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要保媒的對象正是……」,言至此處,唐離故意頭,這次終於如願以償的看到了陳希烈臉上一閃而逝的急促之色,心下悄然一笑後,才一字一頓道:「在下要保的正是當今天子,如此,可入得烈翁法眼嗎?」。
陳希烈歷經三朝不倒,這「忍」字功夫早已修煉到爐火純青,但聽了這話也由不得身子一震,臉上赫然變色道:「狀元公,事涉天子,可玩笑不得!」。
「我跟誰玩笑也不敢在烈翁面前如此放肆」,唐離笑著放下手中的茶盞道:「這是太后的意思。」
「太后的意思!」,嘴裡喃喃了一句,陳希烈愣了半天沒說話,當今皇上與太后感情甚篤,楊妃又是內宮之主,李睿的婚事的確是由她說了算的。唐離既然這樣說,那就是說這是真的嘍?瞬間,陳希烈的腦子裡各種念頭如風車般轉個不停,說來他也不容易,一輩子謹小慎微,四分靠天運,六分靠誰也不得罪的熬著資歷,終於老之將至時坐上了宰輔之位,此後更靠加倍的小心維持著這麼個局面,但讓他痛心的是,膝下兒孫輩卻沒一個能成氣候的,眼瞅著自己一日老似一日,一旦到了那一日,下面沒個能撐住整個家族的人,如今這個府邸終究會慢慢成為「昔日王謝」,就為此,素來被尊為朝中最會養生的陳希烈一晚一晚睡不著覺,只是這其中的苦楚能對誰說去?適才唐離所說之事就如同一根針,直接刺入了他內心最軟弱,也是最渴望的部分。
三孫女進宮嫁給皇帝,此前陳希烈從不曾有過這個想法,但此時一經唐離提起,那種渴望瞬間便如蓬勃的野草,瘋長個不停。憑孫女的容貌才德,憑自己三朝老臣、當朝宰輔的位份。一旦宛兒進宮,正宮的位置是跑不了的,對於這點陳希烈倒還不枉自菲薄。陳家出了個皇后,這意味著什麼?不說能如楊妃一樣在先帝朝盡佔寵幸,但只要這個位子不丟,他陳家就將是當今朝中穩穩當當的外戚第一家。憑宛兒地聰慧,再有自己從旁支應著,這幾年安安穩穩的把這個位子給坐穩守住了,只要以後不犯天大的罪過,皇后這個位份就丟不了,他陳家就可安保數十年富貴,至於再將來,那就是宛兒該操心的事兒了。於自己而言,只要能辦好這件事,此生也就算功德圓滿。尊榮始終了。
看著隔幾而坐的陳希烈沉默無言,長滿老年斑的手無意識地輕顫個不停,唐離笑笑,端過茶盞輕輕呷了一口,卻沒說話。陳希烈有自己的算盤,他未嘗沒有,楊妃既已有為李睿大婚的打算,依她的脾性,這事八成已是板上釘釘了。如此情勢下,唐離首先想到的就是這皇后人選定不能出自楊門,以如今外戚勢力之盛,若是再出一位皇后,不僅與自己不利,從長遠而言,如此強勢的外戚勢力裡外勾連之下,極有可能將年幼的李睿給架空。有唐一朝,從高宗朝則天武後到隨後的中宗朝韋後,這樣地先例實在是見的多了。既然皇后人選不能出自楊門,那出自唐門一脈肯定也不行,否則,外戚們豈能答應?兩相平衡之下,倒是中立派別的最合適了,恰巧作為中立派代表人物地陳希烈有這麼個譽滿長安的孫女,說來還真是天作之合!畢竟相對於李睿來說,陳門一脈只能算是弱勢。此次聯姻之後,一直心內惶惶的中立官員們也算有了依靠,而於剛剛登基不久的李睿而言,能有這支勢力並不算小的官員歸心,他的帝位也就愈發穩固了。當然,此事對於唐離自己也有好處,畢竟最初撮合此事的是他,陳希烈就不能不領這個情,有這麼個情分存在,沒準兒什麼時候就能用上。
