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隨即起草了一份給予皇太后的回書,向她詳細稟報了軍事戰況,字裡行間洋溢著勝券在握的自信,並和皇太后約好五月底前回京,一起到天壇向天地祖先禱告勝利。寫完回書,康熙叫住了正要出去的佟張二人,「我大清以孝治天下,這封朕給皇太后的回書,明發天下。」
張廷玉玲瓏的心思早猜到了康熙這麼做的理由,卻一躬身領旨出帳而去。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是他的宗旨。佟國維留在帳裡很拍了康熙一通馬屁,什麼孝誠通天之類的,直到康熙自己都覺得有些臉紅了,見他還沒有稱讚到自己明發天下的點子上,有些鬱悶地讓佟國維跪安出去。
「武丹,差事如何?」
容若一見康熙問武丹的差事,就覺得自己不適合在此地留下,趕忙要跪安,康熙和顏地一揮手攔住了他。「小納蘭,你是你,明珠是明珠,扯不到一塊。且留下,待會我們對詩玩,朕還有些西征詩作要你潤色一二呢!」見此,容若只得留下,眼裡滿是感動,康熙也踱步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吩咐武丹匯報。
「回皇上話,奴才已經將明珠安排在天牢裡,上至典獄,下至獄卒,全由可信侍衛擔當。後來奉旨轉交給容若接受護衛。」武丹說完押送明珠的事情,正待將監視考察凌嘯的情況講出,康熙卻轉頭問起了容若,「小納蘭,你不在京中照看你阿瑪,跑來大漠作什麼?」
容若也不懼怕,他和康熙既是親戚、主僕、還是朋友,當下將凌嘯的事情細細講來。康熙聽了,面無表情,心下卻是歡喜。無論凌嘯有沒有陷入明珠一黨,都和索額圖一黨勢不兩立了,這樣的人掌控護軍營,這支軍隊就絕對不會倒向索額圖了。那個圖育,不過是一個惡貫滿盈的花花大少罷了,自己是看在太子和索額圖的面子上,才屢屢容忍了他的胡作非為,這下凌嘯可是為民除害了。
依照大清律,凌嘯的行為的確犯了法,有越權之嫌,擅殺之罪。康熙站起身來,緩緩在寬敞的御帳裡來回踱步。他倒不是在考慮凌嘯的罪責問題,在康熙的心目裡,依法治國固然是一種原則,但皇帝就是法,更是在此原則上的超級原則。只要自己這天子說他沒罪,就算他姦殺了郡主,凌辱了親王,也一樣沒罪。康熙考慮的是自己在這件事上持何種的態度,對於穩定京師形勢最有利。
康熙在大漠裡猶豫不決的時候,凌嘯也是左右為難。因為他看到了豪成。
今天是三司會審的第一次過堂,凌嘯已經做好了越獄的準備,他甚至偷偷地用兩個手指硬生生地在監室的柵欄上,拔出了一根大鐵釘,以此作為自己的武器。但是當凌嘯走出大牢的時候,他見到了豪成。
滿臉鬍子拉碴的豪成腋下夾著一床被窩,在監牢的大門口看著凌嘯,淚流滿面,嘶著聲在高聲喊著自己的弟弟,看得出他有多麼的傷心和絕望,以及幫不上忙的自責。如果說凌嘯是不自私的人,當他面對可能的死亡威脅,想要越獄逃亡的時候,為豪成考慮的卻很少。如果說凌嘯是個自私的人,但當他看到豪成無助地絕望悲傷,凌嘯又完全忘記了逃跑的想法。人就是這樣的複雜,凌嘯也不曉得自己能否拋下這個哥哥,在這樣的猶豫裡,成群的順天府士兵和刑部衙役都圍了上來。凌嘯錯過了逃走的最佳時機。
三司會審的大堂上很是肅穆,因為人人都很嚴肅。凌嘯簡單地掃了幾眼主審和觀審的人,心裡莫名地有些緊張。靠!這次可能好不了了。來的可都是高級人物啊。會審的三人凌嘯認識兩個,這都得益於太和門認人的經歷。刑部侍郎王鴻緒居中坐在主審案後,一臉地和顏悅色,一看就是老狐狸的做派。他的左邊坐著的一位中年人,則是天下聞名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扳倒明珠的清官郭琇,連瞎子都聞得出這傢伙的味道,油鹽不進。另一人是大理寺卿,一個凌嘯卻不認得的頂頭上司。
