪關軍隊的一些可能的改革措施,希望能為邊關將士造福。又談及與衛國開市互貿之事,語氣之中無限誠懇,希求蕭逸能給衛國百姓一線光明。
楚鳳儀看得輕歎:「這個孩子,真是癡人,自身陷入危局,生死尚且難料,竟還有心顧及這些事。」
蕭逸目中卻是異芒閃動:「他是癡人,也是至人,他做的事很傻,很多時候,卻可以達成無數聰明人都無法做到的結果。剛才陳逸飛請罪、羞慚,到最後的衝動,絕不僅僅是因為普通的忠誠,以及有負我的期望,而是真心關切他的生死安危。相信為了救他,陳逸飛必會不惜性命。他在飛雪關待的時間很短,到底是用什麼方法讓陳逸飛折服的?還有,我也收到了宋遠書用六百里快馬遞來的奏折,其中居然也贊同他有關開市互貿的建議。宋遠書其人向來高傲,從來只服有能之人,所謂君臣之律、父子之綱,都是不放在眼中的,他又是因為什麼,而肯這樣極力贊同若兒。你再看他提的這些建議,我一向自負才高,但這些事,平時卻是想也不曾想過的。我一向自認愛惜屬下,親近將士,可即使是在我最沒有架子的時候,對將士的關懷,依然是帶著皇室子弟居高臨下的態度。可是他卻真的把自己當做軍隊的一分子而提出建議,為他們謀求更好的一切。不止陳逸飛、宋遠書關切於他,我看,整個飛雪關的將士都會願意為他奮身苦戰。相信如果假以時日,如果他可以接觸更多的軍隊、更多的人,他的見解和他的想法,真的可以在軍中實行,那麼,他在軍中的威望,將會慢慢超過我。」
楚鳳儀震了一震,抬頭剛想說什麼,蕭逸已然微笑道:「鳳儀,我為我們的孩子驕傲呢!」
楚鳳儀怔怔凝望他半晌,終於微微一笑。
她臉上淚痕未拭,悲容未去,含淚帶笑,竟是說不出的美麗:「他的想法,確實可行嗎?」
「倒也不是件件都可行,比如保險制度,就難以推行,帳目公開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但軍郵制度,的確能給軍隊極大的方便,而且也容易實施。懷思堂的想法,以及為戰死者立碑,萬世不滅,都可極大地激勵士氣。不過,在太廟外立碑,卻也不是我和他說了就能算的。宗法、祖制、皇族、楚家、儒士、清流,通通都會反對,倒不如立碑之外,亦興建忠烈祠,時時祭祀,既顯鄭重,又易推行。至於在衛地開市,這想法極有趣,不論成敗,且試他一試。若能成功,留下一座永遠挖不完的金礦,也是楚國的大幸,就算失敗,得失亦不足以動搖大楚。這些建議就選幾條較易實施,成效也快的先在飛雪關和衛國推行,如若真的效應顯著,我將會在全國軍隊中推行,我會嘗試改變楚國,對周邊各國的政策,我會……」
蕭逸淡淡笑笑:「我會讓他們知道,這是他們的君王,為他們苦心謀劃的,我會讓每一個士兵知道,不管他們在哪裡,只要是在為國出力,他所效忠的君王,就會關心他的福祉安危,與他們同心同意。」
楚鳳儀輕聲道:「若兒信中,是希望這些政令都以你的名義頒行。」
蕭逸哈哈一笑:「鳳儀,我怎會和我們的孩子爭功勞。他為天下人計,又豈能不讓天下人知道。」
楚鳳儀微微一笑,卻又轉瞬消逝,眉宇之間,又現憂色。
蕭逸柔聲道:「鳳儀,不用太擔心了。這個孩子想法、做法都和我們不同,可每一次都能創造奇跡,當初你我之間的死結、楚國的危機,誰不是以為無人能解,他卻完全不當一回事般解決了。濟州城內,我苦心謀劃多年,多少陰謀暗伏,他卻絲毫不費力氣,輕輕鬆鬆,一早看破。飛雪關中,他又能輕易收將士之心。這次去秦國,一半是被迫,倒有一半是他自己情願。焉知結局,不是同樣出乎眾人意料?也許到頭來,不是秦國利用了他,而是他改變了秦國。」