端茶的動作驚醒了一時失神的陳希烈,感受到唐離臉上地笑意,這個本朝忍功第一的老臣也不免臉上微紅,掩飾的一笑後,陳希烈也端起茶盞呷了一口後,用刻意放緩的聲調道:「方今陛下生母早,太后因傷心先皇也是無心治事,加之前不久皇上下旨減省宮苑,如今大內三宮確是太蕭索了些,先皇在日,曾頒詔天下男子年十五而婚,陛下今年虛歲也該是十五了吧?夫子有云:『父死,三年不改其行是為孝』,當今對先皇舊詔率先垂范,此番誠孝之心必將化育天下萬民,老夫老朽,尚能得如此明君而侍,誠然興甚!」,言至此處,陳希烈起身端端正正的向內宮方向三拱手為禮後才又安然坐下,依舊矜持著語調道:「如今朝廷平叛戰事正急,但我看這形勢,安胡兒覆亡也是指日可待之事,等唐大人功成之日,再逢聖上大婚,雙喜臨門之下倒可一掃朝野間自去歲以來的郁氣,顯示出新朝氣象,在大局上,這是對朝廷、對萬民都有益之事;這是大節,往小了說,陛下畢竟年幼,太后又心情不爽利,能早日大婚,畢竟也算有個親近之人,我那孫女雖然愚笨,但為陛下分分心內的憂煩,料來也是做得到的,再說大婚早些,少年夫妻積攢下地感情,對於以後內宮和諧,也是大有裨益!老朽一生愚鈍,全仗三代陛下愛寵才得有今日,如今年老無用之時,我陳門還能有如此機會報效皇室,便是老朽即日就死,也能含笑去見九泉之下的先皇了」,也
那句話觸動了情腸,或者本就是官場手段,總之陳希時,已是老淚縱橫。
老臣子就是老臣子,看看這話說的,從孝禮說到朝廷大局,再到帝后之間的內宮和諧,老人雖然嘴碎些,但層次卻分明的很,字字句句都扣住了忠孝大道,依著他的話,這大婚要是不成還真是對不起先皇,對不起朝廷,也對不起天下萬民了,再加上他的做派,人看到的都是這三朝老臣的赤膽忠心,有誰能看出他怕自己年齡即老,不能扶著孫女坐穩後位,只盼能早日大婚的心思?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地表現。沒有幾十年官場歷練還真到不了這樣,由此也知陳希烈受寵三朝,實非幸至。
心下雖是這般想,面上唐離少不得要起身一番「烈翁,烈翁」的好勸,待他收了戚容之後。唐離才親自奉過茶水道:「烈翁一番拳拳之心實讓晚生欽服,只是此事還有兩個關節,這一來嘛,烈翁看什麼時候合適,總還需請宛兒小姐進宮給太后請安問福?再者,烈翁適才話語晚生雖深以為然,但難保朝臣中不會有人以三年守孝之禮來非議此事,這節上烈翁也要早慮到才是」。眼見此事上二人已達成一致,唐離順勢將稱呼變了過來,畢竟他當初初進京趕考時也曾行卷陳希烈門下。所以這個晚生的稱呼倒也並不顯得突兀。
「宛兒若有侍奉天子之福,以後少不得要太后調教,正該進宮請安問福,別情說的是」,李睿大婚之前,楊妃肯定要先相相候選人,至於請安問福不過是個托詞,陳希烈自然明白,「至於三年守孝之禮。國朝可曾有聖上這般年紀就登基地皇帝?禮之為用,自該應勢而變,不可拘泥,否則與山野腐儒何異?再則皇帝守孝素來與民間不同,重心孝以月為年,陛下登基已經大半載有餘,這節上也說的通了;但若想此事眾人少議論之辭,總還需著落在別情身上」。
「噢!烈翁此言何意?」。
「若別情盡統三十萬大軍早日平叛功成。屆時普天同慶,天子順勢大婚也是錦上添花的美事,這普天同慶的時候,怕不會有人來說這煞風景之事」。
聞言,唐離哈哈一笑,拱手道:「此言在理,烈翁但請放心,最多月半之間,晚生報捷折子必定到京,也算臣獻給陛下的大婚之禮」。
