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濟州面臨兵戈之災的消息傳開後,逸園上下都沒了主心骨。雖然容若一日三次地派人傳信過來,要大家放輕鬆,不要擔心,可是沒有主人的逸園裡,除蕭遠外,幾乎所有人都惶然無措。
因此,容若才把逸園的大門敲開,看門的阿水、阿祿就激動無比地跳出來,大聲喊著:「公子回來了,公子回來了。」
容若回來的消息,轉眼就傳遍整個逸園。
容若還沒有走完半個花園,府裡的人已經全迎了過來。
凝香、侍月高興無比,迎面就過來行禮:「公子。」
容若笑嘻嘻一左一右把人扶住:「說過多少次了,這種無聊的禮全都給我廢了,為什麼總要再犯。」
他嘴裡和二女說笑,身邊圍著一幫僕傭,但眼睛卻情不自禁,看向前方,那個無限美好的身影。
蘇意娘和大家一起,喜極衝出來,卻又急急止步,沒有像別人那樣撲向容若,只是隔著十幾步,靜靜看著他,眼神溫柔,唇邊含笑。
容若身旁有十幾個人搶著喊公子,容若無意識地應著,眼神卻還是不由自主,望著蘇意娘發呆。
直到一聲冷笑打破了所有熱情的歡迎聲:「笨蛋,你想站在這裡發呆到什麼時候。」
容若翻個白眼,不用看,就知道,這是彆扭小孩蘇良了。
很凶但完全沒有威懾力地瞪了蘇良一眼之後,容若走向蘇意娘。
凝香、侍月很聰明地悄悄打手式,令七嘴八舌的下人們閉緊嘴巴,往後退開。
容若站在蘇意娘面前,半天說不出話。
蘇意娘也不急不惱,更不催他,只用一雙秋水也似的明眸,靜靜地望著他。
容若抬手抓抓頭,這才幹笑一聲:「我來接你們。」
「接我們?」蘇意娘輕柔地重複。
「是,現在濟州有些亂,我不放心你們再住在這,還是接去明月居,和我在一起,大家有個照應得好。」容若的聲音很小,就像不知為什麼事而心虛一般。
蘇意娘輕輕垂下頭,半晌才說出一個字:「好。」
凝香與侍月早就笑了起來。
「太好了,公子,我們終於可以和你住到一起去了。」
「又可以侍奉公子了。」
「還有性德師父也在呢!有他在,什麼戰亂紛爭也不用怕啊!」
容若向四周張望一會兒,這才問:「三哥有沒有回來?」
「有,剛回來不久。」
「他現在在哪?」
「他回來之後一直在後花園池塘那邊坐著,不知道在發什麼呆。」
容若想了一想,才道:「你們先去收拾東西,記得要把我的小精靈、乖乖、殺手全帶上。我先去見見他。」
已是寒冬,風雪將至,池中連游魚都看不到,縱是殘荷,也只餘深根,別樣淒涼。
蕭遠抱著小狗小叮噹,坐在池塘邊,一隻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小狗,眼神毫無焦點地望著前方,慢慢地垂下撫狗的手,漸漸放入池水中。
這麼冷的冬天,這樣徹骨的涼。他的手顫了一顫,卻沒有第一時間從水裡抽手出來。可是另一隻手卻捉住他的胳膊,在他本能地想要抬手反擊之前,把他的手提了起來。
「這麼冷的天,你幹什麼,凍了手是鬧著玩的事嗎?」容若瞪著他:「你這個只會享受,卻不懂照料自己的傢伙。」
蕭遠懶得理他,隨手在身上擦乾手上的水跡,撫摸著小叮噹,自去看天看地,看雲看水,就是不看他容若。
不止他,連小叮噹都懶洋洋縮在新主人懷裡,對舊主人不屑一顧。
容若氣不打一處來,猛得一伸手,拎著小叮噹的耳朵,把它從蕭遠懷裡扯了出來。小叮噹汪汪叫著在半空中踢腿揮爪,可惜就是碰不到容若一根寒毛。
「你幹什麼?」蕭遠一挑眉,伸手就要來奪。
要比弓馬刀兵,容若不如蕭遠,小巧騰挪的功夫,卻不是蕭遠可以比的。
他輕輕鬆鬆連閃過蕭遠好幾招催逼,一個翻身坐到假山上,左腿擱在右腿上,好整以暇地說:「想要搶回去,過來啊!」
蕭遠終究不是無謀之人,剛才衝動只是一時,幾招失手已經先冷靜下來,復又坐下,漠然道:「這本來就是你的狗,要殺要剮也是你的事,我搶來做什麼?」
容若見他這麼快又恢復成無心無情的惡王爺形象,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為什麼我這麼倒霉,碰上的人全是屬鴨子的,一個比一個嘴硬。」
他說著就放了手。飽受驚嚇的小叮噹連報仇都不敢,立刻從假山上縱躍如飛地跳下去,飛奔向蕭遠,繞著蕭遠的腳打轉,一邊轉,一邊搖著尾巴汪汪叫,一副吃了虧之後找主人撒嬌的樣子。
