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 第十一集 第三章 風波又起
    黑暗中的人影身體縮成一團,長久的時間,一動不動,彷彿真的已與黑暗化為一體。

    就算是一直緊緊盯著目標的眼睛裡,也務求黯淡,不可精光外洩,讓人察覺自己的所在。

    身為暗探,永遠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觀望,然後把所見到的一切,鉅細靡遺地傳遞出去。而自己,就算在陽光下,也永遠只是黑暗的一部分。

    生命就在這無盡的監視中流走,早已經忘記上一次感慨、上一次歎息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現在,唯一要做的,僅僅是監視傳達,如此而已。

    黑暗中的人徐徐地,幾不可察覺地活動著手指,馬上,接替他的人就要來了,他可以離開,寫下自己監視所得的一切內容,傳出去之後就去做必要的休息,之後,重新再來接替這位同伴。

    有隻手在肩頭輕輕一拍。

    他本能地點點頭,眼睛也不看一下,就要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樣,毫不停留地轉身悄然離去。

    雙方不會交談一句話,不會有一個手式、一次簡單的眼神交流。

    可就在他轉身的一瞬,忽然想起,這一次,為什麼來接替的同伴完完全全點塵不驚地就拍到了自己的肩膀,以自己多年受密探訓練的靈敏耳目,以前可是只要夥伴靠近三步以內,就會發覺的啊!

    心間一震的瞬間,他飛快抬頭望去,然後眼神沉溺在一雙清澈無比卻又深不見底的明眸裡。

    「你在這裡監視的期間,沒有看到任何特別的人,特別的事。」

    輕柔的聲音,平定安詳,一字字傳進心中。

    多年的刻苦訓練所磨練出來的堅定意志,完全無法對抗這樣清明的眼,這樣淡定的聲音。他一字字複述:「我在這裡監視的期間,沒有看到任何特別的人,特別的事。」

    「皇帝一直一個人在廚房裡喝酒,到了晚上,又端了酒跳到樹上去喝,期間沒有和任何人接觸過。」

    他無意識地重複:「皇帝一直一個人在廚房裡喝酒,到了晚上,又端了酒跳到樹上去喝,期間沒有和任何人接觸過。」

    「好,現在你閉上眼睛,從一數到一百,然後睜眼,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你一直都在監視皇帝,沒有受到任何干擾。」

    他順從地閉上眼,多年來,一直生活在不見天日的陰暗之中,永遠提高十二分警惕的臉上,第一次出現安心祥和的表情。

    夜風在他們身邊吹拂,吹動衣角髮絲,吹動旁邊大樹上的樹葉發出細微的聲音,一隻鳥兒從一片樹葉的陰影中飛起,展翅不知要飛向哪一處棲身之所。

    可是在它翅膀剛剛展開時,那只剛才還在地上拍別人肩頭的手,忽然就到了半空中,到了鳥兒前進的路上。

    鳥兒迅速改變方向,往左側飛去,速度飛快,快得幾乎撞到忽然間出現在前方的玉手上。

    鳥兒發出鳴叫,再次改變方向,而這回,就真的直接撞到了一隻美麗的手掌。

    董嫣然足尖微點樹梢,身形飄搖而起,恰似月下飛仙,轉眼已乘風而去,雙手之間,還悠閒地撫摸著一隻小小鳥兒,意態安然。

    拍掌的聲音響在身後。

    董嫣然神色不動,身形不變,飄風掠起,似慢實快,轉眼已過了不知多少屋宇,多少房舍。

    可那清晰的拍掌聲,卻還是不緊不慢,不遠不近,一直跟在她身後。

    「很有趣,這麼可愛的鳥兒,居然可以通過飛行的軌跡傳遞種種不同的消息,比起派人監視,用這種小鳥,更方便許多。不過可惜,世間既有馴鳥之人,便也有擒鳥之手,你說是嗎?」

