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真的下大了。」容若負手站在窗前,眉頭緊皺,大聲吩咐:「把傘拿出去,給宮門外的大人們遮雨。」
「皇上,我想,他們要的是皇上你的召見,要皇上聽從他們的忠言,而絕不是遮雨的大傘。」楚韻如的聲音輕柔婉轉。
容若回頭與楚韻如並肩坐下,輕握她的手:「你總算肯開口說話了,心情好些了嗎?」
自從回宮之後,把一切發生的變故都理順理清,弄明白秦福、高壽的背叛是楚家暗中指使,甚至連她的性命都已列在犧牲品之中,楚韻如就一直沉默不語,急得和楚鳳儀、蕭逸長談之後的容若,圍著她直轉,哄得口乾舌燥,就連知道有一幫忠心耿耿的大官長跪宮門,也實在沒有空閒去處理了。想不到看到外面雨大,一時憂急說出話來,倒引得楚韻如開口了。
楚韻如抬頭沖容若微笑:「皇上何必為一女流,誤了國家大事,傷了重臣之心。」
容若皺眉:「怎麼又皇上皇上的,跟我生分起來。你在這裡傷心難過,我怎麼好去忙別的事。本來,我也沒打算當英主明君,做昏君庸主其實也蠻快活的。而且,不見他們,也不全是為著你,就是知道他們大力反對,想到他們要念的道德規矩,我就頭疼,才故意不理會。
哪知道,天底下的忠臣都這麼死心眼,跪下就不起來了,虧得我怕他們曬著,要讓人去遮陽,怕他們餓著,又是送吃,又是送喝,他們就一點也不體諒我。」
容若想了一想,咬牙切齒地又說:「等雨停了,我讓人送乾爽衣服給他們,再派美麗的姑娘給他們當場換衣服,捶肩揉腿,看他們還怎麼裝正人君子。」
雖然知道容若是故意要逗她笑,不過看容若這一副惡劣陰險的邪惡嘴臉,楚韻如終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容若如獲至寶:「你總算笑了,你不知道你笑起來多好看,板著臉時又多叫人揪心。人生在世,總有些不如意之事,要全放在心上,還不悶死。和我在一起這麼久,還沒有學會苦中作樂嗎?」
楚韻如淒然一歎:「我只要一想到,我的父母親人這般待我,就心痛如絞,我……」
容若輕歎,抱她入懷:「天下哪有不愛子女的父母,只是因為他們是政治家,他們要考慮的事太多太多,所以很多時候,只能犧牲個人的感情,他們做這個決定,想必心痛猶勝於你,以後,也必悲悔莫名。就像母后,她何嘗不愛七叔,可是為了我,卻必須對七叔痛下殺手,等到知道七叔死了,卻又痛不欲生。人總是要等到失去,才懂得珍惜,所以,韻如,不要讓仇恨痛苦去影響你,即使所有人都背棄你,我會在你身邊,盡我的一切力量保護你。」
他懷抱美人,言語真摯,懷中佳人,容顏如畫,眸光似水,本是極感人的一幕。誰知說到後來,他又抬手抓抓頭髮,乾笑兩聲:「雖然我沒什麼本事就是。」
楚韻如本也被他話語感動,聽他話鋒忽一轉,不由嫣然一笑。
容若低頭望著她,很小心地問:「韻如,你會嘲笑我沒有本領,胸無大志,把天下權柄,輕易拱手讓人嗎?」
楚韻如微微搖頭:「我只知,你的決定,便是我的決定;你的選擇,就是我的選擇。韻如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根本不把權勢富貴放在心間,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對攝政王講明,卻要弄得這般危機重重,幾乎喪命。」