楚鳳儀眉間憂色不退:「你何必這樣寬解我,他以前有再多困境,畢竟還身在楚國,身邊還有蕭性德這個絕世高手保護,可是現在,他身陷異國,連個護從相伴之人都沒有。」
「可是,你也不要忘了,還有我啊!」蕭逸聲音本來溫柔,語終卻又冷笑了一聲:「秦王能在我的手中把人捉走,難道我就沒辦法在秦王手中把人救回來?秦王在我楚國布了無數人手,難道我在秦國,就沒有任何安排嗎?秦王終究年輕,論到深思熟慮,豈能及我。」
楚鳳儀終是憂思難解,歎道:「那秦國強盛富饒,秦王又是出名的天縱英才,少年仁主,要想擊敗他,只怕不是易事。」
蕭逸忽的冷笑一聲:「秦國的確是當世少有的強國,但強盛之外,亦有種種隱患,當今秦國,就有五大危機,秦王一個應付不好,便有亡國滅家之患。」
楚鳳儀不覺一怔:「我只知秦王英明天縱,聲名遠揚,秦國國勢日強。秦法向來嚴峻,可是秦王竟被稱為仁主,可見他的不凡。我實在想不出,秦國有什麼危機。」
蕭逸微微一笑:「你哭得嗓子都啞了,先喝杯茶,潤潤喉。」
桌案之上,金壺玉杯相映生輝。
蕭逸親手提壺倒茶:「秦國這第一危機,就是秦王對臣下那出了名的仁厚。」
他伸手把茶杯遞到楚鳳儀手中,悠然一笑:「仁主,可不是那麼好當的。自古以來,有名的仁主治世期間,大多免不了臣子弄權,或貪官坐大的弊端,正所謂人善被人欺。」
楚鳳儀皺眉道:「那秦王少年聰慧,縱然施政較為仁慈,亦不是可欺之主啊!」
「的確不是,但可惜的是,他登基之時年幼,親政之時,又太年少了。」蕭逸淡淡道:
「朝政為權臣所把持,小皇帝僅僅只靠他幾個侍衛、幾個親信,四處奔走,暗中連結黨羽,那段日子,想必是十分難挨的。忠君愛國,主憂臣辱,粉身碎骨也要除奸的人不是沒有,只是太少了,而且大多也在數年當中,為反抗權臣而被殺了。若沒有足夠的報答,誰肯放著榮華富貴不要,把舉族生死押在一個小孩子身上。」
楚鳳儀輕聲道:「從龍除奸,留名於青史,博萬戶侯,蔭子孫於後世,亦值得為之冒險。」
「不錯,就算是普通人,學得文武藝,賣於帝王家,為的,也無非是為博個富貴榮華,封妻蔭子。若是連富貴都不能授人,又如何得到別人的忠誠。那段日子,一無所有的小皇帝苦苦掙扎,只要能拿回實權,那麼無論付出多少承諾,無論給未來的國家、朝廷,帶來多少不便,相信他都是不會在意的。後來,皇城驚變,權臣伏誅,小皇帝正式親政。但他的年紀太小了,根本不足以威壓百官,要想坐穩皇位,自然要示之以重惠。」
楚鳳儀點點頭:「想來確實如此。」
「當時權臣雖被小皇帝忽起發難,以雷霆手段誅滅,但整個大秦國,到處都有他的門人黨羽,大多手握重權。小皇帝威儀未立,其它臣子對他也無敬畏之心,一個處置不當,就有可能烽煙四起,激得四方豪強,為求自保而豎起反旗。小皇帝於朝堂之上,宣佈只誅首惡,絕不追究從罪,凡往日從賊者,只要能悔悟往非,亦是秦國良臣,必厚封爵祿,只賞不罰。他當殿立誓,與諸臣既為君臣,亦是骨肉,絕不相負,斷不致他日行兔死狗烹之事,若非叛國之罪,絕不輕誅大臣。」
楚鳳儀長歎一聲:「君王固然要攬臣子之心,但恩典太隆,威勢不足,於國實在無益。」
