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康熙要他渡海四萬里赴羅馬,熊賜履不禁大恐,一個蒜頭栽蔥暈倒在地。
羅馬究竟在哪裡?只曉得天圓地方龜頭頂天的老先生並不知道,但他曉得北京到越南支那國的距離,是七千多里,也就是說,人家觸犯君威,最多流放一個中國遠,自己卻要「遣使」六個中國遠!從這一點看來,當日只是威脅要把他兒子弄去海貿的凌嘯,和康熙一比較,還真的算不上窮凶極惡。這如何不讓他昏死過去?
其實,中國的海船能不能經得住遠洋風暴倒是其次,關鍵是,到羅馬的海路,不是中國海、印度洋、非洲好望角、大西洋就算完了的,還要入直布羅陀海峽進地中海,還有氾濫成災的爪哇海盜那樣的海上強梁,不過,好在他和凌嘯不合,要不然凌嘯會告訴他這些,那樣的話,熊賜履就不是昏死這麼幸福了,至少也得來個當場心肌梗塞。
和李光地齊名的理學大師,就這樣被康熙給「遣使」了,再也沒有誰做仗馬之鳴。
誰都曉得,這個真欲,說白了就是鼓吹禽獸般的貪婪,可大家都是飽學的官場人,哪能看不出康熙的陰險狡詐之所在,他的所有論述,都是頂著「滿族真欲」的名頭,當場反對他,就是反對滿洲當日龍興的理由,下場不會比熊賜履好多少!
一時間,沉默更甚。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消亡。
皇上這是怎麼啦?又乖張又戾氣!佟國維看著康熙地洋洋自得,看著康熙回到寶座睨視群臣的模樣,忽地覺得心中一陣翻騰,頗有一些想當董仲舒的衝動。
他想在沉默中爆發!
作為經史子集熟讀的滿人宰相,佟國維知道,當年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是沒有理由的。劉邦以一個屁大的無賴當了皇帝,劉徹害怕天下人群起效仿,貪圖帝位造反成風,這才看中了儒家地天人感應和君臣名分學說。這學說雖不能阻止每朝每代末世的軍閥私心,但卻在長久的大部分時間內,保證了黔首的溫順,難道學究古今的康熙忘記了這一點?在滿洲子弟中提倡真欲,那可以保持旗人子弟的狼性銳氣,佟國維並不反對,可要是搞得漢人也覺悟了。列祖列宗打下來的江山,可就危險了!
也許您康熙皇帝在世沒人敢反,但下一代呢?下下一代呢?
這位已去掉了太國丈名義的國丈,心中雖是這麼想,但膽子卻不能配合見識。他可不想兒子剛進上書房,老子就很快被攆出,無奈之下,只好在滿族精英中搜尋愣頭青,看有沒有人再挑頭當炮灰。可惜的是。愣頭青不懂這其中的道道,懂道道地呢,又絕不會是當炮灰的愣頭青!失望中的佟國維。無意間把目光投向了凌嘯,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竟是心中狂喜,凌嘯居然也和自己一樣瞪大眼睛看著康熙!難道……難道當朝第一功臣的太子太師駙馬爺,也不滿康熙皇帝的偏頗嗎?!
不過很快,佟國維地狂喜,就變成了恐懼,趕緊收回了眼光。生怕和凌嘯的眼神相對。
開什麼玩笑!自己可以把別人當成炮灰和馬前卒,但在凌嘯面前一比,也就只配給他當炮灰和馬前卒了!諫議成功了,凌嘯收名得利,自己聖眷受損,諫議失敗了,凌嘯安然無事,自己倒霉受罰。當老子傻啊!
凌嘯卻不曉得佟國維在一瞬間有那麼多考慮,他也意識到了佟國維的那點憂慮。但凌嘯卻決不是為滿清憂慮,身為具有大民族大國家觀念的未來人,凌嘯只會歡迎康熙的張揚真欲,不過,凌嘯也弄不懂,康熙那樣一個飽讀史書地人,為何會忽視掉「真欲」對未來滿漢關係的深刻影響?!
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忽然,尹泰忍不住輕咳了一聲,引得眾人矚目。
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凌嘯眼看這尹泰,心中一片明空澄淨,恍然大悟起來。他又發現了康熙地另外一個巨大的變化──達觀!
尹泰剛才說康熙在一旁看著雍正如何如何的話,不禁讓凌嘯想起了明朝的英宗皇帝!
這個前八年昏庸無道的皇帝,在土木堡之變後丟了帝位,被軟禁在一旁看弟弟呼風喚雨,復辟成功後,卻一改以前的昏庸,後八年勵精圖治勤於政務,這種轉變,是歷史學上的一個經典心理分析案例,連外國人的心理學著作都有引用此事的呢。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尤在,只是朱顏改!陳後主一詞道盡皇帝心理創傷學地真諦。
想必,康熙皇帝在戊寅之變中,也是有著和英宗一樣的感觸感悟。一個皇帝眼睜睜看著別人呼風喚雨,卻無論是認可還是反對,都無能為力,那種心靈上的震撼和感悟,定是強烈到尋常人都無法理解的地步!只不過,英宗是痛改前非,珍惜後八年,而康熙,則是眼看著自己創的盛世被糟蹋,備受那種無能為力感覺的煎熬罷了。
這,還是康熙活著,能鐵血復辟扭轉乾坤,那麼,康熙不會想不到,如果自己有一日真成為了在天之靈,那就更加的無能為力了。循著康熙的這種感悟心路引申開去,結合秦始皇萬世之謀卻二世而終的史實,康熙定會前所未有地明白到:有生必有死,有盛必有衰,富不過三代,窮也不過三代,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馬牛。
囂囂張張活一生,痛痛快快走一遭!