二人又笑了一回。此事說完的唐離也無心再留,當下起身告辭,陳希烈欣然相送,邊在路上走時邊道:「人生世間有五大,曰:天地君親師,天地且不說,聖上自己就是人君,先皇及陛下生母又已崩,似這等大婚之事,除了太后,別情該是最有建言之權了,畢竟當今潛邸時與你有師生之誼!沒準兒改日別情再到老朽府上時,我那孫女也該以師禮尊之了」。
聽著陳希烈拐彎抹角地說著這些敲邊鼓的話,唐離自然也微笑應道:「固所願爾!烈翁但請放心,宛兒小姐晚生是親見過的,容顏端秀,矜持莊重,又是名門出身,實在是入主鳳宮的最佳人選,這話不僅是當著陛下,便是太后當面,晚生也無半點含糊」。
「如此就好,別情費心了!改日老夫必沐浴淨身,手烹山茶以謝!」,二人一路間言笑晏晏,說不盡的親熱,到府門前時,正有一同屬中立派的官員乘車來拜訪陳希烈,剛一下車就見到往日不依不靠的陳老相公與唐離如此親密模樣的走出來,慌忙見禮地同時,臉上滿是詫異神色。
唐離自不會向他解說,拱手還了一禮後,便自上車去了,車行老遠,掀開窗幕後看時,猶能見著府門前陳希烈的身影,「阿九,這人一旦心裡有了什麼想頭兒,就再難跟往日一樣了!」,自發了一句感慨後,唐離也不管車邊騎馬護衛的唐九聽懂沒有,便放下窗幕,馬車出道政坊轉入朱雀大街而去。
要是這事也真邪,唐離剛在陳府多次提到楊妃,他地軒車剛轉入朱雀大街不久,就見到前方不遠處另一輛掛有宮牌的車駕對闖了過來,還在老遠,就見那輛宮車挑開門幕處,黃太監公鴨般的嗓音傳來道:「狀元公停車,狀元公停車」,這太監當街大呼小叫,惹得路人紛紛側目。
甚至還不等對行的兩輛車駕停穩,黃太監就一下跳下了車,也難為他這般年紀還能有如此矯捷的腿腳,等上了唐離的車駕,黃太監一把按住正欲拱手為禮的唐離,但向車伕老李吩咐道:「快,轉去十六王宅外興慶宮東便門」。
老李雖不知道什麼事,但看這架勢也知道必然緊急,調過頭來後便加了一鞭,軒車帶出輕微的隆隆聲響直向東而去。
「太后緊急召見!」,依著靠枕坐舒服了,氣兒也喘平了,黃太監才恢復了慢條斯理的語調道:「狀元公,你無論是離京還是回京咱家都不得消停,這把老骨頭早晚要拆散了不可。若非有礙干例,咱家還真想派個小黃門就此跟著你,似這般到處尋人,老骨頭還真吃不消」。
「什麼事這麼急?」。
「咱家也不清楚細故!」,黃太監與李睿身邊地那位大太監是李泌重點關照對象,日常小到地方方物。大到府邸宅子都送過,早喂熟了的,是以這句說完,也不多賣
徑直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道:「楊相也在!他與太后說倒是不知,但楊相臉色可不好看。」,許是曾經吃過楊國忠的臉色,又或者是李泌日常功夫做的足。黃太監說完之後,猶自喃喃自語了一句道:「狀元公離京久了不知道,如今的楊相可是官威十足!論氣派。比之老李相公在日也不遑多讓!」。
「當朝首輔嘛!還能沒個宰相氣派」,有意無意之間將「氣度」改為「氣派」,黃太監聽後卻沒說話,只嘿嘿一聲冷笑。
跟著黃太監從東便門進了興慶宮,約兩柱香的功夫後便到了花萼爭輝樓,唐離上得二樓時,果然見楊國忠正安然在坐,臉色倒不是黃太監說地那般不堪,甚至還帶著點笑意。唐離上來時他還頷首為禮,反倒是與他對幾而坐的楊妃臉上一臉戚容,看著憂鬱地很。
三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唐離也就沒在楊妃面前上來那些虛禮,反倒是向楊國忠道:「楊相!」,拱手一禮之間,唐離口中的稱呼由以前親暱的「老楊」轉為「楊相」,稱呼上地變化反映的是二人關係實質上的變化。就如同今日常朝上的表現一般,正式裂為兩處了。