蕭遠卻只冷冷瞪著容若,沒有理小叮噹。
小叮噹見以前必會把自己抱起來的主人,這次一點動靜也沒有,也不沮喪,居然自力更生,直接一跳跳到蕭遠膝蓋上,就這樣舒服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一動也不動了。
容若看得會心而笑,這笑容刺目得讓蕭遠一陣不舒服,想把小叮噹也拎起來扔開,手抬起來,卻又輕輕垂下去了。
容若為他這難得的溫柔而心中一軟,不忍再和他這樣鬥法下去,從假山上站起來:「我是來接大家一起去明月居住的,你要不要也去看看有什麼要收拾。」
「不必了,把你自己的人接去好了,我在這裡很好,沒必要跟你們去。」蕭遠冷漠的回答並不出人意料。
「一個人住著,有什麼好,以前還可以說招姑娘來陪酒時方便,現在滿濟州沒人敢陪你風流胡鬧,你還孤零零待著幹什麼?」容若摸摸鼻子,不以為然地說。
「這裡的下人很多,什麼孤零零。」
「下人多有什麼用。」容若從假山上一躍而下,彎腰讓眼睛死盯著蕭遠的臉:「他們會像我常常和你吵架嗎?他們會像蘇良常給你臉色嗎?他們能在一起和你說說笑笑嗎?」
蕭遠有一種想要抬手一巴掌,把和自己只隔一寸,故作嚴肅的臉,打個稀爛的衝動:「哪個要和你們說笑,你以為我很願意和你吵架嗎?如果不是你用卑鄙手段,逼我陪你出來,我還在京城,陪著我大哥和母親。」
「兄弟之間,有點兒分歧,吵吵架有什麼不好。男人的感情,不是打出來的嗎?」容若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冷眼,笑嘻嘻坐在他身邊:「我們說笑時,你總是在一邊虎著臉,到底是看我們不順眼,還是想加入我們卻不好意思啊!」
蕭遠悄悄伸手,握住袖子裡的一把匕首,微微閉上眼,深呼吸,提醒自己,鎮定,鎮定,千萬別發火,可手還是有恨不得拔出匕首往前扎的衝動。
容若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可能到來的危機:「三哥,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
「廢話。」蕭遠的聲音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
容若眼神明亮地看著他:「真的討厭我嗎?就算我以前有許多不好的地方,但現在,也改進了很多。而且,在一起這麼久,總有點感情嘛,你真的從頭討厭我到尾,就沒有一點喜歡過我,就沒有哪一次,因為覺得我是你弟弟,而感到高興嗎?」
蕭遠冷笑一聲,滿含譏嘲地道:「你要我怎樣喜歡你?喜歡你奪走我大哥這長子應有的皇位;喜歡你害得我們兄弟母子,多年來忍氣吞聲,戰戰兢兢;喜歡你逼得我們骨肉分離,天涯難聚;喜歡你在我面前炫耀你們主主僕僕,個個情比金堅?」
他的聲音,一句比一句譏諷之意更濃,眼神,一次比一次凌厲無情。
容若卻也不惱,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聽他說完,然後,輕聲說:「三哥,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真的很生你的氣,覺得你是個標準的壞人。後來仔細想想,我們身為兄弟,血脈相連,可是彼此的瞭解少得可憐,彼此相處的時間,比陌生人還不如,我又怎麼能輕易定你的褒貶對錯。如果我說你是壞人,那麼,我這個所有人眼中的殘暴皇爺又算是什麼呢?後來,納蘭玉對我說起許多你的事,我其實是喜歡你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向皇叔要求帶你出來,就是希望,你不在京城裡,別的對你不滿的官員、你以前結下的仇人,就不能對你發難,也讓皇叔顧忌著在外頭的你,而不致加害大哥……」
蕭遠發出一聲冷笑。
容若笑了笑:「你當然不必信我。不過,我真的挺喜歡你的,雖然你常常氣得我半死,雖然你風流無行,愛調戲美人,又四處惹禍,不過,我還是喜歡你這真小人的樣子。不過,完完全全做個惡人,有的時候,也會累吧!累的時候,總會想有個伴在身邊,說說笑笑,有雙手在身旁,可以握一握,有的時候,不用一直演戲吧!」
