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趕到明月居時,正好是子夜時分。本是千家萬戶進入熟睡夢鄉的時光,可是整個明月居,燈明火亮,喧嘩不絕,議論不盡。
明月居前前後後都駐了許多官兵,維持秩序,可縱然如此,被驚醒的前院幾百名江湖豪客,還是不斷大叫大嚷,把一切弄得更加混亂。
「他媽的,到底出了什麼事?」
「半夜裡,又吼又叫雞貓子亂嚷,哪個傢伙讓人摘了腦袋瓜子不成?」
「莫名其妙,叫我們來爭什麼日月堂傳人,又找這麼多官兵來幹什麼,還不許亂走,不許出莊,不許進後院,真把我們當犯人了。」
「那可說不定,日月堂有錢有勢,和官府狼狽為奸,說不定就想要佈個局,害死天下英雄。」
「娘個皮,老子一生縱橫天下,還沒讓人當犯人管治過,真惹急了,管你什麼大官,一刀砍了了事。」
「我說大家一起衝出去算了,真以為我們天下英雄是可欺之輩嗎?惱起來,老子見一個,殺一個。」
你說我叫,鬧得天昏地暗,四周官兵,無不暗暗緊張。幸好陸道靜還算聰明,情急間讓齊雲龍調來了兩千人馬,四週一圍,加大壓迫力度,再加上,日月堂的弟子也一直努力維持秩序,總算暫時沒有鬧出大亂子來。
容若一接近明月居,就被上百個官兵保護起來,在他四周團團圍護著進入明月居,以免被這些火氣上湧的江湖人所傷。
縱然如此,一路聽這些人吼叫發難,眼看著四周劍拔弩張,容若心中也是暗暗震驚,知道在這個情況下,只要有一兩個有心人,搶先動手,造成導火線,則一場官兵與江湖客的血戰,勢不可免。
這種大規模江湖人與官府對抗的事情一旦發生必會震驚天下,蕭逸勢必調動軍力,對武林中人進行殘忍的撲殺,到那時,整個大楚國的武林人士,再無寧日。
想來這些一向用拳頭比用腦子多,動輒大打出場的江湖人物,也是顧忌著官兵代表國家的身份,才一直隱忍到現在還沒有出手。
但是,如果一直有人煽動,火氣升到頂點時,理智只怕就起不了什麼作用了。
容若的心越來越沉,腳步卻越來越快,終於走進了明秀閣。
明秀閣裡,每一個房間都燈火通明,但所有人幾乎都集中在一個房間裡。
柳清揚帶著柳非煙與何修遠已經在白天就回蒼道盟去了,新的命案發生時,他們都已不在。但明秀閣中的住客,加上幾個日月堂弟子和官府捕頭,也還是人數眾多。要不是明秀閣的房間確實很大,哪裡塞得下這麼多人。
容若一進房間就皺眉頭,這麼多人擠在一起,現場全破壞光了,真不知道往哪裡去找犯罪線索。
在大家眼裡,容若這個人來歷神秘,有足夠官方勢力,前一天又曾對程承羽的死說過一大堆似乎很有道理的話,很自然每一個人都對他另眼相看。
容若一進來,大家就很自然地往兩旁讓開,讓他可以一眼看見死者。
死亡仍然是發生在床上。
不同的是,程承羽是坐在床邊死的,余松泉卻是躺在床上死的。
很明顯余松泉是在睡夢中被殺,他穿著睡覺時的小衣,面容安詳,也許根本還沒有意識到死亡,就已經被殺。很簡單的一劍穿心,就連心口流出來的血,都少得僅僅只染紅心頭那一點點衣衫。
容若俯身看了看死者,然後第一時間,在人群中尋找趙允真。
很自然地,又有人往旁讓開,方便容若一眼望見,呆呆坐在牆角,眼神沉滯的趙允真。
「余夫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趙允真一聲不發地坐在一邊,既不動彈,也不回答。
容若歎了口氣,想起了失去司馬芸娘的蕭遙,心中就是一軟,也不再問她,抬頭看向其他人。
不等他發問,趙儀就先說話了:「我們晚上睡覺的時候,被余夫人的叫聲驚醒,一齊趕到這裡,就看到余公子被刺死在床上,余夫人坐在他身邊尖叫,見我們衝進來時,幾乎瘋狂得拿刀來砍我們,還是大家合力,才把她制服,勸說了好一陣子,她才安靜下來,可是,不管問什麼,她都不答話。」
