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風流 正文 第兩百九十章 劍南〈十五〉
    國忠見他如此,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只是褪盡,便見殿門處御史中丞李南坡氣喘吁吁的一溜小碎步進來,伏地高聲道:「臣惶恐,臣有罪!」。

    有了楊國忠的表態,至少眼下開闢陸路商道的事就算徹底定下來了,力主此事的李睿也就心中一鬆,對李南坡道:「李卿有何事耽擱致使常朝遲來?朕不罪你就是,平身吧!」。

    「謝陛下」,李南坡起身之後手持板道:「臣今早上朝途中,恰逢屬下官吏有知法犯法,依官勢逼姦民女之事,是故常朝來遲,還請我皇明鑒!另因此案事涉朝廷從五品官員,如何刑罰處置還請我皇聖斷」。

    依唐例,六品及六品以下直到從八品官吏由吏部直接管轄,而正六品以上官員的陞遷調轉乃至黜免權名義上都掌握在皇帝手中,是以李南坡因有此問。

    吵吵鬧鬧一早上,剛了了一件事,這就又冒出來這麼一件煩心事兒,李睿還怎麼會有好心情?「從五品?到底是誰?所犯何事,李卿快說!」。

    「回皇上,案涉官員乃新近自劍南道以『吏干』擢升調入御史台的侍御史鮮於琪」。

    就此一句頓時朝堂嘩然,滿朝官員無人不知鮮於琪乃是劍南道節度使鮮於仲通的兒子,當日楊國忠在劍南落魄之時,正是此人大力周濟,傾心接納,而後又力主楊國忠上京尋親,才有了今天楊國忠今日的尊寵,不提這份舊情。如今在劍南坐擁近十萬大軍的鮮於仲通也是外戚一系最為重要的地方統軍將領,可謂是心腹中的心腹,現在事涉他的兒子,楊相怕是豁出命去也得保住。但眼下奏稟及前期處理此事的御史中丞李南坡卻是不折不扣的唐門官員,這兩造裡對上,還能有個好兒?由此。幾乎所有官員瞬間就想起了昨天郊迎時鮮於琪的表現,由此又想到唐離剛才地沉默,原來,這位監軍使大人在這兒等著吶!一時間外戚系的官員都向楊國忠看去,而剛才氣勢一挫的唐門官員卻又重新抬頭挺胸。

    楊國忠臉色黑沉,唐離也一言不發。手捧板的李南坡誰也不看,故自半低著頭繼續道:「京兆府萬年縣人氏李富貴,祖孫三代以制售香花火燭為業,三年前娶妻京兆府長安縣孫氏為妻,三媒六證齊全,成親三載這小夫妻倒也和睦,月餘之前鮮於琪偶見李孫氏貌美,乃生淫邪之心。趁其夫李富貴出去經濟香火燭之機,依官勢逼姦李孫氏。也是事有湊巧,昨日大慈恩寺一舉包圓了李富貴的香燭。是以李富貴回家較往日略早,乃將鮮於琪及李孫氏捉姦在床。待問明事情緣由後,已值天晚坊門落鎖,是以今日一早,皇城鐘鼓各坊大開之後,李富貴即攔車告狀」。

    「李中丞,事涉朝廷五品官吏,不可輕忽……」,李南坡說完。章仇兼瓊出班剛有質疑之意,就被李南坡一頭頂了回去,「職官也知此事體大,未敢輕動,乃引領人犯前往京兆尹衙門,但此案案情簡單,並無疑難之處,犯官鮮於琪業已對逼姦李孫氏供認不諱。其親自畫押的服辯在此」,伸手自懷中掏出一張簽名畫押完畢地服辯,李南坡低頭呈上的同時,已是口中自責不停道:「身為督察百官的御史台竟然出現這等知法犯法之人,臣霟為御史中丞,實有馭下不嚴之罪,臣請陛下一併責罰」。

