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在馬上一邊隨眾飛馳,一邊還是難抑自己的好奇,追問著:「陳將軍,你說下去啊!」
陳逸飛頓了一頓,繼續道:「我們一直都在尋找一群可能捉了公子的人,卻沒想到公子
竟能自行脫困。更難得的是,公子竟然一直非常小心,根本不到楚國使臣府去見宋大人。」
容若一挑眉:「這一點有什麼難得處?」
「我們發現,秦國人一直很注意我們這邊的一舉一動,使臣府附近,還有飛雪關外,總有許多身份不明的人徘徊,所以如果公子直接來找我們,可能會半路上就被截住了。」
陳逸飛深吸一口氣,猶有餘悸地說:「幸得公子神機妙算,防患於未然。」
容若臉上發燒,暗叫一聲慚愧,他哪能想得那麼遠,只不過剛從蘇俠舞手中逃脫出來,心驚膽戰,唯恐被蘇俠舞捉住,所以不敢聯絡楚國人罷了。
他們大隊人馬,一路行進,衛國百姓紛紛閃避,躲回家中。滿街冷清,不見半個人,只有戶戶大門緊閉,隱約可見有人在窗下,小心地往外偷看。
容若輕聲說:「會不會太擾民?」
「正是要這般擾民,一般百姓都嚇得迴避,才避免了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混在人群中製造混亂,或謀刺公子。」
陳逸飛淡淡說來,聽得容若暗暗佩服。
他這樣大張旗鼓,一向害怕楚人和秦人的衛國百姓必會逃個精光,這時候,街頭巷尾、柱後牆角,若還有人在,那就必是可疑之人。
少了普通人的掩護,就算是超一流高手,要想在這麼多鐵血軍士的護衛下,把容若捉走,或刺殺,都不是容易的事。
陳逸飛這樣的安排,的確大見名將之風。
難得的是,他不驕不躁,對容若有些愚蠢的問題,也能安然回答之餘,還有耐心繼續解釋開始的問題:「公子不主動來聯繫我們,卻故意暴打宋大人手下的一個管事,還連續打了兩次,又拋下一塊玉珮,雖然那美玉不是什麼刻符印信,但分明是出自楚國京城,白雲軒的雕工,最精緻的上品貢玉,如此一來,公子的身份昭然若揭。宋大人知曉之後,不敢聲張,只是悄悄傳信給我。我當場便點了飛雪關中最精銳的軍隊,換了民間服飾,星夜趕來。在路上,我們已經發現衛王通令全國,追緝公子的事。末將情知不對,與宋大人會合之後將此事提出商量。我們都擔心萬一有所遲疑,讓公子為衛王所害,因此,由宋大人親自進宮找衛王理論,追問原因,末將則帶領人手,佈伏於王宮之外,隨時接應。後來宋大人從宮中傳出消息,說是公子現身,而宮中也傳來騷動,我們一加打探,就知道有人潛入皇宮,脅迫衛王。兩相映照,末將便猜出,必是公子被通緝之後,故意來找衛王算帳,末將不敢暴露公子的身份,所以故意藉著助衛王平亂,擒拿惡徒的名義,衝進宮去。衛國王宮守衛本來就不嚴,王宮衛隊並沒有作戰實力,又畏懼我們楚人,所以,被我軍一路直衝進正殿了。」
容若聽得訝異,不由望向宋遠書:「宋大人,自我現身之後,你一直在我的面前,人也沒有出殿,你是怎麼把消息傳到宮外給陳將軍的?」
宋遠書並不似陳逸飛恭敬有禮,只淡淡道:「我與陳將軍訂過幾個暗號,不一定要張口說話,只要有適當的響動、動作,讓外頭的人或見或聽,就可以傳遞簡單的消息。楚國在衛國經營多年,衛國王宮中,自有我們的眼線,事實上昨夜秦國使臣夜入衛國王宮,我們也早就從眼線那邊聽說了,我親自到衛國王宮來見衛王,為的只是進一步確定,這一切的確是秦國指使的。為防意外,下官進正殿之前,我方眼線就已經在正殿外候著了。」
容若皺皺眉:「我偷偷潛進宮,在正殿四周查看過,除了兩個守衛,外頭並沒有別的人啊!」
宋遠書淡淡一笑:「難道衛王的守衛就不可以成為我大楚的眼線嗎?」
容若一怔:「竟然是這樣?」
「自然是如此,幸好公子下暈人時,出手不重,幸好後來衛王的侍衛隊趕來時,把暈倒的人救醒,否則他們還真不能及時把消息傳出來呢!」這位使臣大人的語氣略顯譏諷。
陳逸飛皺了皺眉,看了宋遠書一眼。
宋遠書如同不覺,安然自若。
容若心中也暗暗嘀咕,如果說宋遠書開始在正殿中,對自己言談之間,大不客氣,是為了在其他人面前演戲,那麼如今語氣裡的不敬,就頗為讓人好奇了。
不管自己的身份,他們知不知道,但蕭逸既然要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救護自己,再加上,蕭逸也曾叮嚀過他們,自己是身份尊貴、高高在上的人物,那宋遠書言談間的敵意,到底由何而來?