肖鶯兒也立時道:「聽到動靜之後,我們也到了,立刻下令,前後院嚴格封鎖,不得擅自進出,剛才清查過房間裡的一切,沒有發現腳印,沒有明顯打鬥痕跡,門窗在出事之前全是反鎖的,大家都是聽到叫聲之後,破門而入。」
這時,匆忙趕來的陸道靜也已聽過手下捕快的第一輪匯報了。
可憐他一地父母官,先是辛苦帶著大隊人馬跑到明月居來壓陣,後又是趕緊跑去蕭遙家裡,安慰愛侶被害的前任王爺,諸般禮數做完,回去休息了還不到一個時辰,聽說明月居中又出命案,那個微服私訪的王爺再次扎進是非窩裡去,嚇得他也辛苦得從熱被窩裡跳出來,一路趕來侍候。
一見容若詢問經過,他也急急忙忙過來道:「剛才我也問過了,晚上,前後院之間有五十名官兵巡防把守,前院的人應該不會進來。明秀閣裡,各個房間都是上了鎖休息的,因為程承羽的死,大家都比較警惕,再加上,明秀閣各處也同樣有五十名官兵,在各個房間外面,還有房頂上嚴守,沒有看到任何人在事發前離開房間,也沒有發現任何其他人潛入明秀閣,所以……」
容若歎息著點點頭,如果不是因為這房間裡還有一個趙允真的話,那這就是一樁偵探小說中最常見的密室謀殺案了。
同樣,把這些人前後的話一串聯,就證明,這個房間,根本沒有外人可以進來,上百個官兵,奉了陸道靜的命令,認真守護,各房也都住著一流的高手。基本上不太可能有什麼人可以不驚動任何人,潛進房間去,把床上的余松泉一劍殺死,卻讓睡在他身邊的趙允真安然無恙。
那唯一的兇手,就只有可能是趙允真本人了。
所有人都冷眼望著趙允真,沒有人發出指責,但眼神中凌厲的指責已勝過千言萬語。
「就是這個女人殺了余松泉。」
「殺夫的女人,自古以來,就不少。」
「殺了人還能裝成這副樣子,倒也難得。」
無聲的責難中,趙允真只是呆呆坐在一角,眼神直直地望著前方,既看不見死去的丈夫,也感覺不到四周的敵意。
容若心中惻然,走到趙允真面前,蹲下來,直視她迷茫的眼神,把聲音放柔:「余夫人,現在已經沒事了,大家都在這裡,兇手不能再謀害任何人,也不會再有人傷害你。請你告訴我,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好不好?」
他在以前在「仁愛醫院」經常安慰病人家屬,聲音溫和得可以給最無措的心靈以寄托。
趙允真直至此時,才開始了微微的顫抖,一直茫然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儘管那是悲愴欲絕,也驚恐欲絕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和松泉聊著天睡著了,然後,我覺得很冷,醒過來,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他死在我身旁,我……」她聲音顫抖破碎,臉上表情悲痛欲絕。
容若明瞭,她是受刺激太深,驚見丈夫死在身旁,失去理智的大叫,引來所有人,而她自己卻因為驚恐悲痛而發瘋般拔刀對看到的每一個人動手。
「裝得真像,除了她,什麼人可以在一個一流高手身旁,無聲無息地殺死另一個一流高手,卻不驚動睡著的人。」
「可惜,我們也不是白癡,誰看不出殺人的到底是什麼人啊!」
月流五子中的明月和暮雨在冷冷說話。
在明月居裡,莫名其妙失去了師父,師弟又被發現是奸細,心靈彷徨的他們,也許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發洩,更需要其他人來分擔他們的痛苦,如果有人的境遇比他們還糟糕,或許他們的心靈也就平衡了。
這就是人類真正的本性吧!
