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駿和沈珂輕輕推著新輪車上的鄔思道,隨凌嘯在禪寺的石道上緩緩而行,一任嗖嗖落葉隨風而下,肅殺秋景之中,凌嘯長舒一口氣。鄔思道看著這個年青的駙馬爺,忽地有看自家子弟一樣的父兄情感,「你一定感覺到很疲憊,一定感覺到做事很難,甚或感覺到自己淪落為了機詐小人,甚或覺得志向和現實之間,差距大得如萬丈深淵弱水難浮,是嗎?」
凌嘯嗖地止住腳步,熟視鄔思道良久,啞然道:「知我者先生也,然則先生何以得知?」
鄔思道淺淺一笑,抬手指向荔枝樹叢深處的一方小亭,示意往那邊去,卻讓胡駿開始森嚴戒備,「古人謂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們三位先生正是不惑之年,可也是從弱冠而立,而不惑的。莊生曉夢迷蝴蝶,此情待追已惘然。回首緬懷和追憶我們曾經的韶華,何嘗不是感慨萬千?不過,不惑年當戒惰戒悔,故此不去想罷了。而近來,思道觀二公子,不像尋常年輕人一樣,或畏懼於世故,或目空一切,但處事間卻漸顯不老成之態,頗使猶豫兩端,思道就知道了,二公子疲憊了,迷失了,故有此問。」
這鄔先生確是人中精靈,可凌嘯感覺溫馨之餘,就只有苦笑了,難道告訴鄔思道,自己實際上已經二十七了,在掙命告一段落之後,正站在人生價值的十字路口微作徘徊?
小亭裡面卻有人在,顧貞觀和戴名世兩人笑著站起身來,貞觀一指亭桌上的小菜鹵碟和封罈美酒,「駙馬爺,我們四人上次共飲,不是在武昌何園。此一別業已經年,今日這南國秋色別有景趣,正是抒懷時節,呵呵,擺酒佛寺甚不敬,不邀菩薩更無情,來,今日我們袒胸一會。」
回顧鄔思道,一邊攙扶他入座,凌嘯一邊坐下笑道。「你們這些先生最是講究通情達理的,現在,不放我這半月未見高堂妻妾的去後園,看來是顧都是自己迷失了,想要我表態吧?!」
顧貞觀一愣,見凌嘯搶先為自己三人斟上龍巖沉缸,愕然道:「咦,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自己也迷失了,正等著三位先生指點迷津呢。」凌嘯笑道舉杯,三人共飲一巡。
顧貞觀咂一下躊,也不去夾菜下酒,突兀兀問道,「貞觀今日看到你頒發的六條軍令。當是就倒抽一口冷氣。如果這是特行獨立,那駙馬爺你已經獨立到擅改軍制的地位了。駙馬爺,貞觀看得出你有求變之心,革新之志,但我想問問駙馬爺,如果朝中群起而攻之,駙馬爺何以應對?」
此話問出,鄔思道和戴名世皆是眼中光彩奪目,熠熠忽閃地望著凌嘯,顯是在等著他的回答。凌嘯拈一筷子滷牛肉,慢條斯理地嚼嚥下去,笑道,「只要說服皇上了,不就行了嗎?前面的彩票紡紗香胰子,哪個不是這麼做的,必要的時候,用皇上來壓制反對者的聲音,用反對者來反襯皇上的英明,以利益分化、以威權打擊,這些都是可行之計啊。如果還不行,沒辦法,唯有消滅他們的生命!」
不等凌嘯話音落地,戴名世緊緊追問,「如若連皇上也反對呢?」鄔思道脫口接道,「如若是皇上到了你變革一半的時候再反對,你該當如何?」
兩人的問話如釘子一樣,凌嘯地筷子忽地停在空中,心中忽地明白過來,今日這場小酌甚為重要。
儘管康熙一直以來都給予凌嘯無比的,從來沒有打過板子,但終究會有一天,他將發現自己的借壺尿尿,那時候康熙強烈反對的可能性將會很大。以傳承千年的封建模式進行統治,康熙已經爐火純青而駕輕就熟,變革會帶來巨大的不可預知性,這會讓康熙感到惶恐的,一如那些深藏皇宮御書房裡的洋夷書籍。當這皇帝感覺到帝國的掌控變得困難的時候,變得自己沒有十足把握駕馭的時候,即使不全盤推翻前面的改革,也至少會緊急叫停剎車的!
凌嘯在心裡飛速計較,但他卻不能猶豫,因為三人正等著他的回答。
在這講究株連牽累的年代,凌嘯既然要做王安石,身為核心僚屬,他們不得不考慮到後果。畢竟,這不是不殺士大夫的宋朝,而是文字獄亦可以殺幾百人的清朝!人家也有一家老小,也有親戚九族,既不是有崇高信念堅強鬥志地革命黨人,也不是木頭般唯知死忠的愚魯之人,連你凌嘯都知道顧忌親人,難道就要求別人為你一個人拋頭顱灑熱血,搭進去三代九族?到時候你有擎天保駕之功,親恩共結之姻,最多就是個圈禁終老,可人家就是滅門絕戶的下場!