蕭遠終於忍無可忍,閃電般拔出匕首,架到容若脖子上,眼中全是森然殺氣:「現在演戲的人是你吧!好一副大仁大義的樣子。」
容若對於脖子上的森寒,像是完全沒有感覺,依舊道:「每一次你生氣的時候,我總想,你是真的生氣還是假生氣。人活著,就連真正的情緒都不敢透露,每時每刻都要做出假象,累不累呢?每一次我和別人在一起,開心地笑時,常會看到你站在不遠的地方,臉色很不好看。我就會想,你是因為討厭我,而不願意看到我開心,還是因為覺得不能過來和我一起開心,而難過呢……」
蕭遠咬牙如磨:「夠了,你真以為我手裡的匕首割不斷你的脖子嗎?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容若笑了起來:「你敢,你當然敢。可是,你更加深愛你的母親、兄長和姐姐,你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敢讓他們遇上任何危險,別說你現在未必還像以前那麼討厭我,就算你真的恨我入骨,也不會冒著連累他們的危險來殺我的。」
蕭遠額前青筋迸起,猛然收手,把匕首狠狠插進土中。
容若微笑著向他伸出手:「跟我一起走吧!我們是兄弟,就算現在還不是,也許在不久以後,你會願意真的做我的三哥。」
蕭遠臉上慢慢露出譏誚的笑意:「真是個大慈大悲的好人啊!對我這種無惡不作的傢伙也這樣仁慈。」
容若眼神深深望著他:「無惡不作嗎?是的,你的確做了許多惡事、壞事,如果要以律法來定罪,也該死個七八次了吧!只是,我總不相信,一個知道孝順母親、友愛兄長,一個肯擔盡一身惡名,來為親人苦苦謀劃的人,會是個真的壞人。而且……」
容若指指小叮噹,面帶微笑:「一個可以這樣親近小狗的人,本性總不會壞到哪裡去的。」
蕭遠悶哼一聲,忽的一伸手,把小叮噹從膝蓋上推了下去。
不明所以的小叮噹,圍著蕭遠轉了幾圈,還要往蕭遠身上跳,被蕭遠三番兩次擋了下去,委屈得汪汪直叫。
容若搖頭歎氣:「你就算不喜歡我,為什麼一定要拿小叮噹撒氣。你真的不願和我一起住,就算了,以後我也不會勉強你了。如果實在不喜歡我,就找你喜歡的人吧!可以在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說一些真心話的人。不要讓自己太累太辛苦,也不要錯過了真正值得的人。」
蕭遠看也不再看他一眼,目光遙遙望向遠方。
容若也不以為意地笑笑,站起來,拂了拂衣上的灰塵:「我走了。」
他走出幾步,卻又回頭:「三哥。」
蕭遠不動,不理,不應聲。
容若只輕輕道:「保重……還有,善待柳姑娘,善待你自己。」
蕭遠仍然不回頭,可是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卻在告訴他,那個讓他恨了將近十年,視做眼中釘,此生大仇的男人,那個剛才一聲聲喚他三哥,那個語氣裡真誠得聽不出一絲虛偽,真誠到讓人感到害怕的少年,那個,與他血脈相連的男子,終於漸漸離開了。
他的最後一句話,卻似乎仍在寒風中盤旋,耳畔中響起。
「善待柳姑娘,善待你自己。」
他唇角再次揚起一抹極度譏誚的笑意,滿手血腥,一身罪孽,這樣的自己,可值得善待?只是……那個任性、白癡、驕傲、粗野的女人,卻……
沒能說服蕭遠,容若終還是帶著蘇意娘、凝香、侍月,還有蘇良,回了明月居。
一進大門,容若就讓肖鶯兒派人去為他們放置行李,安排住處,容若自己帶著他們直入內室,去見多日未見的性德。
聽說大家來了,趙儀一早就跑了出來,扯了蘇良到一邊說說笑笑,炫耀這段日子貼身服侍性德,整日整夜在他身邊,聽他講了多少高明的武學知識,聽得蘇良滿臉羨慕。兩個大男孩高高興興,按著劍跑到外頭練武場比武切磋,交流經驗去了。
性德本來在臥床休息,聽說他們來了,也起床出來。才剛走出門口,凝香、侍月已是迎了上來。
「師父,你身子不適,怎麼還要起來走動。」
「快回去休息吧!」