    朝堂之上,自有黃門宦官下階拿過李南坡手中的服辯呈送李睿,這服辯上倒也簡單,將事情的緣由、姦情次數俱都交代的清清楚楚。並無半點含糊的地方。李睿看完,嘿然一笑道:「好一個混賬行子的侍御史,眼裡可還有半點王法?見那李孫氏貌美便生淫邪之念,再無半點禮義廉恥之心,真是禽獸不如」。

    眼見李睿再說就要說到該如何處置了,他這金口一開,若要再轉兒就千難萬難,剛被李南坡頂了一句地章仇兼瓊也顧不得猜度楊國忠為何還不說話,就此躬身一禮道:「陛下息怒,鮮於琪官行不簡自是取罪之道,但此事關涉五品大員,朝廷體面,不可不慎。臣以為還當再嚴審此案,以證無枉。依臣想來,或許是那李孫氏見鮮於琪年少多金,有意媚惑攀附也未可知」。

    章仇兼瓊話剛說完,便見楊國忠跨前一步出列道:「章仇大人所言乃是正理,此事關涉五品官員,的確不可輕忽。鮮於琪所為若真屬實,臣為百官之首,雖無罪亦有錯,請陛下准臣親領三司,會審此案」。

    眼見楊國忠終於按捺不住,出手想將案子攬入自己懷中,今日上朝以來一言未發的唐離不等李睿發話,出班淺笑道:「楊相所言差矣!此案案情簡單,已經過李中丞及京兆府尹會審,且鮮於琪已有認罪服辯,若要再審,則御史台及京兆衙門前面地審斷豈不顯的兒戲?如此則於朝廷面上需不好看;再則楊相以首輔之尊統領此案,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些,傳於坊間,百姓難免要笑朝廷無人了。綜此兩點,陛下,臣以為楊相所言不妥。眼下經李中丞及京兆府會審,此案已有定論,陛下且宜早定處斷,也可了結這無謂爭論」。

    其實李南坡剛一說明此事,楊國忠雖不知其中的細節,卻也明白此事必然與唐離脫不了干係,昨天郊迎的事情他可是親歷的。只是讓他想不到的是往日看來為人散淡的唐離這次居然出手這麼快。與此同時,在他心裡也早將鮮於琪罵了個狗血噴頭,昨天不知天高地厚的觸怒唐離也就罷了,事後盡自楊國忠忙的要死,仍不忘抽出時

    囑他近日行事一定要小心,當日叮囑,當晚就出事,裡可還有自己這個相爺?若非他是鮮於仲通地兒子,楊國忠還真懶的管他。

    「唐愛卿所言有理,此案既然已由李卿及京兆府會審,鮮於琪又在服辯中供認不諱,確無再審的必要。一個五品官吏都要由楊卿率三司會審,也太兒戲了些!」。伸手止住了欲帶出班說話的楊國忠,李睿看向刑部尚書道:「張卿,你是刑部堂官,似此案鮮於琪該如何處置才好?」。

    前任刑部尚書本是小李相公安插的李系舊人,楊國忠得勢之後,隨即予以撤換。但本系之中又無夠資歷的官員可充此任,就由侍郎張連城順次遞補,其實也不過是個臨時官兒,這點兒張連城自己也知道,好在他宦海大半生倒也看的透了,如今年過六十的他只想著安安穩穩地熬過這幾年,到了六十五歲後就上表致仕,有了這麼個心思他也就不與人爭雄。平日裡的部務就由著楊國忠安插進來的侍郎一手抓著,在朝堂上也是好好先生,平時不說話。縱然說話也是誰都不得罪,一言一行學足了陳希烈。此時聽李睿點名叫他,心中叫苦不迭的同時,也只能無奈出班道:「回陛下,似今日這案子,依《開元律》處斷,上可判處死刑之絞刑,下可判為徙刑,具體如何。還請陛下聖心默斷」,說話間抬頭瞟了瞟左右,張連城復又補充道:「鑒於鮮於琪乃五品官員,其今犯案,也適用《開元律》中朝廷官員犯案刑罰減免諸條,恩自上出,具體裁決俯請陛下聖斷」。