    董嫣然沒有回頭,沒有停住飛馳的身法,甚至連撫摸鳥兒的動作,都沒有絲毫停息。

    「你的『止水清瞳』功力越來越深了,這好像是我第三次見你施展。第一次你用來逼問殺手,沒問出真相。第二次,你現身救了楚韻如,給她指了去處之後,就出手將暗中跟蹤她的幾伙人全部截下來,並且用止水清瞳修改他們的記憶。而這一回,是第三次,用止水清瞳讓所有監視皇帝的人,再次忘記,你這個剛剛現身在皇帝身旁的絕世美女。止水清瞳雖然有動搖人心的力量,但你今晚連續對五個不同組織派來的監視者施展,對你自己的心神也會有一定傷害。畢竟止水清瞳,是讓人清心正意的武功,而不是純為迷惑人心而修練的邪教迷魂術,你以後最好不要做這種容易傷及自身,影響修為的事。我不希望因為你濫用力量,而使我將來,少一對手。」

    董嫣然終於止步,回首望夜風中飛揚的一襲雪衣,淡淡道:「多謝先生指教,我記下了。我記得先生此刻的目的,是皇上身邊之人,為何卻轉而追我。」

    「因為你的心動了。」雪衣人悠然一笑。

    董嫣然沉靜的眸子裡光華一閃。

    「你一派的武功,最重心性安定,萬物不縈於懷。你的心已經為容若所動,我很好奇想知道,這對你的將來,有什麼影響。如若你的武功就此停步不前,難有寸進,必是我一生之大憾,為報此仇,我總要將那害你至此之人,千刀萬剮,方解此恨。」

    便是要將一國之主碎屍萬段,由他說來,卻是閒適從容,就如隨意撣撣那一襲無瑕雪衣上的灰塵一般。

    也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能毫不介懷,在這麼沉的夜色裡,穿一襲如此顯眼的如雪白衣,來去從容,仍舊沒有人能夠發現得了他。

    董嫣然淡淡一笑,毫不吃驚,反微微點頭:「先生果然眼力高明,我確實心動了。原來大楚國的皇帝,並不是我以為的無能無知不敢擔當的小兒,而是如今那個胸懷寬廣、情意深摯,重視每一個人性命的容若公子。本門武功,雖首要心緒安定,情懷淡然,世事紛繁,紅塵萬丈,也不過水過石壁,不留痕跡。但是我終究只是凡人,養性的功夫未達化境,自出師門以來,心緒震動,又何止一次。忠臣烈士,為國捨身,孝子義婦,敬奉長輩,英雄豪士,捨身全義,佳人才子,生死相依,無不是感動人心的大事,無不能叫人心折心動,我不止為容若所動,更為蕭性德風姿神采所動,但最叫我心動的,卻也是先生絕世武功,願以五年為期,與先生相約。五年之後,盼能以劍論劍,同先生一戰酣然。」

    雪衣人目光深深注視她月下清美的容顏、安詳的神色,倏得長聲大笑起來:「好一個董嫣然,我當你動的不過是小兒女情懷,卻原來,還有這般心胸見識,倒不枉我引你為對手。好,你我便定這五年之約,萬望你五年之後,劍術真正大成,與我暢快一戰。」

    董嫣然悠然道:「先生既允定約,那在這五年之內,便該讓我自由而行,磨練劍技,不可再行干擾。」

    雪衣人笑道:「我何嘗干涉過你?不過看得興起時,偶然說幾句話罷了。」

    「我此去是要保護楚韻如,但父親又曾有命要我看顧皇上的安全。我離開他身旁,卻又想到他隨時會有危險,難免心神不定,影響到武功精進,先生對此,也不在意嗎?」

    雪衣人失笑:「我答應你,不去尋那皇帝的晦氣,不過你要利用我來替你保護他的話,只怕要失望了。我雖執迷劍技,卻不是可欺之人,除劍以外,天地之間,還有其他重視之事,豈能為了劍,被你騙去做皇帝的保鏢。」

    董嫣然凝望他,淡淡道:「先生心中,除劍之外,尚有別物?若是如此,則五年之後,我必勝先生。」

    雪衣人眼神一凝,神色微動,眸中有無匹的寶劍鋒芒閃動,一瞬間,他的人就化做了一把劍。

    董嫣然恍惚間只覺有一把罕世寶劍,隨時要以雷霆萬鈞之勢直劈而來。

    她拼盡全力,才勉強守住心神,沒有在如此神劍威芒下後退半步,卻也暗中汗濕衣衫。

    雪衣人神色肅然只是短短一瞬,然後又淡淡一笑,微微搖頭:「也許你是對的吧!五年之後,你要能勝我,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董嫣然暗暗歎息,她剛才一句話,直指他心靈中的弱點,但他仍能迅速回復常態,可見此人的心神圓融,幾達到堅不可摧的地步,有這樣的敵人,真叫人想不奮發振作都不行了。