早在唐離上來之前,花萼爭輝樓上的宮人早就退了個乾淨,楊妃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後,略擺擺了手示意他依著案幾打橫而坐,乍一看,三人坐地倒是親密的很,但其中地關係卻是複雜難言。
唐離坐下之後,三人之間又是一陣沉默,三人的心思都一樣。顯然在等別人先說話,如此僵持了片刻,身為宰輔的楊國忠與唐離都沒開口,倒是楊妃先忍不住了,向唐離道:「阿離,你如今是手握三十萬大軍地監軍使,又是名滿天下的才子,何必同鮮於琪那個愣頭青計較,沒得折了你的身份」。
唐離的目光一瞟左側而坐的楊國忠,心知肚明是他必須要救鮮於琪,但有自己在中間架著,在李睿面前及朝堂上都繞不過去,所以就拉了楊妃來勸,心底一笑,唐離面上微做訝色道:「愣頭青,這鮮於琪怕是比我還大十多歲!再者與他計較這話從何說起?昨日郊迎時他當著百官的面如此拂我面子,我也不過一笑置之,又豈會同他計較?實在是此人膽大妄為,竟做出這樣人神共憤之事,如今陛下震怒,朝臣紛議,我又能如何?」。
「郊迎時拂你的面子?竟有這事兒,你昨日怎麼沒對我說?」,聽說唐離受了委屈,楊妃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說出這句話來,等話說完,她才意識到不對,看了一眼楊國忠的同時,凝脂般地臉上暈起一抹淺紅。
楊國忠看來是打定主意由著楊妃與唐離打擂台,是以竟不開言,見他如此,唐離就玩笑般將昨天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道:「可歎我在外殫精竭慮大半載,本想博皇上、太后一笑的獻捷由鮮於大人這句話竟成了笑柄」。
「這廝可惡!」,楊妃口中同仇敵愾了一句,心下卻是發愁,別的她或許還不知道,唐離的愛記仇和固執她可是瞭解的真真兒的,當日先皇在時,他就敢頂撞,為此吃小杖打的血肉模糊也不肯認錯,現下鮮於琪得罪他在先,又被抓住把柄在後,以他好記仇地脾性,豈能善罷甘休?
眼前一個是同宗同族的堂兄妹,且楊妃自己也出身劍南道,如何不知道鮮於琪必救不可?但另一個卻是她平日想著、念著,現下指望著能托付後半輩子的唐離,那也是說不得重話,擺不出太后威儀的,且讓她如何是好?看著同幾而坐的兩人,一時心中彷徨無計的楊妃竟油然生出一種自憐來,暗想著眼前這兩個最親近的人都不體諒自己,由此再想到玄宗在時對自己的百依百順,寵愛無限,想到心酸處竟忍不住啜泣出聲來,這番梨花帶雨的姿態真是我見猶憐。
眼前這形勢甚為微妙,隨著唐、楊二人今天常朝中正是撕開臉面,楊妃的傾向性就跟她地重要性一樣愈發的凸顯出來,今天難得遇見這麼個機會,楊國忠想看看他這個同宗妹妹到底是更看重家族還是那個小情郎;而唐離也未嘗沒有同樣的心思,畢竟楊妃的身份太特殊,只要她一日還在內宮,她的傾向性對兩人以後的安排佈置都太重要了,正是都存著這樣的想法,是以楊妃雖已啜泣出聲,兩人卻都沒出言相勸。本自啜泣的楊妃想著自己都這樣了,他們兩人還苦逼自己,一時氣苦的她愈發傷心,啜泣之聲變為放聲而哭,一時間,這春光下絕美的花萼爭輝樓中便只有楊妃的哭聲婉轉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