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司理的表情很是憤憤,眾人的表情則是茫然和大驚。
前來傳達軍令的是個勤王軍中軍把總,這個名叫衛正氣的小官,原是豐台大營的一名弁佐,因傳授閩地方言十分用心,打散福建營軍官的時候,被陳勁薦入了中軍護標。衛正氣一向說話小意又湊趣,渾段子一個接一個十分活躍,使得幾乎所有中級軍官都對他十分熟悉。就算是胤祥這個喜歡和中低級弁佐混在一起的皇阿哥,也早在京城豐台大營裡面和他混得親熟,互相切磋武藝交流兵法,屢次為他在狼嘾面前說好話,方才一提再提,兩年間已是由小兵成為七品把總。
眼見當場皇子在這大營之中被祁司理搶白,衛正氣心中暗自歎惜和高興放在我們漢人的朝廷,皇子根本就不會和一個參將去耍錢,更沒有誰敢對堂堂皇子這般追索賭債?!何況是這種軍令大行的時刻。看來,清廷真的是禮崩樂壞,綱紀弛廢,亡時不遠矣!
但這些話他只能放在心中想想罷了,此刻這種場合,哪裡容得上他這屁大的小官置言?他低頭尋思最多的是師傅天道子的話,「業無分高低貴賤,信陵君不也用雞鳴狗盜之徒麼?即使李香君一樣的勾欄迎笑,義持於心斥責侯朝宗,也是道之所在。如我們這般仿人手跡,贗人筆墨的偽造字畫手藝,只要是能夠為反清復明大業有所貢獻。業雖微末,卻義薄雲天!」
想起擅於模仿字畫筆跡可以亂真地師傅,衛正氣眼中一陣噴火,師傅就是被勤王軍的頭頭凌嘯,在堂中弟兄襲擊武昌何園之時活活殺死的。這仇恨使得他恨可穿石的目光瞟向大帳正中懸掛的勤王軍標誌,那勃然欲飛的赤色飛龍圖案和康熙御筆題寫地勤王二字。都是紅彤彤血色慾滴,這其中也少不了我知無堂義士的鮮血!
「師傅啊師傅,徒兒這次受命偽造軍令截留糧丁,您在九泉之下定要保佑徒兒馬到功成!您千萬不要瞑目,在天之靈一定要看著徒兒用您的絕技玩死這干韃子!」
他看著想著,猛然間突覺眾人都在望著自己,胤祥正氣得吹鼻子瞪眼睛,對自己伸出手道,「氣死爺了,這殺才居然找爺要起賭債來了!衛正氣。來來來,借錢給你十三爺,身上有多少銀票,全都拿出來!」
衛正氣差點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日。你們這些傢伙真他嗎的搞笑,咱家暗中搗鬼假傳軍令,目的就是要圖謀那對義軍至關重要的軍糧征丁,你們竟然這麼不莊重,爽快點執行了軍令。莫說身上的銀票,就是那錢莊的銀票咱都可以給你們。衛正氣對這干子不爭氣的爺們無可奈何,借錢借到七品芝麻官身上。除了心說胤祥賭運人品太差之外,他還能說什麼?掏出身上所有銀票,「十三爺,可不要嫌少啊!」
胤祥罵罵咧咧地抓起這些銀票,拽在手中「呸」地一聲吐著唾沫數點起來,越數卻面色越差,越數卻心中越涼,冷冷對祁司理罵道「收個俅的賭債,分明是要人命嘛!當老子拚命十三郎是繡花枕頭啊。操你大爺!」
衛正氣心中好笑,你這小阿哥現在才知道以勢壓人啊,若不是你平時不矜持身份,嬉笑怒罵率性而為,這些軍官哪個敢跟你上鼻子上臉地?正要勸慰兩句,猛聽見祁司理也對胤祥怒聲吼道,「好王八!以下犯上,游擊罵參將?來啊,拿下!」
嘿!這下子可好了,衛正氣雖是很有興趣看他們下屬主子和上司奴才相鬥,但一件好好的矯傳軍令,眼看就要節外生枝,他馬上急得是眼睛都紅了,卻又不敢說話,眼巴巴地看著金虎這個全國獨有的旗營總兵,希望他能夠阻止賭債風波,大家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祁司理的親兵早就聽見不妥,衝了進來之後,卻見是要抓皇阿哥,大為吃驚地猶豫了一下。而胤祥的侍衛都是貼身地,早就一群人擁了過來,把胤祥護著後退開去,直到金虎的身邊,胤祥才笑道,「軍門,該不該抓?你說聲抓,咱們就一口氣抓!」
金虎嘿嘿而笑,把手一揮吼道,「眾軍校聽令,把這個衛正氣抓起來!」
眾軍校一撲而上,把愣愣站在中間的衛把總一下子掀翻在地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摞摞疊上去,壓得衛正氣面色青紫卻動彈不得,早有人把他的臂膀拉出綁上,捆成一個絞絲粽子,方才撤了這上千斤的人肉草垛。