相比於陳逸飛的恭敬守禮,宋遠書可見肆無忌憚得很。
這一使一將之間,看來合作無間,彼此關係並沒有什麼問題,為什麼對待自己的態度天差地別?
宋遠書到底為什麼要用這種態度對待自己呢?
陳逸飛見容若凝思不語,恐他對宋遠書的無禮心有芥蒂,忙笑笑,接過話題,分散容若的注意力:「末將與宋大人所訂的暗號只能傳遞簡單的資訊,所以末將只知公子出現,卻不知詳情,必須通過其他方式,打探宮中情況,再加以聯繫推斷,方能猜出大致情形。」
容若笑著點點頭:「已經很了不起了,讓我歎為觀止呢!」
說話之間,眾人已到了了城門下,城門大開,城上城下,居然有一群楚國士兵,把原來守城的衛國軍士晾在旁邊。
容若歎息一聲:「陳將軍,你不但在宮外佈防,連城門這邊也早做好安排了。果然是名將風範,思慮竟如此周密。」
陳逸飛淡淡一笑:「公子誇獎,末將只是身受攝政王厚望,事關公子安危,不敢出半絲差錯,只要在宮中一接出公子,就要立即出城,急趨離開衛境,盡快趕到飛雪關,才算安全。雖說衛王未必敢關閉城門,阻礙我們,但既有秦國作梗,不可不防,必要先一步把城門控制在手。」
說話間,大隊人馬已經出了城,原本控制城門的楚軍,也跟隨大隊離開王城,這時衛軍們才敢驚慌地奔走,來往呼號,城門緩緩地在他們身後關閉了。
容若歎了口氣:「難怪衛國不成器,衛國的軍隊實在太沒用了,王宮任人闖,城門任人奪,一點反抗餘地都沒有……」
陳逸飛和宋遠書一起看向容若,宋遠書低低冷哼一聲,大有不屑之意。
容若立刻明白自己可能說錯了什麼,不過也不介意,笑道:「我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陳逸飛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衛國根本沒有軍隊。」
「沒有軍隊?」容若驚奇地叫了出來。
「或者說,本來有軍隊,只是秦楚兩國,都容不得衛國繼續維持軍隊的運作。區區衛國,就算再加強軍備,擴大軍隊,也不可能與秦楚對抗,而且把錢放在軍務上,也會引起秦楚兩國之忌,到時任何一國為防患將來變故,而揮軍來掃,衛國轉眼變成飛灰。為此,衛國很久以前就已經解散軍隊了。衛國現在有的,只有王宮的侍衛隊、幾處城池負責守護的城衛隊,還有負責幫助官府維持治安,管治百姓的警衛隊。這都是擺設,根本沒有作戰實力,所以我們才能輕易闖進王宮,搶下城防。不過,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就算暫時控制大局,但也要盡快離開。」
陳逸飛認真地分析給容若聽:「衛國不設防,一來是沒有能力,二來是因為秦楚相互牽制,誰也不會做出過份的舉動,所以衛國不必太設防。秦國既然逼衛王對公子下手,想必是知道公子身份,也一定要捉拿公子的人。現在我們先下手為強,奪取了先機,秦國那邊,一下子來不及應變,但只要給他們一點時間,他們就能立刻聯絡秦軍,對我們進行追擊。」
宋遠書淡淡介面:「衛國邊境連接秦楚,兩國為互相牽制,都在邊境上設置了重兵,從飛雪關帶人來到衛國王城,只要急行軍一夜就行了,同樣,從秦軍駐地派大軍過來,也要不了多長時間。陳將軍為了不暴露行蹤,帶來的人不多,馬匹也很少。可是現在既然撕破了臉,秦國聽到消息,只怕不會像我們這樣潛行,可能乾脆明刀明槍,快馬疾騎地來追,所以我們一定要盡快離開衛國。」
容若聽得心間略有寒意,看來,眼下雖有眾騎環繞,兵士圍護,也不是絕對安全的。
驚悸之餘,容若卻也更為衛王感到悲哀,一個連軍隊都不能擁有的君王,一個只能任憑別的國家軍隊,在自己國土橫衝直撞的君王,實在太可悲可憐。但是做為壓迫者楚國的皇帝,容若竟然連為衛王歎口氣的立場好像也沒有。