容若苦笑了一下:「我雖不把天下放在心間,只怕就是把心挖出來,旁人也不信。如果我一開始就對蕭逸低頭,那不過是個殘暴懦弱的皇帝無可奈何之下的投降自保,等待我的,是永遠上鎖的黃金籠子,我將頂著一個清閒王爺的名字,當一輩子囚犯。我需得先讓他明白,我有絕對自我保護的能力之後,再將一切交給他,那便是我容讓於他,他不能不承我的情,以後就算對我不是非常放心,也斷不能太明顯地監視我、限制我了。我只想爭取我應有的尊嚴和自由,可是我沒有想到……」
容若歎息一聲:「沒有想到,楚家的決定會如此傷人心,更沒有想到,忽然冒出一個絕世高手,惹出遍地血腥,死傷無數,更叫母后和你,如此痛苦……」
楚韻如黯然垂首:「皇上要如何處置楚家?」
容若輕攜她的纖手:「我連蕭逸都已經原諒了,為什麼還要追究楚家?說起來,楚家面對著國家和家族的兩重興亡,有時也必得做些無奈的選擇,我不恨他們叛我,我只恨他們傷了你和母后,韻如……」
楚韻如搖頭,眸中有淚:「楚家可以負我,我卻不能有負家門。
皇上仁厚,臣妾,代楚氏滿門謝過了。」說著便要下拜。
容若一手挽住,無可奈何地搖頭:「你啊!怎麼又拿我當皇帝看了。」
楚韻如含淚一笑:「是皇上自己心裡還放不下皇帝的身份與責任啊!」
容若一愣,連忙申辯:「沒有啊!我現在心裡只有你才對。」
楚韻如明眸往窗外看去,窗外大雨傾盆:「皇上去吧!剛才和我說話時,皇上已往外頭瞧了至少十三次了,我要再裝成不知道,便是禍國殃民,耽誤朝政的妖姬了。」
容若紅著臉,傻乎乎的乾笑只會用手猛扯他已經亂成一團的頭髮。
楚韻如忍著笑,把他往外推:「快去吧!」
容若走出殿門,一旁的太監早打了明黃色的傘蓋過來,容若卻又一回手,拉住正往後退的楚韻如,猛往懷中一扯,迅速低頭吻在她額上。
偷襲成功!
隨著楚韻如驚慌的叫聲,容若在心中竊笑,又快又急地說一聲:「你真好。」
他說完便放開了手,得意的如同偷腥成功的小貓,快步衝進雨地裡,只氣得母儀天下的皇后,滿面通紅,手足無措,惱又不是,罵又不是,呆立了半晌,遙望那蹦蹦跳跳,開心得像要在雨地中跳舞的皇帝身影,卻又不知不覺,嫣然一笑。
遙遙望著宮門外,一大幫直挺挺跪在雨地裡的臣子,容若頭疼得用手直揉眉心,然後笑得陽光燦爛,活力四射,遙遙揚個招呼:「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吃過飯了嗎?」
這一句話出口,地上跪得腰筆直的人,有一半撐不住,砰的倒下去,還有一半臉色也難看得像是要隨時倒下去。
難得容若身邊幾個貼身太監,久經磨練,意志力過人,居然連撐傘的手也沒抖一下。
容若走過來,蹲到跪在最前方的董仲方面前:「沒有吃飯嗎?唉,可惜朕還特意叮嚀御膳房,把好吃好喝的,按時給幾位大人送上來呢!
來來來,餓著肚子可賞不成雨,跟朕去大吃一頓如何?」
董仲方眼看又要被這位荒唐皇帝氣暈,急忙深吸一口氣,死死撐住了,在大雨中叩首下去:「臣請皇上,以禮法為重,收回詔命。」
容若繼續抓他那慘遭蹂躪的頭髮:「這個,今天的天氣不太好,雨下得好大啊!呵呵呵!」
董仲方根本不理他拙劣的顧左右而言他,繼續磕頭:「臣請皇上,以禮法為重,收回詔命。」
他身後一大堆官員,居然也一起磕頭不止:「臣請皇上,以禮法為重,收回詔命。」
容若冷笑一聲,信手把太監手裡打的黃羅傘蓋奪下來,狠狠往雨地裡一擲:「好,你們愛淋雨,我陪著你們淋,你們何必要來求我收回詔命?我蓋好了玉璽的詔書,不就是因為你們一大幫子人誓死對抗,而不能下發嗎?」
他神色震怒,毫無遮掩站在大雨中,雨水頃刻間把他淋得濕透。
一旁太監要為他遮擋,全被他趕開,他只冷冷地瞪著眼前一干大忠臣。
董仲方嚇了一跳,失聲道:「皇上小心身體……」