凌嘯和這些人沒有一點的交情,倒是觀審的有幾個和凌嘯有些淵源。被凌嘯坑得很慘的太子正一臉輕視地瞅著凌嘯,貓玩老鼠一般的蔑視加上太子身份的矜持,搞得眾人反而覺得太子像在時不時地偷窺著凌嘯。滿臉冷峻的木頭人和溫和倜儻的佳公子,赫然就是胤禛和胤祀,另外幾人要麼可有可無地看戲的表情,要麼就是怨毒地望著凌嘯。沒有看到容若的身影,凌嘯反而鬆了一口氣。
會審過去了近兩個時辰,凌嘯坐在大堂中央的一條板凳上,沒有機會發話,他就知道有些不妥了。因為從開始按例向幾位人物行禮之後,就被王鴻緒指定在板凳上坐下,一直沒人問他一句話。說話的都是證人,從那教坊的嬤嬤們,到那些當日在場的待賣女奴,到幾個圖育的嘍囉,再到順天府抓捕凌嘯的衙役,都在要求下做出了證言。
郭琇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拍驚堂木,對著凌嘯喝道:「犯官凌嘯,當日實情還不從實招來!」他郭琇也是沒有辦法,才要凌嘯說話的。順天府的衙役們說的話是最可信的,因為他們說的都是不要緊的東西,他們去的時候,凌嘯已經把圖育打廢了,出氣多而進氣少,之前的前因後果,他們沒看見。
接下來的就是各執一詞的教坊眾人和圖育的嘍囉。嘍囉們咬定是凌嘯強搶女奴,惹急了圖育,才誤殺女奴,然後凌嘯將他們的主子活活打死。教坊眾人出乎意料地實事求是地講明真相,並且很是堅持,尤其是那個中年嬤嬤,一口咬定是凌嘯出了銀子買下了女奴。
凌嘯看著微笑的老四和老八,再看看鐵青著臉的太子,心裡有些明白過來。有人在幫自己。不過他並不樂觀,按照很多相通的法理來說,凌嘯還是有罪的。果然,沒有辦法的郭琇問自己了。凌嘯很懷疑郭琇他們已經有了定計,究竟怎麼判,只是看交易的結果如何了。他們問自己不過是在例行公事,但他絕不能坐以待斃。
「凌嘯只是一個行伍粗人,不曾學習過大清律例,但是我曉得做人的道理,應該仁字當先。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意圖侮辱一個弱女子,尤其在我已經買下了這名女奴之後,仍然不放棄侵犯,試問在座之兗兗諸公,是可忍,孰不可忍?圖育仗著家中權勢,在無法得逞之後,又喪心病狂地持刀行兇,殘殺無辜。我雖然只是一屆武夫,但我也是食君之祿分君之憂的大清法司官員,除暴安良乃是我輩職責所在。難道讓我面對兇徒,跪地求饒?則君恩之重何在?聖人之教何顯?」
凌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擂了擂胸膛,接著道,「一個行伍出身的執法官員,在殺人歹徒持刀在手、嘍囉幫兇環伺左右之時,該當如何?凌嘯不才,未敢思自身之安危而忘朝廷之法紀,唯有置生死於度外,全力以赴緝捕罪徒。試問一個為法紀而忘記生死的人,還有控制自己拳腳輕重的能力嗎?作為一個與葛爾丹騎兵殊死搏鬥過的軍人,無論是犯國境之賊,還是壞國法之匪,在我的眼裡就是要與之生死相博的敵人。如果各位爺和大人們認為,國境安全和國家法制這兩樣是凌嘯最看中的東西,不值得凌嘯去捨生忘死地維護的話,凌嘯,就無話可說了。」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沉默,都在心裡暗罵,「這還是行伍出身的粗人說得出來的話嗎?怎麼我聽了之後,好像要是不給他陞官加爵的話,自己都很是過意不去的啊?」
見半響無人說話,連一向善辯的郭琇都愣呆呆地回味凌嘯的辯詞,凌嘯就知道,自己很可能會減輕了大部分的責罰。還是文化大革命的上綱上線牛啊,加上些概念的轉換和捆綁,弄得有人明知是悖論,卻畏首畏尾不敢貿然反駁啊。看來當銷售經理的時候,寫那些誇大成績縮小問題的總結報告,還真不是白練的.