容若心中歎息,站起來,回頭望向眾人。
明月等五人聚在一起,蘇良和趙儀眼神閃亮地看著他。肖鶯兒領著三名明月居的手下,似有意若無意地佔據著大門,和窗戶的幾處位置。
陸道靜頭上的冷汗還沒得擦淨,領著四名官差也同樣直眼看著他,等他示下。
許豪卓悠悠坐在桌旁,身邊的丫鬟正恭敬地給他端茶捶背。
這個人,似乎無時無刻不在享受著別人的服侍。
從住進明秀閣就一直沒有離開明月居,就連蕭遙死了妻子,也不去做絲毫表示的蕭遠,雙手抱臂,靠牆站住,眼神閃著譏嘲,無聲地打量一切。
只有性德,神色淡淡,站在眾人之間,卻似超於世俗之外,神色冷淡得好像天下無一人一事一物可以牽動他的心思。
一切人的表現似乎都很正常,可是容若心中卻忽然有一種不對勁的感覺,偏偏一時想不起,到底哪裡不對勁。
容若略一沉吟,方道:「性德,可以看得出余公子是死於什麼武功之下嗎?」
性德點點頭,走近床畔。大家很自然地盯著他。
余松泉明顯沒有和任何人爭鬥就被一劍穿心,出手快絕,傷口簡單,越是如此,越難以看出兇手到底是什麼人,用的是哪一種武功。
至少在場眾人,沒有一個可以做得到。不過,昨天性德施展的那套判官筆法明顯把所有人都震住了,此時,竟是沒有任何人懷疑,他可以能人所不能。
性德只是簡單地低頭看了一看,然後淡淡說:「若離劍法,第四式,似去還離。」
除容若外,所有人立時色變。
若離劍法,是明若離自創的劍法,據說威力無倫,是他的三大絕技中最強的一種,也是明若離三大絕技中最少施展的,自他出道以來,見他用過這套劍法的人,不超過十人,也難怪在場沒有一個人可以從傷口看出招術來。
以明若離的武功,施展這套劍法,要在明秀閣中殺死余松泉,倒也不是太辛苦的事。儘管要同時瞞過趙允真,未必會容易。
但性德這一點出劍法,已對所有人造成了震動。
一直坐著的許豪卓猛然站了起來。
而守在門前的肖鶯兒立時道:「不可能,你休要胡言亂語。」
雖然是站在日月堂的立場,必須維護明若離,可是性德嘴裡說出來的話,無人可以隨便置疑,肖鶯兒一句話竟說得一點底氣也沒有。
容若這個在場最沒江湖經驗的人直到這時才慢半拍地記起,性德曾提起過,若離劍法是明若離的三大絕技之一。這個時候,他也明白了,為什麼他會感到不對勁──因為明若離不在這裡。
明秀閣裡死了人,死的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人物,驚動了自己,連知府也親自連夜趕來。做為明月居的主人,他居然直到現在還沒有出現,這問題就大了。
「明先生在哪裡?」
肖鶯兒臉色有些白:「主人在閉關靜思。主人有規矩,只要在他閉關的時候,任何人不得打擾,天塌下來,也不許驚動他。」
許豪卓冷冷一笑:「也就是說,如果他閉關了,把門一關上,誰也不許進去見他,他就是悄悄溜出來殺人,也沒有人會知道。」
容若挑挑眉:「我們去見他。」
他大步向外走去,肖鶯兒卻挺身一攔:「容公子,請不要為難我,我不能讓你去打擾主人,否則就是我的失職。」
容若早已不耐煩再這樣毫無目的地摸索下去、等待下去,更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死亡。他索性一咬牙,決定直接找明若離掀牌。不管真正的兇手是誰,一切都源自明若離莫名其妙要收個繼承人,他把事情弄得這麼大,招來這麼多人,怎麼看都另有陰謀在,或許直接單刀直入地問個真相出來,比學偵探慢慢推理,更快也更加有效。
只是他看肖鶯兒蒼白著臉攔在面前,身子微微顫抖,明顯面對房中眾人的怒氣,心中畏懼,卻絕不敢後退,心中也是不忍強闖:「肖姑娘,你放心,我不是懷疑明先生,如果真是他殺的人,那他殺人之後,應該立刻裝成無事一般,和我們大家一起出現在這裡,他沒有出現,反而太不正常,就算他在閉關,這裡死了人,鬧得亂哄哄,動靜大到連前院都驚動了,他為什麼一點聲息也聽不到,我不相信,他會知道這裡鬧出這麼大的事,還安心地在房間裡休息。」
肖鶯兒臉色更加白了,本來一隻手攔在容若面前,一隻手背在後方,打算只要容若想帶著大家硬闖去見明若離就發動信號,召呼日月堂弟子動手,但聽容若這一番言詞,心中竟是一凜:「你是說主人他……」
「我只是擔心明先生會出什麼事,這裡已先後發生兩樁命案,殺的是兩大高手,焉知這背後的兇手,不會做出更過份的事?」
容若有意把事情說得非常嚴重,聽得肖鶯兒面色慘然。待得容若再闖過來時,肖鶯兒已經身不由己讓了開來。
容若大步走出去,性德依舊無聲地跟在他身旁。其他人也大多跟著一起去,只有趙允真仍然呆呆坐著沒有動。
這個時候,幾乎不必吩咐,趙儀就留了下來,其他跟著陸道靜的捕快,肖鶯兒的幾個手下,許豪卓的隨從,還有明月等五人,都自然地留了一半人下來,看守現場,也看護著趙允真。
明若離住在明月居最深處的明心樓。
從院子、大門,到裡頭的房門口,共有三層的防護,層層攔人。
不過,幾乎用不著容若開口,肖鶯兒就上前,低聲說幾句,這些日月堂弟子,則臉上神色略顯蒼白地把話傳進去,直到最裡頭,守在明心樓下的一個英俊青年做出手式,才往兩側讓出路來,不過,卻又分出一半人跟在容若後面,亦步亦趨。
走進明心樓,進入明若離的臥房,臥房空空,不見人影。
容若神色沒有任何變化。既是閉關,怎麼會僅僅在臥房內呢?