金虎格格冷笑,祁司理嘿嘿陰笑。胤祥則是一歎,他人雖豪邁果敢,但終究是心善之人,總惦記著豐台大營裡衛正氣插科打趣地情份,黯然問道,「你家上兩輩就是我滿族的漢軍,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衛正氣面色青灰起來,但瞬即就恢復了平靜,就算看向胤祥這個平日裡頗照顧他的阿哥,眼中也絲毫沒有了赧顏,只是淡然道,「十三爺,你我血脈不同,注定了我要在朋友情份上辜負你一次。人死燈滅就不要說了,倘若有來世,你我同仇同袍地話,我給你做牛做馬,若還是生死之敵,金戈鐵馬時分,我讓你三刀!」
他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言語,別人聽了未必有感,但胤祥卻聽得悚然動容,把油亮的辮子往脖子上焦躁地一甩,怒道,「此刻你倘若從實招來,並詳細舉報出同夥上下的話,你十三爺親自去求了姐夫,也可以算你一個自首,從輕發落下來,你也不用受凌遲之苦,家人也可免於棄市之累!」
衛正氣看看面色大變的金虎等人,仰天長笑道,「十三爺,你也未免過於小瞧衛正氣了,衛某不敢自比前賢,但先賢文天祥的正氣歌不敢稍忘於心,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氣但求十三爺兩件事情。」
胤祥鐵青著臉,看看金虎等人,甕聲道,「說。」
「一請十三爺告知,你們何以看穿我的這份軍令,正氣自認惟妙惟肖,連那個大印都絕對可以亂真,就是凌嘯本人看了,只怕也要先愣著回憶是否下這軍令咧,可你們怎麼看出來的?!往日傳令,不也是中軍護標在傳嗎?」
金虎喈喈一笑,施施然道,「康熙三十五年九月間,知無堂大舉進犯武昌何園,妄圖圖謀我們爺的三姝紡紗機圖樣,三百人愣是把我們地何園親兵打得大半死傷,近在咫尺的武昌城門領卻不來增援,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衛正氣微微晃晃絞絲粽子似的身軀,昂首傲然道,「我先師有過目不忘之本事,偽造一個城門領不得妄動的軍令不是易如反掌?!無論成與不成,至少偽造的軍令生效了,不是嗎?」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駭然問道,「難道是那些數字?」
祁司理借口道,「是,不錯,你師傅是生效了,所以,我家將軍有一句名言,允許犯錯,但不允許犯同樣的錯。對參將級以上的重要軍令,爺規定了夾銀票銅錢而遞,六九三七這個數字,就是說要夾三兩銀票和九百三七個銅錢。兄弟,九百多銅錢只怕也有十幾斤重,你想想,咱家爺會笨到夾九百多個銅錢的地步?」
衛正氣這才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為何好多軍令上有那樣的數字,懊惱地一歎,對胤祥忽地一笑,「十三爺,那些我個人的家世都是偽造的,你們要殺掉那所謂的漢軍親屬,我確實沒有辦法。最後一個請求,幫我把腦後的這個辮子剃掉吧,我不想戴著這個去死!」
胤祥大愣,「啊?」
衛正氣卻是著魔一樣,狂笑道,「漢家衣冠漢家發,死也死得坦然!爹娘啊,恩師啊,正氣不錯的,沒有丟你們的臉!」
淒厲而悲情的狂笑聲中,眾滿將還是駭然憂懼,而金虎卻心頭猛地一撞,微微有些糊塗起來,漢人?滿人?忽地想起一個問題,急忙問道,「你只要告訴我們,將軍現在是否真的危險,我願意馬上為你沐浴削髮,鴆酒伺候,無需那千刀萬剮之苦。」
「哦?哈哈,凌嘯?蒼天若是有眼,此刻他恐怕也難逃天理昭昭吧!」
眾人大驚失色之際,猛聽帳外快馬蹄聲急速而至,十幾顆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
「啟稟金軍門,多贊軍門令我前來匯報請示:綠營第一協第二協第三協皆生內亂,嘩變之聲已經響徹全營,營內情況暫且不明,多營是否進擊彈壓,往軍門示下!」探子是多贊派來的,他的五個營和柬答桂的五個營,專門負責監視隨他們去閩北的六協綠營,面對三協一萬五千人的騷亂,多贊僅有兩千五百人,以五營對三十個營,先別說情況不明,就算是真的開打,這敵我人數的壓力,也讓多贊毫無主意。
金虎霍然起身,虎目圓睜,「吳軍門現在何協之中?可有消息?」
探子被金虎的焦急嚇得汗如雨下,急忙道,「回軍門,吳英提督在第一協之中,但第一協已經拒絕了我們派出的巡視騎兵入營……」
祁司理一躍而起,眼睛都紅了,他和多贊同袍情深,當機請命,「軍門,讓我帶本部去增援!」
金虎卻緊張地思索片刻,一擺手道,「不,令陳勁帶三個營去聽多贊指揮,咱們要等吳英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