    好在她所學的心法,最講定性從容,縱面對這麼強的壓力,卻還能安然應對,不至於因為承受不住而崩潰下來。

    「既然如此,先生且請自便,我也要去尋楚韻如了。」

    雪衣人瀟灑笑道:「你儘管自去,你雖是我五年後的敵手,如今我的目標卻不是你,你可以放心,我不會跟著你的。我已經等不及了,我要回頭,尋那蕭性德一戰。」

    「先生,此刻他們身邊諸事繁擾,只怕未必能專心一戰。」

    「習武者,到了他那樣的境界,只要面對真正的敵手,立刻就可以摒去一切雜念,天地萬物都在身外,完全不足以影響到他。他昨日施展一套筆法,已讓我心癢難耐,本打算夜晚就去尋他一戰,沒想到莫名其妙又生變亂,讓他整夜地守在別人身旁,再過幾天,我若仍找不到單獨挑戰的機會,我也顧不得那麼多,就算當著天下人的面,我也要尋他一戰。他若因為皇帝的原因不肯應戰,我便殺了他保護的皇帝。」

    他說來輕淡隨意,但無人可以懷疑他的決心。一國帝王的生死,於他,也不過只是枝頭一片樹葉飄落般輕淡之事。

    武功到了他這種地步,早已無善無惡,天下之事,無不可為者,天下之人,他能夠看在眼中的,唯有真正可以一戰之人。

    董嫣然神色微震:「先生……」

    雪衣人根本不聽她的勸阻,已然淡淡一笑,拂袖而去,身形不見絲毫動作,人影已遠在數丈之外,轉眼越來越遠,唯有淡然的笑聲,遙遙傳來。

    「董嫣然,你終究還是心動了。我意既決,又豈是你可以改變的。你若為一個普通帝王的生死亂了心,影響了你的武功,又還有什麼資格,五年之後,與我一戰。」

    董嫣然神色微動,默然不語,只遠遠看雪衣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良久,方才抬頭看向明月。

    嫣然,你的心,動了嗎?

    她徐徐閉上眼,紛亂的心神立時平靜下來。

    何去何從?

    去城外找楚韻如,還是回頭提醒容若?

    如若回頭,便是對容若失言,便是真正敗給了自己這一瞬的心動,便是心靈真正開始動搖,從今以後,在武功一道上,只怕真的再難有寸進了。

    再次睜開眼時,她眼中,有一片無盡的安然寧和。

    天地如此廣闊,世界如此美麗,又何必只為一個容若,就此牽動心懷。

    更何況,那人雖善惡難分,敵友莫辨,卻絕非小人,與蕭性德只會堂堂正正一戰,哪會隨意波及到容若。我若關心則亂,出手干預,只怕反增變數。

    她輕輕一歎,無限美好的身影,再次乘風而起,方向,是城外。

    董嫣然離開之後,容若心情舒暢許多,想到楚韻如已有確切消息,又有最好的高手保護,安全沒有任何問題,更加高興,大步向小樓方向走去。

    才走到樓下,一個身影直接從樓上窗中翻落下來,站在他身旁。

    容若笑著看向他:「性德,我找到韻如了。」

    性德臉上仍然沒有明顯的表情,但眼睛深處,竟也微微一亮。

    「你知道嗎,原來董嫣然一直暗中保護我們,韻如離開的時候,她看到了,並且連韻如的住處都是她安排的。」

    「我們身邊一直有人在,暗中負有保護和監視之責的有三四批,而到了濟州城後,又多了好幾批,有的人遠遠跟隨,有的人化裝在我們身邊出沒,有的人使用飛鳥來探消息,這些你以前也知道,只不過,我也可以察覺出來。唯有董嫣然武功太高,離得又遠,我如今力量盡失,靈覺遠不如過去,所以不能做出清晰的感應。」