容若冷笑不止:「我這樣的昏君,還要小心什麼?你們有哪一個看得起我?我發的詔書,你們死死頂住,一大堆人跪在宮門口來逼我。
你們是忠正耿直,那我成了什麼?你們是為祖宗江山捨身死諫,我又是什麼東西?史書怎麼記?千載以下,世人如何看我?虧得我時時替你們擔心,好酒好菜叫人送來,有太陽讓人給你們遮陽,下大雨叫人替你們遮雨,你們何嘗真心將我當成皇帝。」
他說得動情傷心,拿手掩著臉,竟難以成言。
眾臣無言以對,他們長跪宮門,的確是存著死諫之心。這幾日皇帝雖不出來,但一道道旨意,都是對他們極細心的照顧,送來軟墊,讓他們別傷了膝蓋,送來好茶好飯,不想讓他們餓壞身子。白天太陽烈,讓人四周張起用錦緞結成的高牆大傘,阻擋陽光,晚上天涼,又讓太監在四周燃起爐火,剛剛下了雨,便即刻叫人過來打起遮雨之傘。
古往今來,哪個和皇帝做對的臣子受過這種待遇?這樣的心意,總不能當成不知道。
眾臣被容若說得半天開不了口,容若也在沉默了一陣後,把掩臉的手放下來。眾人才發現他雙眼都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滾,隨時都要落下來,他卻又恐人瞧見,倔強地扭過頭,急急忙忙擦拭。
可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不免人人神色黯然。
董仲方顫抖著叫一聲:「皇上……」再說不出話來。
容若長歎一聲,扭過身,背對他們,仰首望天,任雨水沖刷著他的臉,好一陣子才說:「別跪著了,有什麼事,到御書房再說吧!」
董仲方原本想著皇上不答應收回詔書就不起來的堅決,再也維持不下去了,垂首道:「遵旨。」
容若點點頭,吩咐下去:「服侍各位大人更衣之後,再來見我。」
然後大步遠去,身後所有人跪送,容若悄悄在心裡比個勝利的手勢。
對付忠臣實在太容易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辣椒粉真是好東西啊!說哭就能哭出來,以後一定要多準備一點,有機會,可以用來騙美人。
一個時辰過去,沐浴更衣之後的容若,神清氣爽,面對同樣沐浴更衣,而且還被逼著飽餐一頓,神色卻無比沉重的臣子們,笑得親切溫和:「來來來,大家坐,有話好好說。」
眾人哭笑不得,這麼大的事,要跪下抱膝痛陳,又怕這個皇帝臉一板,惱他們不聽話了。
董仲方略一遲疑,沒敢跪,卻也沒有坐,深深施禮:「皇上……」
容若一笑搖頭:「行了,別為難了,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希望我改變主意,收回旨意對嗎?可是,你們不覺得,這道旨意於國於民,於我的母后皇叔,都是好事嗎?為什麼要收回?」
「自古以來,豈有皇叔與太后成親的道理。如此君臣不分,國將不國,大楚勢必為天下人恥笑。」有一個臣子憤聲抗辯。
容若皺著眉頭打量他半天,勉強記起這不知是姓王姓李還是姓趙的大臣,官居什麼什麼大學士,類似於文人領袖一類的身份,怪不得這般道學:「皇叔也好,太后也好,他們首先是人,然後才是君與臣,既是人,就有人之慾念。人生於天地之間,男女相悅,生育後代,都是天倫大欲,堂堂正正,有何見不得人之處。皇叔與太后之間,自小青梅竹馬,情義不比尋常,世人何嘗不知,為什麼一定要用君臣之別來分離他們?為什麼禮法道德要用來分開有情人?民間女子可以再嫁,為什麼我的母親不可以?」
「天子之母,豈可……」
容若冷冷打斷他的話:「天子之母,就連民間女子也不能相比嗎?