他這裡心神恍惚,只是任著馬匹跟著陳逸飛往前奔行。
耳旁忽聽得陳逸飛低喝一聲:「糟了。」
容若忙向陳逸飛看去,只見陳逸飛正凝神望向遠方天際。容若順著陳逸飛的眼神看去,見遠方一股濃濃的黑煙,直衝天之盡頭。
「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烽火台,狼煙傳訊啊?」容若心中暗暗想著,卻不敢白癡地問出來,只是故作不解地問:「怎麼回事?」
「是末將派去查探秦國動靜的探子狼煙傳訊,秦國的大軍開始調動了。」陳逸飛抓緊馬韁,略有些憤然:「他們果然肆無忌憚,要全軍來追我們這一小隊人。」
「怎麼可能這麼快?從將軍你衝入皇宮,到現在遠離王城,還不到一個時辰,秦軍就已經開始調動?他們如何這麼快知道消息,行動竟如此之迅速?」宋遠書也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我們有狼煙傳訊,秦國那邊難道會沒有飛鴿傳書嗎?大秦駐衛使臣沈天雲也是個人才,只怕暗中也布下無數眼線在王宮內外,一聽說我們衝進王宮的若干行動,就能立刻猜出端倪,當機立斷,飛書通報。而秦軍的主將許漠天,也是一代名將,行軍佈陣,素以快捷迅疾著稱,為人又最能當機立斷,把握時機,所以他們能在第一時間調動人馬。」
越是壓力沉重,危險重重,陳逸飛眉宇之間,倒越透出一股鬥志來了:「只可惜我陳逸飛也不是易與之輩,想要在我們手中把公子再劫走,秦王啊秦王,你太小看大楚國了。」
陳逸飛目光往四週一掃,一眾將士,無不聚精會神,靜候他的調度。
陳逸飛再對容若一抱拳:「公子,末將一路前來,為防讓人探知,不敢調用大批軍馬,加上使臣府的快馬,如今全軍也只有不到五十匹馬,我們就由四十餘人,護送公子盡快離開衛境,奔赴飛雪關。這一路快馬加鞭,輕裝簡騎,秦軍也不易追上。」
容若看向其他人:「那他們呢?」
陳逸飛並不回答,只低喝一聲:「王傳榮!」
「在!」人群中,一名高大年輕而英武的將領大聲應道。
「你帶領全軍,一路佈伏,設置陷阱,盡量延遲秦人的行軍速度。」
「領命。」以幾百人對抗秦國大軍,這樣無望的任務壓下來,王傳榮竟然眼也不眨一下,聲音無比響亮地大聲接令。
陳逸飛目光掃視眾人:「待我送公子回飛雪關後,必領軍來接應你們,一同回城,到時再為大家慶功。」
一眾軍士,齊聲領命,個個眼睛閃亮,神情激憤,明知對抗的是何等強大的軍隊,居然一個個只有興奮之容,絕無畏怯之色。
容若雖說是個兵法外行,對於行軍佈陣一無所知,卻也暗暗讚佩陳逸飛帶兵的能力。
陳逸飛一帶馬韁:「公子,我們先走吧!」
容若卻按馬不動,搖頭道:「我們不能走,不能為了救我一個人,讓他們這麼多人去送死。」
陳逸飛想不到這個時候,容若居然唱反調,不覺一怔。他得蕭逸密令,知容若是至尊至貴的身份,為了保護這樣的人,千千萬萬將士去赴死,都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人會覺得有什麼不對,所以忽聽容若這麼一句,一時竟愣在當場。
宋遠書卻冷笑一聲:「這是婦人之仁,豈是做大事的風範。百姓可以講這樣的仁德,公子既有尊貴的身份,失一身,則同失一國,為了這些人而不逃走,只是小善,置國家利益於不顧、朝廷困境於不理,卻是大惡。公子可曾想過,一旦你被秦人所奪,後果會有多嚴重,到那時,又會有多少人頭落地,多少人死在疆場。」