    張連城前面的話讓楊國忠也臉色一變,鮮於仲通孩子雖多。但兒子可就這一個,所以專門送上京來期望有所造就,若是就這樣死了,他們真不知道該怎麼給人交代;等聽到後面那句後,二人才鬆了口氣,當下就有章仇兼瓊出班道:「鮮於琪雖已干犯律法,畢竟乃是官身,臣請陛下施恩,援引《開元律》中『八議』之疏,處斷其罪時也為朝廷留些體面」。

    「章仇大人差矣。《開元律》中八議是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能與犯官鮮於琪有關的不過是議貴,但依據《開元律疏》,議貴只限三品以上職事官及一等爵,鮮於琪不過從五品,如何議法?」,這次出頭與章仇兼瓊折辯地依舊是禮部侍郎盧懷謹,當頭一句將讓章仇兼瓊面紅耳赤,而那盧懷謹猶自侃侃而言道:「且夫《尚書大傳》中即有云:『男女不以義交者,其刑宮』,而本朝立律乃是依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刑罰之設正是為維護德與禮,鮮於琪逼姦人妻,壞禮之尤,其身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喪德更甚。且其所犯為十惡之罪,『十惡』之設本就嚴禁寬刑,更無施恩之說。在此,臣請陛下嚴處其罪,以正吏風民風」。

    盧懷謹世家出身,又是任禮部侍郎,言說德禮教化正是他的強項,若論此中折辯,章仇兼瓊實不是對手,一人不行就祭起人海戰術,當下,又有外戚一系中官員出班頂住,援經據典的分說起來。他們既已如此,唐門一脈官員又豈肯落後?本方佔著理兒,適才唐離一言之間化解了楊國忠妄圖攬過案子的舉動後,既是鼓舞士氣,也是明顯地信號。此時這些官員們再笨也知道鮮於琪之事背後有唐離在推動,既連他也已上陣,自己等人還不奮力報效?當下你那邊來兩人,我這邊就出四人,口口聲聲不絞鮮於琪不足以正國法、平民憤,一時之間,整個朝堂又恢復了剛才的亂象。但由於鮮於琪犯事再先,外戚系官員說話時就失了底氣,理不直則氣難壯,他們這邊稍一勢弱,唐門官員聲聲引經,字字據典,愈發氣貫長虹,眼前往日不可一世的首輔相公黑臉無顏,而對面的對手面紅耳赤勉力支撐,自小李相公之後,自覺在朝堂上就從沒有這麼揚眉吐氣過地這些官員們,一時心中的快意實在難用言語表達,由此愈發覺得歸入唐離門下實在是英明之極的決定,此人既得聖上寵幸,又與前後兩位李相公有姻親之誼,與自己等人生就地天然聯繫,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唐監軍使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兒,就說此次,鮮於琪拂其臉面才是昨天的事兒,但他的反擊卻如此之快,之狠。靠著這樣的人,自己吃不了虧,往日那提心吊膽的鬱悶日子該是到頭了。鮮於琪之事對於迅速凝固唐門一脈,實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站住大義名份的唐門一脈官員越戰越勇,一時間。整個朝堂上對鮮於琪已是喊殺聲一片。

    正在這樣地喧鬧中,但聽楊國忠一聲咳嗽,靜了片刻待折辯聲漸小之後,出班向李睿道:「陛下,眾臣所說雖各有道理,但臣仍想提請一事。鮮於琪絞之不足惜,但其父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僅此一子,鮮於節度素來忠心王事,尤其是這半年以來,朝廷為兩河平叛盡調諸軍,吐蕃之威脅全仗劍南道一力承擔,身為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可謂勞苦功高。面對如此有功之臣,陛下何忍絕其香煙?若朝廷對鮮於琪力施嚴刑,臣恐劍南震動。不利兩河平叛大局」。