雖然性德教凝香、侍月武功的時間非常短,二人在武道上也沒有太大的成就,但古人最重師道,兩個丫頭又素來服侍人習慣了,早就聽說近日性德身體不適,一見性德出來,又看他臉色蒼白,二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其實性德身體好了許多,根本用不著扶持。若是別的絕世高手,也斷不會容許自己軟弱到非讓小丫頭扶才站得穩。不過性德本身對於什麼尊嚴啊!驕傲啊!種種情緒都沒有概念,人家要扶,他也不推開,只是看看容若。
容若也凝視他,回以一個微笑。
性德點點頭,這才望向站在容若身旁的蘇意娘,淡淡打聲招呼:「蘇姑娘。」
蘇意娘對他也不敢怠慢,盈盈施禮:「蕭公子。」
容若在一邊笑說:「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禮了。蘇姑娘,可要先看看鶯兒為你安排的房間合不合適,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蘇意娘溫順地點點頭,凝望容若的眼神全是信賴,直似要將一生一心,盡交於他手,從此任他安置,絕無二心。
容若亦對她呵若珍寶,握著她的手,親自送她去住處。
這裡凝香、侍月卻不急著去自己的房間,圍在性德身邊,嘰嘰喳喳說了一堆離別之情,又忙著問他,哪裡身體不好,是受傷還是生病,有沒有好好休息,趙儀有無盡到看護的責任,平時都吃什麼補身子等等等,竟是沒完沒了。
性德只淡淡地一一回答,他向來是冷淡的性子,旁人就是火一般的熱情,於他也不過雲淡風輕。只是,若是以前,兩個丫鬟這般圍著他問,他不理不睬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現在,縱然問的都是並沒有任何建設性的問題,他也沒有任何焦躁的一一回答。
等容若一個人回來房裡時,性德已經被凝香硬按到床上,足有三層的被子嚴嚴實實蓋在他的身上,而侍月,從床不夠舒服、茶不夠名貴、房子不夠擋風,一直批評到趙儀粗手笨腳,肯定沒法子真的好好照料性德。
言下之意,幸好容若把她們帶回來了,否則性德危險之至,極有可能一病不起,就此被粗心大意的容若、趙儀主僕毀掉這麼一個絕世美男子。
虧得性德還能安靜地聽著,容若已覺頭皮發麻,乾笑兩聲:「行了行了,你們還不快去看你們的房間,鶯兒替你們忙了一場,也得給些面子才是。」
凝香和侍月相視一眼,嬌笑著退了出去。
容若站在門外看了看,這才把門關上。
「不要緊,我的耳目靈敏度並沒有受影響,沒有人可以瞞過我的耳朵,在外偷聽。」
聽到身後平靜的聲音,容若這才安下心來,回頭看向他:「如何?」
性德回答得很簡單:「不出你所料。」
容若神色微微一黯,歎了口氣:「我不知道是應該難過,還是應該鬆口氣,至少我不必對她太愧疚了。」
「這是你自己的問題,我給不了你建議。」性德頓了一頓,才問:「謝家錢莊被擠提的事,怎麼樣了?」
現在的性德已經肯主動提出問題,而不是再被動地等別人說話了。
容若心中有說不出的欣慰,把今日一連串的不快鬱悶也沖淡了。
他坐下來,從頭開始,把自己親見的整樁事敘述一遍。
性德一直靜靜地聽,等容若全說完了,才淡淡道:「現在各方面的銀兩都已運到,局面基本穩定下來了?」
「是的。」
「那麼,你還打算要做什麼嗎?」
「今晚,我去見他。」
「你確定?」性德從床上撐起身來。
容若深吸一口氣:「我確定。」
他閉了閉眼,然後道:「不管怎麼樣,我不能在沒做努力的時候就放手,我珍惜每一份感情,我不會對人性絕望,我也不能看著我所熟悉的人,在我袖手的時候,走向無可挽回的絕路。」
性德眼神清明:「既然你決定了,我不攔你,多帶幾個高手,以防萬一。」
「不,我不能帶人,事關機密太大,知道的人不宜多,真帶多了人,只怕反逼得他動手了。」容若歎口氣:「我一個人倒不要緊,以我的身份而言,此時此刻的亂局中,活著的楚國皇帝比死了的,有價值多了。要殺我的話,以前有的是機會,既然以前他捨不得動手,今晚想必也不會動手。」
性德沉靜地望著他,不說話。
容若也一直凝視他,眼神裡滿是堅持。
終於,性德靜靜地閉上眼,重又躺下去:「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