不要忘記,楚國本來是北方遊牧之國,兄死弟繼,本是常理,天下人的恥笑又如何?別國之人,不與我同悲喜,不與我共患難,愛說愛笑,且自由他。楚國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既是子民,豈有不明君父行孝之心,豈有不憐國母孤寂之苦的道理。」
董仲方神色悲愴,倒身下拜:「皇上可曾想過,世人會怎樣看待皇上,他們會以為……」
容若一笑接下去道:「以為我貪生怕死,為求苟安,獻母以媚權臣,是嗎?」
董仲方俯首不語。
容若微笑道:「讓天下人隨便傳吧!我既已決定做這種事,就不怕世人把我說成什麼樣,我不但要親自主持這樁婚事,我還會把更大的權力交給皇叔。」
董仲方臉上失色:「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不這樣做?」容若悠悠地道:「一定要打個你死我活,一定要讓整個楚國都陷進動盪,流盡無數忠臣義士的血嗎?」
「皇上!」嘩啦一下子,又跪下一大堆人。
容若笑著搖手,阻止他們開口:「我知道,我明白,你們不怕死,義之所至,雖死無悔,為國為民,百死不退。你們都是良臣,你們不怕死,可是,死應死得其所,死應為國為民而死,不應為一頑劣小兒權位之爭而死。」
再次擺手,阻住幾個開口欲言的人,容若神色端肅:「說實話,你們覺得我是一個好皇帝嗎?我可以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讓國家安定富強嗎?」
「皇上宅心仁厚,假以時日,必能……」
容若苦笑一聲,打斷董仲方的話頭:「董大人,我知道,你們對我抱以很大的希望,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材料。現在的我,是個好人,但也僅僅是個好人而已。國務不是我能處理的,治理一個國家,其中的學問道理,更不是我所能理解的。當然,你們會說,可以學習,但是,為了我一個人的學習,要耽誤多少時間,而這些時間,百姓等得了嗎?虎視在側的強秦雄主等得了嗎?你們說我宅心仁厚,可是,一個宅心仁厚的人,是無法成為好的君主的。與其維護我的帝室正統,讓我將來葬送了國家,為什麼不擁護一個可以守護國家的人?」
容若神色一正:「我知道各位大人都是有學問之人,可是有一句」
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你們可曾聽說過?」
沒有人回話,每個人都神色鄭重,眸光深沉,臉上表情也陰晴不定,顯然都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
容若笑笑又道:「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話說,張三開了一家店,他有一個得力助手叫李四,兩個人合力把店開得紅紅火火。張三英年早逝,拋下了兒子張小三就死了。李四把這家店撐起來了,店越做越大,工人越來越多。客人喜歡這家店,工人拿到的工錢非常多,而小老闆張小三,每年什麼也不做,淨收三千兩。可是,有人告訴張小三,店非常賺錢,收入足有八千兩,李四自己吞下五千,只給老闆三千,而且什麼事都獨斷獨行,不請示老闆,實在太不對。小老闆一聽,覺得很對,於是就趕走了李四,自己經營這家店。可是,他不擅長經營,鬥不過別的對手,店裡一年下來,節省再節省,也只賺到一千兩,工人辭了又辭,客人也漸漸流散。你們覺得,為了店好,為了工人好,為了客人好,甚至為了老闆自己好,這家店應該交由誰來管理?」
大多數人皺眉沉思,只有董仲方抗聲道:「這家店交給誰管理是一回事,本來屬於誰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張小三思索很久之後,決定把店重新交給李四管理,不行嗎?」容若問得尖銳。
「可是,如果張小三不想交給李四,也絕對是應該的,更何況,還有王小三、趙小三、孫小三,他們又怎麼辦呢?」董仲方回答得也毫不退讓。
容若一怔:「什麼?」
「因為李四能幹,所以他就可以欺主獨斷,如果這種事被看成是合理應當的,那麼其他人呢?其他的趙小三、孫小三,是不是也同樣必須把權利交給別人,連爭取都被看成不應該?其他的張四、趙四、王四,是不是也可以順理成章,欺壓主人,侵奪主人的財產,也被認為是對所有人都好的行為?李四是很能幹,既沒有薄待主人,也把生意做得非常好。可是,誰能保證他一直這樣,誰能保證哪一天,他不在一翻手之間,把整個店納為己有,而原來的店主,從此無枝可依。」
董仲方沉聲道:「皇上,天子無私情,天子無私事,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到一個人身上,朝中的權柄,更應相互制衡,皇上……」
容若沉聲問:「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在一個人身上,也包括你嗎?」
「是,也包括臣。」董仲方點頭道:「臣自認此心耿耿,永世不變,但陛下卻不必只信臣一人,臣求的,是進言的機會,並不是皇上對臣言必聽,計必從,這般恩寵,固是大榮耀,於國家,卻也未必有利。」
容若站起來,眼神閃爍不定,慢步往外走。
「皇上……」
容若揮揮手:「我要靜一靜,你們先等等,不要跟來,讓我想想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