乾嚥一口唾沫,凌嘯苦澀地說道,「皇上那裡,我會儘是力呈這種變革的好處,我會儘是將皇上牢牢頃在變革帶來的利益的巔峰上。……如果這樣都還會遭到反對……我會讓這反對變成無力的反對!」
「嗡~!」聞此大逆不道之言,三人同時覺得腦子裡面一片空白,顧貞觀早知道凌嘯志向,只是有些驚愕凌嘯的決心竟是如此之堅罷了,戴名世骰子裡面就是一個前明遺老,興奮之餘,是因興奮而更興奮!
只是苦了初次聽到這種話的鄔思道,驚得滿眼都是火星在冒,喃喃道,「我們只是想看你志有多堅,想你為我們的家人討層保險罷了,天哪……難道我們捨生取義還不夠,還要……」
凌嘯大為懊惱,他這才明白,自己小看了這些封建士大夫,小看了那種儒學明知山有虎的出世有為精神!在馬上殺掉鄔思道滅口和誠摯以待之間,凌嘯毫不猶豫選擇了誠摯以待,因為自己說得隱諱而無形跡可尋。因為他相信鄔思道不是那種甘於寂寞的人,更不是一個會出賣自己的小人!
定下心神,凌嘯神色鎮定地說道,「三位先生,我知道自己的這路走得很險,但我已不能熟視無睹!我就是莊生曉夢,夢到的那只蝴蝶,借用屈才的話來講,中華今日不變革,來日幾百年將苦水連連!如果哪位先生覺得很險。我以所有親人的性命起誓,咱們好聚好散,佳話一段!」
顧貞觀何許人?寫出千古名曲、友情絕唱的重誼之人!戴名世何許人,隱居多年不仕,為家人生計和修南明史才出仕遭禍,至死不向康熙寫求命折子的人!聽到凌嘯這麼說,都堅決向他一點頭的一,惴惴不安地望著鄔思道,生怕這鄔先生離去。
鄔思道忽地心中一動問道,「二公子,你令劉安去江寧之前,為何要他到我這裡索要無錫鄔家的地址?接他們來福建?」見凌嘯點頭,鄔思道忽地記起了四阿哥胤禛片紙家書也不許寄出,一相較。忍不住淚水潸然沾襟,眼睛紅紅地舉杯道。「有人謂千古艱難唯一死!司馬遷曰。死有泰山鴻毛之別,唉。還是文天祥講得通透,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留取丹心照汗清!二公子,思道會殫精竭慮輔佐你,至死方休。當然,能不走到那一步,希望二公子不要輕易冒險!」
戴名世剛要拊掌三士同輔凌嘯,聞言卻是一愣,「靜仁兄,難道你沒有樹欲靜而風不止?」
鄔思道端過凌嘯斟上的黃酒,光地一聲一飲而盡,恢復了靈氣的眼眸精光照人,「呵呵,南山兄,那一步對駙馬爺何其之險!他是滿漢血統兼具,可惜是滿血父親,出了簍子,漢人不助滿人不幫,煢煢子立勢孤力單,加上負盡皇家深恩,離血肉親情,天下人會攏手笑而嘴角奚的。與其到那一步,倒不如我們現在就未雨綢繆,早早定好各種防範,讓局勢始終在我們的掌握之中!」
這一下,三人全被他把胃口高高吊起了。這先生的急才真是不可小覷,瞬間就能調整思路,為凌嘯策劃起繼後之策了。如果說顧貞觀是總理型地任事之才,戴名世是部長級獨當方面的能手,那眼前的鄔思道赫然就是一個高參,即使他只是精於政治鬥爭的高參!
凌嘯起身就拜,興奮道,「請先生教我!」鄔思道狡黠地一笑,將筷子沾了杯中酒,在石桌面上寫下大大的水字,三人碰頭湊近一看,竟是全部倒吸一口冷氣,齊齊苦笑起來。
「架空!」
這倒的確是個保證康熙無力阻止凌嘯變革,凌嘯也不必背負罵名陷入險境的好方法,可惜地是,絕無可能!怎麼架空?這又不是凌嘯看過的yy小說,康熙何等人,千古一帝耶,鄔先生你難道當他是晁蓋,當我是宋江,當滿朝文武重臣是一百零八將的水滸草莽?!
凌嘯為難地一攤雙手,歎道,「先生,只怕沒等我架空好,我就先被架空掉了。」
受三人懷疑地眼神所激,鄔思道卻忽然發了怒,怒道,「我說了要你去架空官員們了嗎?!到現在為止,歸心於你的,又有幾個是重臣出身?你不是自己說技術、資金、人才和制度更重要嗎?那咱們就架空這些玩意,用馮驩的狡兔三窟策,只要找個後備的地方存放,你就處於進可攻退可守的不敗之地!」
凌嘯恍然大悟,呵呵,康熙注重的地確是重臣,自己不去動這些重臣,不就沒事了。正興奮得手舞足蹈,忽聽胡駿在亭外面稟報,「爺,九阿哥求見,正在玉佛樓等候。」
凌嘯滿腔的興奮立刻冰涼下來,**,有這群阿哥們跟著,自己怎麼去開出後備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