    容若興奮地說:「幸好有她,原來韻如一直有她照顧,我總算可以放心了。」

    「為何不現在去見她?」性德與他相處的時間最多,最是瞭解他對楚韻如的深情,按道理來說,只要知道楚韻如的所在,刀山火海在前面,砍斷了他的手腳也是要爬去相見的。

    「我現在不能走。」容若臉上興奮的笑意一斂,變做無奈的歎息,眼望小樓,眼神裡漸漸浮起悲涼之意:「二哥還是不吃不喝,怎麼勸都勸不動,謝姑娘在他身旁,都快哭斷腸了,他也沒有任何表示,我真是擔心他,而且……」

    他長歎一聲,又道:「我一直覺得,有一個大的陰謀就快要圖窮匕現了,有什麼人在我們四周撒網,直到現在,才開始出現連串的死亡,該是收網的時候了,我不能讓韻如回到這風暴的中心來,她在別處,我反而安心許多。」

    「剛剛你也已經發現董嫣然了吧!」容若道:「這裡的人幾乎都聚在前廳那邊操持喪事,二哥完全沒心思管身外之事,謝瑤晶眼睛裡只看得見二哥,也只有你,還會有空閒多注意我那邊的情況了。」

    「那些暗中監視你的人應該也一樣發現了,只不過,我想董嫣然自己會去處理的。」

    容若點點頭,望望小樓,眼中又多了一層憂色,舉步正要進入小樓,忽聽得前廳方向,傳來一陣喧鬧之聲。

    容若一揚眉,回身望去,不多時,就見一個迅快的人影,飛奔如電,一直衝著他的方向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叫:「又出事了,明月居裡又死人了。」

    正是被容若留在明月居中的蘇良。

    並不是太意外的消息,根據以往看小說的經驗,容若很早就判斷出,必然會有連環殺人案出現,並且也提醒過所有人,甚至還依照他以前的經驗,做出過防止罪惡再次發生的安排。只是他也同樣明白,幾乎在所有故事裡,事先的防備,總不能真正阻止死亡的降臨,更何況,明秀閣裡的那幫人,並不真的肯聽他的意見。

    儘管如此,真正聽到死亡的消息,容若心中仍是一陣黯然,兩天之內,已經死了第三個人了。

    「是誰?也是明秀閣中的人嗎?」

    良在容若面前站定:「是余松泉,被刺死在他自己的房間,半夜裡發現命案,把大家都吵起來了。現在,趙儀守在那裡,讓我來通知你。」

    容若點點頭,卻沒有動作。

    他心裡隱隱有個感覺,一切絕不會到此為止,或許還有更多的死亡將會發生在那聚集了太多人,有著太多變數的明月居裡,但此時此刻,他又怎能放心離開。

    他皺眉,回首,凝望小樓。

    自放進謝瑤晶之後就一直關閉的小樓大門,竟然無聲地打開了,露出門內蕭遙那再無一絲血色的臉。

    「二……」容若幾乎脫口叫出彼此真正的關係,總算眼角掃到站在蕭遙身旁的謝瑤晶,忙改口:「蕭公子。」

    「你去吧!」蕭遙的聲音死氣沉沉。

    「可是……」

    「我不會死的,做你自己的事去。」蕭遙的眼神從了無生氣,忽轉凌厲鋒芒:「我要留著性命,為芸娘報仇。」

    容若心中陡然一酸,竟說不出話來。

    「蕭大哥。」謝瑤晶顫抖著呼喚,眼淚仍然不止地落下來。

    蕭遙望向她:「我餓了。」

    謝瑤晶一怔,呆呆望著他。

    蕭遙淡淡重複:「我餓了。」

    謝瑤晶這才醒悟過來,一邊拚命擦著自己的眼淚,一邊用力點頭:「是,我這就去給你拿吃的,廚房要沒有,我為你做。」一邊叫,一邊衝著廚房衝過去。

    這位嬌貴的大小姐,此刻幾乎是以一種異常感激的心情,來做僕婦的工作的。

    蕭遙慢慢望向容若,仍然用平淡到極點的聲音說:「看著我的人很多,我死不了,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有遺憾。」

    容若深深凝望他,良久,才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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