「不過,這實在不是他的錯,一個十來歲的大孩子,多年來隱在深宮,無聲無息,又有多少威勢,可以震懾得了天下呢!如果他有足夠的時間,表現他的才華能力,自會豪傑歸心,英雄來投。可是,在當時,只要他處事稍稍遲疑,則秦國必然烽煙四起,四分五裂。而他這公諸天下的旨意,的確平定了四方的不安,將國家的權力集於一人之手。他也的確信守諾言,厚待助他誅奸的所有功臣,對於事後積極表示效忠之人,也多有重賞。多年來,他勤於國事,決斷英明,使秦國國勢日增,但秦國的法度卻出現了一個極詭異的局面──一方面秦法嚴峻,小民受到重重束縛,不敢有半點逾矩,一方面,官員受到各方面厚待,很多事可以肆意而為。長此以往,民眾之中,不平之意漸濃,於國實非大幸。」蕭逸唇邊帶起了一抹冷笑。
楚鳳儀搖搖頭:「只怕這也未必是他心中所願,只是天子一言,豈可反悔,他若失信於天下,一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罪名,就足以寒天下英才之心了。」
「到如今,朝中自當初誅奸的第一功臣納蘭明以下,無數官員,都有傾國之富、驚世之權,人人羽翼豐滿。目前秦國的局勢雖然平靜,但這種君臣之間相安無事的局面一定會被打破,最後爭端爆發的話,贏的也一定是秦王,但同時,秦國必興大獄,無論是朝中還是地方,都會有過多的官員一下子倒下來,令得整個秦國的局勢動盪不安,人心不穩。」
「但是,秦王這些年,也同樣輕稅賦,促農桑,在平民之中,大力提拔人才,令得朝中氣像一新,國勢為之一振,這些人將來,必能替代那些舊臣。」
蕭逸微微笑一笑:「有得必有失,這正是秦國的第二大危機。」
他徐徐提壺,往第二個杯子裡注水。
「秦王提拔可用之新人,的確是為了朝中的權力交替做準備,但當日,他曾有永不負眾臣的諾言在,不能輕易奪人權位,所以,這些新人在文臣之中,地位並不高,大多只是下級官員。雖然,這樣的職位,離老百姓更近,更容易得到百姓讚許,但事實上,掌握的權力不大。當然,秦王最重視的還是軍隊,這些年來,他慢慢地把自己的人,安插到軍隊的要職,漸漸將軍隊完全掌控。可是,同樣為了不違背諾言,不激起臣子過份的反抗,讓軍權交接順利,他也不得不騰出更多的實權文官位置安插這些舊人,以至於,朝中新舊兩黨,很明顯的以文武為區分。舊人,大多是世族出身,或書香門第,而新人,則大多是毫無背景的平民,對秦王感激涕零,願誓死相報。這樣一來,朝中自然就形成了文武兩大勢力,黨爭的跡象雖不明顯,但也有跡可查了。」
蕭逸緩緩舉杯,閒閒飲了一口:「文武不合,黨閥相鬥,國家豈不隱患重重。秦王初時提拔新人,確為牽制舊臣,但如今,光在兩黨之中,維持平衡,也足以讓人殫精竭慮了。也虧得他確有治國之才,在這種情況下,還可以讓秦國成為當世七強之一。」
「那是自然,秦國內政或許有所不足,但大軍一動,所向無敵,自秦王親政以來,戰無不勝,連並十餘小國,短短數年,一躍為天下少有的強國。秦國兵戈之利,竟被稱做天下第一。」
蕭逸微微一笑,飲盡了杯中茶,卻提起壺,在第三個杯子中倒茶:「這正好,是秦國的第三大危機。」
縱然楚鳳儀亦是少有的聰明之人,此時卻也不覺滿面不解:「我不明白,這樣的赫赫軍功,威揚天下,怎麼會是危機?」
蕭逸從容笑道:「世人只看到秦國連戰連勝,一時無比輝煌,卻不曾看到,在這樣的勝仗裡,秦國付出的是什麼代價。」