老八見郭琇楞得滿臉憋紅,就曉得不妙,郭琇為人爭強好勝,心眼不闊,若是另外兩人問凌嘯的話,他肯定睜眼不理,但是自己問出去的話,卻不知道怎麼接回來,面子上如何拉得下來?
郭琇不愧是個司法監控官員,經驗豐富,一句反問就砸了過來,「聖人云,大學之道,在於中庸,講的就是度的問題。如果照你凌嘯的意思,如果有人只要是拿著刀,哪怕他犯的是殺了隻雞的小罪,你也要捨生忘死地打死他?」
凌嘯對這所謂的清官現在很是鄙視,看來這傢伙是個貪「名」的官,當即反唇相譏道:「郭大人,凌嘯是行伍粗人,但不是行伍蠢人,歹人殺的是雞還是人,我還是分得出來的。至於中庸之道麼,」凌嘯嘎嘎狂笑,「大人好像忘了,我們行伍粗人是不需要學四書五經的?」
堂下隱隱傳來竊笑聲。郭琇氣得臉都紫了,若不是有太子和阿哥們在場,恐怕當場就要發作。他認定了凌嘯是個狡猾善辯之徒,肯定有洩私憤而殺人的嫌疑,心裡的天平就慢慢傾斜了,喝一聲「砌詞狡辯」,和另外兩人嘰咕一下,那兩個卻一個點頭,一個搖頭,看得下面各人十分好奇。
胤禛是個刻薄之人,所以他的心眼很是細緻,看到三個主審裡,八弟的門人王鴻緒在搖頭,太子的門人大理寺卿齊世武在高興地點頭,就曉得老八保凌嘯的願望看來是不成了。依據三司會審的原則,兩司以上達成了一致,這一致就是判決的結果。三司一旦判決,除了皇帝,誰都沒有翻案的可能。
「圖育失手殺人,自有相關法司處理。凌嘯行事魯莽,越職擅權,挾私憤以圖暗中報復,重死圖育。且身居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現判革去凌嘯頂戴花翎,罷黜職爵,發往烏蘇雅裡台軍中效力。」
看到太子興奮的臉色,凌嘯心裡哀歎一聲,慘了,發配到那麼遠?那可是上萬里外的貝加湖一帶啊。
七八個戈什哈就要按住凌嘯,好拔他的頂戴,忽然一聲「聖旨到」,驚得眾人連忙跪地接旨。武丹在幾個三等侍衛的簇擁下,手持黃陵聖旨,大步走進大堂。
「凌嘯回戈擊破來襲之敵,功在乎社稷,不可不賞。失手致死犯罪之人,罪不可恕,情有可原,然過不可不罰。著削輕車都尉爵,貶為庶人,罰俸三年,罷大理寺少卿,暫署護軍營參領。欽此。」
好個和稀泥!削去了爵位,罰了千把兩銀子,就值得免去了刑罰?還提升了兩級,去當正三品的參領?
郭琇就像被人揮了一個大耳光,臉脹得像豬肝一樣,剛剛的判決就像一個屁一樣地被風吹散了。太子臉色難看地一揮袖,丟下張口結舌的眾人,轉身去了。
凌嘯磕頭謝恩地時候,禁不住地想,果然是強中自有強中手,康熙一句話就定了自己的乾坤!問題是就算有容若求情,康熙也不可能反而升自己兩級,難道他吃錯藥了?又或者想收我做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