容若咬咬牙:「國家利益,的確是好大的帽子,可以要求人拋頭顱灑熱血,死也死得理所當然,但是我就是不喜歡這樣做,一個小兵的生命,不見得比一個國家虛偽的尊嚴更輕賤,國家是由人所組成的,如果不尊重人的話,那國家又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這種論調聞所未聞,聽得宋遠書也是一愣。
不過,陳逸飛反應奇快,立刻道:「公子誤會了,他們都是末將一手帶出來的兵,末將怎麼會去讓他們送死。而且他們人數這麼少,真要正面去攔阻秦軍,根本不堪一擊,末將只是要他們一路佈伏,佈置絆馬索,沿途放鐵釘,地上挖陷坑,燒燬橋樑,破壞追擊道路,而不必直接面對秦軍,這樣是不會有太大危險的。」
容若一怔,有些不好意思:「是這樣?」
「當然是這樣,公子先一步離開,秦軍急於追擊公子,就算心中惱恨他們,也無心分出人手對付他們,他們反而安全得很。就算秦軍派人追殺他們,他們也可以四散逃跑,不易被殺。可是公子如果不走,則秦軍主力全力圍殺公子,他們為保護公子,就無法逃走,只能苦戰至死,反而危險。」
陳逸飛不愧是精通兵法的名將,正面勸說無法動搖容若,強行把人綁走又太為不敬,他這一迂迴進攻,分析解釋,說得容若口服心服,汗顏道:「都是我愚笨,幾乎壞了將軍大事。」
陳逸飛微微一笑,誠心誠意地道:「公子仁善,體恤軍士,末將感激尚且不及呢!」
宋遠書不耐煩地一皺眉:「再說下去,不用我們跑,秦軍就到了。」說著猛然舉鞭,重重一鞭打在容若的馬背上。
容若只來得及驚呼一聲,就被馬兒帶得往前疾奔,忍不住痛罵:「宋遠書,你太過份了。」
陳逸飛也領著人,飛騎跟隨,同時有些責備地看了宋遠書一眼,低聲道:「宋大人,你明知容公子至尊至貴,何以如此無禮。雖說應該盡快帶公子遠離險境,但這也太不敬了,將來追究起來……」
宋遠書淡淡道:「大丈夫立身於世,哪有這麼多顧忌,但能於國家有益,又哪裡管得了什麼個人安危。」
陳逸飛微微歎息一聲,也不再說,領著四十餘人,飛馬將容若護在當中,馬奔如電,轉眼間揚塵而去。
在快馬上奔馳了兩個多時辰,衛國的道路又泥濘坎坷,遠遠談不上平坦整潔,容若顛得全身骨頭都要散了,面青唇白,抱著馬搖搖欲墜,忍不住低聲哀叫。
在場的,除了容若和宋遠書,其他都是武人,久經戰陣,遍歷沙場,過的是馬背上的生涯,所以大多不當回事。
宋遠書是文臣,也是臉色慘白,全身痛不可當,只是他性子堅忍,一聲也不出,咬著牙,跟上大家的速度。
陳逸飛低聲安慰:「公子,還請暫時忍耐一會,過不了多久,我們就離開衛境,可以進入飛雪關,到那時,就安全了,公子也可以好好休息……」
「只怕未必。」一聲輕笑,倏然響起。
輕盈婉轉,動人心魂,不似人間笑語,倒似天界仙子,在雲端看世人浮躁,營營役役,如同螻蟻,不免失笑。
容若一聽笑聲,已是全身一僵,還不及有任何動作,就覺香風拂面,眼前人影一亂。
陳逸飛身子一晃,竟然直直跌下馬去,護衛在容若身旁的幾騎,也發出一串慘叫,被震落馬下。
容若大驚,雙腳一振,就待從馬上躍起,但頸上已是一涼,一隻纖纖玉手游移在他的脖子上。
容若卻像被人拿刀架住一樣,再也不敢動彈。
耳邊有人,吐氣如蘭,吹膚生香:「容公子,在王宮裡,掐著國王脖子的時候,是不是也和我現在的姿勢一樣啊?」
蘇俠舞淺笑盈盈,既美且媚:「飛雪關近在咫尺,只是公子恐怕進不去了。」
下期預告荒僻邊關,紅顏美人,困境求存,絕境突變,逃出生天的容若,終於暫時安頓了下來。
古怪的密碼、奇特的想法,唱軍歌,試刀法,男人們的情義,總是在縱酒酣歌熱血激盪時產生。古古怪怪的大貴人,居然真的和軍中將士心意相連。
變生不測,樂極生悲,飛雪關最大的災難、駐邊將士最大的危機倏然降臨,陰森的羅網,已對容若無情地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