果然,肖鶯兒上前扳動床邊一個龍形扶手,左側的牆立刻轉動,露出一個門戶出來。
容若一點也不顧忌什麼機關,一彎腰就第一個衝了進去。然後全身一僵,腳下一軟,心中一沉,幾乎當場倒在地上。
整個密室到底有什麼樣的佈置,容若根本沒有看清。他只看到滿天滿地,滿室滿眼的鮮血。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流這麼多的血。
明若離那圓圓的身子似是忽然間瘦了下來,讓人懷疑他身體裡的血已經全部流盡了。他在血泊中抬起頭,本來在任何時候都慈祥溫和的笑臉,變得一片慘厲。
他對著容若伸出手,滿手都是鮮血,雙眼瞪得幾乎突出眼眶,嘴裡咯咯說著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容若似被他眼中那渴切的光芒所動,不由自主走向他,不由自主蹲下身,抓住他伸出來的手,顫抖地說:「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做的?」
背後傳來驚叫之聲,紛亂的腳步之聲,一大堆的人都擠了進來,除性德外,每一個人都臉色大變,神色張惶,手足無措。
幾個日月堂的弟子,圍著明若離連聲大叫,卻被這滿天滿地的血,嚇得手足冰涼,不敢有任何動作。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一個人流了這麼多血,是不可能還活得下來的。
其他人也都神色震驚,就算是老江湖如許豪卓也有些茫然無措。
此時此刻,明若離的殺人嫌疑,不洗自明。但是,暗處的人,連明若離都可以無聲無息地殺害,這個聲名赫赫,震動濟州,手控無數財富,手掌無數秘密,擁有國內最大暗殺組織,權勢所及範圍,幾達到半個大楚國的人,馬上就會死在這裡了。
他死之後,日月堂會怎麼樣?濟州的勢力格局會怎麼樣?整個武林會怎麼樣?
沒有人知道,但所有人都在猜測,未來的變亂,不知是禍是福,帶來的,會是和平,還是殺戮。
但容若卻什麼都沒有想,他只是抓著明若離的手,大聲地問:「是誰幹的,你還能說話嗎?」
明若離一隻手抓緊容若的手,一隻手伸入懷中,不知掏出了什麼,顫抖地塞入容若手中。
所有人都望著容若的那隻手。
容若有些茫然地攤開手,掌心是一塊美玉,玉的中心有一輪紅日、一彎新月,四周飾以華美精緻的花紋。
每個人都看清楚了這塊玉,然後,就是一連串的驚叫之聲。
日月堂的弟子,更是同時脫口喊:「主人。」
明若離深深望著容若,張張嘴,大量的鮮血從他嘴裡流出來。半晌,才勉強說出兩個字:「傳你。」
他眼睛本來望著容若,這個時候,卻開始看向四周,所有的日月堂弟子。
肖鶯兒一語不發,跪在地上,深深拜下去,其他人同時下拜,齊聲道:「領命。」
明若離這才抬頭看了看其他人,本來幾乎突出眼眶的眼睛恢復了平靜,抓著容若的手,猛得一緊,然後又立刻鬆開。整個人最後一絲力量,完全用盡,徹底地軟了下去。
奇怪的是,當他閉目而逝時,開始那驚惶痛楚的神情完全消失,變成了一片安詳。
他似是受了最重的傷,流了滿地的血,卻還以深厚的內力苦撐著不肯死,直到這時,交託了心間最重大之事,才立刻放鬆下來,幾乎就在一瞬間,完全停止了呼吸和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