康熙皇帝……竟是連滿族江山地未來都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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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過此節。看著康熙大馬金刀地睨視群臣,凌嘯在那裡喜不自禁。管他康熙這麼干是不是只顧自身快活的「自私」,管他康熙將來會不會因為階級局限而止步,凌嘯只知道一點,康熙已經到了為超越不擇手段的地步,第一步跨得是這麼不枉自己冀望一場。
凌嘯都恨不得給雍正磕上百個響頭了。胤禛兄。你果真是牛人!活著未必能給中國作多大貢獻,這瀕死一搏的戊寅之變,卻讓中國曙光初綻,也稱得上是「死有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中的泰山了,至少,你催化激活了我的老泰山,I服了YOU!
但很快,凌嘯就發現,他現在還有要佩服地人。凌嘯向來就是朝會的焦點。他今天的一言不發,已是引起了別人的警覺和懷疑:這樣一個沒事都要肇事的攪事混子,今天為何如此老實,既不出言反對,也不歌功頌德。一定有陰謀!
士大夫們不是傻瓜,沉默,也並不是思想停頓。縱觀凌嘯崛起後的所作所為,彩票、紡紗、香胰、海貿和優餉治軍,哪一樣不是紙醉金迷、物慾橫流?!這廝從一出現。就無時無刻不散發著銅臭味道!皇帝提倡真欲,說到底,不是給凌嘯的行動正名是什麼?
事關國策大計。凌嘯的六毒駙馬之名,也嚇不住人了,尤其是優遊醒轉過來的熊賜履,深知老骨頭很難禁得住四萬里海上飄搖的他,死豬不怕開水燙,竟是從地上一個老牛翻身,哭喊道,「……皇上……嗷嗚……老臣臨去前有一言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駙馬爺功勳卓著是不假。可皇上您也不能什麼事情都聽他啜攛。駙馬爺身為太子太師,卻是不教諭雍逆忠孝之道,一味以什麼皇子貢獻榜等利益相誘惑,方未能遏止戊寅之變慘劇!可見,君子重義不重利,乃是顛撲不破地真理……嗚嗚,他以商治軍,在湖廣尚可,以軍治省,在浙閩尚可,要是全國都這麼幹,皇上,您這不是要燒掉孔廟是什麼?!難道,漢之張禍、唐之黃禍,明之闖禍之後,我大清朝要來一個凌禍不成?!」
∼∼嗡!……「凌禍」?!
熊賜履對著尚屬老實的凌嘯開炮,一下子驚呆了百官,備受鼓舞者有之,隔岸觀火者有之,心覺不妥者更有之!
兩江總督於成龍剛被解除軟禁調查,列席上殿冷眼旁觀,此刻聽著熊賜履的話,心中是舉雙手贊成的。可他畢竟是被凌嘯盤得死去活來的人,在凌嘯手下吃虧吃得聰明了,一聽熊賜履蓋了個天大地帽子給凌嘯,就知道不好,你這是指責到皇帝身上去了,皇帝豈能容你?!
凌嘯更是不禁大憤,這真是閉門家中坐瘋狗來咬我!自己看在熊賜履是湖北孝感人的老鄉情分上,也沒有真的拿他兒子去出海,前天論戰更沒有落井下石,誰知道這廝完全是老鄉見老鄉,背後來一槍,瞧這光景,竟是要把自己往死裡面推了!
現在自己都被瘋狗咬,下野之後還得了?!凌嘯當即冷哼一聲,「熊大人,我的太子太師是兼職的,三個月中還要抗衡五國之戰,戊寅之變就爆發了。哼,你在南書房當了十年地專職太子少師,皇四子被你教諭得培根不正,我都是凌禍,那你豈不是熊貨?!」
一言既出,滿殿哄笑。連於成龍這樣古板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熊賜履至少膽是熊膽!
康熙卻沒有笑,臉色越來越差,就著熊賜履的話屁股一歪,板臉道,「徒不教,師之過。著將熊賜履革職充軍寧古塔……念及其年事已高,且夙往多有贊言,命其長子代行。凌嘯任太子太師殊無建樹,且居功自傲,抗朕恩旨,著革去頂戴花翎,回府思過!」
大殿上一下子鴉雀無聲起來。???什麼?,一句凌禍,六毒駙馬就倒了?!
「臣謝主隆恩!」熊賜履猛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頭,抬起來已是鮮血滿面,神態間卻是傲然四顧,那份和六毒駙馬「同歸於革」地得意,誰都看得出來。
凌嘯盯著熊賜履心中充滿了強烈的恨意。他不是於成龍,所以知道康熙為何色變,也知道熊賜履在得意什麼!
「凌禍」這個概念一提出,自己就不再是康熙的寵臣這麼簡單了,而是天下讀書人的公敵!康熙和自己約定好的混淆之計,也變得撲朔迷離前途難測起來。
讀書人,哪怕是迂腐的讀書人,也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