「連場戰爭,自然死傷無數,但併吞諸國之後,又多了許多可以徵兵的青壯,並不致影響到軍隊的實力,而且多次大戰,使秦王所選拔的人才得到血的歷練,紛紛在軍隊中脫穎而出,得握重權,那秦國到底還付出了……」楚鳳儀正自低頭凝思,忽的一震道:「
錢!」
「不錯,就是錢。凡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怠於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秦王年少親政,無有建樹,為了建立他自己的威信,為了讓他所選拔的人才立功陞遷,他不得不連續發動戰爭。但是,誰知道每一次大戰,秦國國庫支出了多少軍費,秦國青壯有多少不得不奔赴沙場,致使田土荒蕪,百業荒怠。秦國的確吞併了很多小國,可是,當今天下,諸國爭伐,殺戮不斷,越是小國,越是窮困不堪,這樣的勝利,雖然吞併了土地,卻得不到足夠的金銀來補充國庫,反而要從國庫撥錢,去建設被征服的小國中那些因戰亂而荒蕪的國土,救助因戰爭而待死的流民。」
蕭逸語氣閒適:「秦國之強,強在軍威,強在軍力,而不是整個國力。秦國軍隊固然為諸國之中最精銳的部隊,但是,秦國的國庫,只怕也是諸強之中最空虛的。再說,戰爭太多,百姓就會疲憊不堪,勝利太多,君主就會得意忘形。得意忘形的君主統帥疲憊不堪的臣民,再加上一個空蕩蕩的國庫,這就是國家最大的隱患。」
楚鳳儀凝眸望他,明眸之中,光彩燦然:「所以,當日你奪下大梁之後,人人都以為你必乘大勝之勢,併吞諸國,你卻昭示四方鄰國,只需稱臣納貢,就絕不征討,為的就是休養生息?」
任何男人被自己心愛的女子用這樣的目光仰視,都會感到說不出的快活驕傲,就連蕭逸也未能免俗地傲然一笑:「當日國家雖定,卻也隱患重重,舊梁國的勢力伺機待起,國家貧困不堪,財富散於民間,江湖勢力不服管束,而朝政也難稱安定,這些年來,我促農勸桑,以充國庫,廣開科舉,徵召英才,練兵選將,固修城池,把朝中所有的不安因素,一一剷除,將所有足以動搖國家的隱患,一一翦滅,收舉國之兵、傾國之財為我用。如今的我,再無任何掣肘,自可任意指點江山。」
楚鳳儀縱然滿心憂愁牽掛,看他傲然之姿,也不覺嫣然一笑,伸手取過金壺,往第四個杯子裡注水:「我知道了,秦國的第四大危機,就是我堂堂大楚,就是你,大楚國攝政王。」
蕭逸竟也微微一笑,坦承不辭:「確實如此。我蕭逸豈是可欺之人,秦王諸般厚賜,若不百倍相報,世人還道我大楚不知禮儀呢!」
他本是翩翩文士,此刻從容言來,卻是銳氣四溢,字字句句,擲地有聲:「來而不往非禮也,當日我是內患未除,不欲輕動干戈,如今我後顧之憂盡去,有的是時間與手段,和他慢慢周旋,總會讓他知道,什麼叫做後悔。」
楚鳳儀也不覺輕輕一笑,提壺往第五個杯子中注水:「這第五大危機是……」才只半杯,壺中茶水已盡。
蕭逸淡淡道:「這金壺雖不小,倒了五個杯子,便也盡了。秦王是人不是神,縱然英明天縱,國家面對這麼多問題,總也會捉襟見肘,應付吃力的。倒也不是他不如我,只是他還太年少,他沒有足夠的時間,沒有更好的機會,所以這一場交鋒,勝的,一定是我。」
楚鳳儀信手放下金壺,笑道:「你還沒告訴我,秦國的第五大危機是什麼?」
「這第五大危機嗎?」蕭逸悠悠一笑,眼神忽然變得非常遙遠,似要望向遙遙天際,那一襲如雪白衣:「是一個與我有一面之緣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