    早在安祿山反叛前,劍南節度使就是僅次於范陽及隴西地第三大軍鎮,此前雖被抽調了一部分軍力到潼關,但畢竟根骨未傷。楊國忠此言一出,立時讓正苦於安史之亂的眾官心中一沉。

    見楊國忠情急之下連威脅這招都使出來了,唐離心下一聲冷笑,出班平靜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鮮於仲通身為一鎮節度

    知此理?,如今兩河戰事月餘之間便可結束。陛下銳之師,又何懼小小震動?」,其實,正在兩河進行平叛決戰的時候,唐離心中半點也沒有要撩撥鮮於仲通的意思,鮮於琪不過是適逢其會,一則給了他立威的機會,再則使唐離有了一柄再好不過的「項莊之劍」。他現今做出一副咬緊牙關不鬆口地姿態,目地就是為後面高開價打下伏筆。

    聽唐離這麼一說,楊國忠的臉色又是一變,卻沒再說話,只是看著丹犀上高坐的少年天子,一時間,滿殿人的目光都隨著他落在了李睿身上。

    看著下面意見決然不一的兩位親信臣子,早被吵昏了頭的李睿心中一陣煩躁,「罷了!此事容朕思量後再做處斷,來呀。退朝!」,冷臉說完這句後,李睿誰也不看,就此起身由便門入內宮去了。

    李睿一走,殿中人就涇渭分明的成了兩派,楊系與唐門一脈地官員各自聚到一起,自小李相公死後,這還是朝堂內前所未有的景象。唐離回京,又經過今天這兩場折辯後,原本有些散亂行使低調的唐門官員正式集結到了一處,朝堂上也就顯現出兩派鼎立地局面。這種情勢下,分屬兩邊的人縱然有心說話,也變的不合時宜了,而還有一些如陳希烈般的中立官員則是離兩邊都遠遠的,臉上一貫的沉重。

    楊國忠在章仇兼瓊及其他門下官員的簇擁下出殿,見他們經過時刻意做出的昂揚之態,唐離但只笑笑,扭頭對李南坡說:「南坡,此案是由你經手的,你現在速回御史台,派心腹到京兆衙門,無論如何把鮮於琪給我看住嘍,如今對他地處斷之權既已由陛下收回,那這件案子就理所當然的成了御案,你把住這一點兒,這事沒個下落之前任誰也不能見著鮮於琪,頂不住的時候譴人來府上找我就是」。

    「大人放心,這就去,也不用什麼心腹了,下官就親自守在那兒,沒您的話,他鮮於琪就是想見隻老鼠也不成」,說到這裡,李南坡保養得宜的臉上帶著絲絲冷笑,率先出殿而去。

    目送李南坡出殿之後,唐離向周圍的官員拱手團了一禮後輕聲笑道:「多謝諸位大人今日施以援手,這趟我回來的急也沒帶什麼好東西,一人兩壇河東葡萄釀,些許土儀還請大家莫要嫌棄推辭才好」。

    今日朝會唐離乍露鋒芒,讓這些從小李相公倒台就開始心慌的官員頓時感覺有了主心骨兒,加上剛才朝會上地發洩,這些官員的興奮勁兒到現在也沒消,再聽唐離這麼一說,雖然話語本身沒什麼值得好笑的,他們也笑的熱烈,一起出了朝堂前往皇城後,那些唐門官員各回衙門辦事,唐離自到了朱雀門上車回府。

    車剛上朱雀大街,隨意掀開簾幕的唐離看到左邊道政坊門,一時起了心思,踩了踩踏板後吩咐道:「老李,走,去陳老相公府」。

    陳希烈已年過七十,雖申請致仕未准,卻也得了恩旨不必在衙料理細務,所以每日除了上常朝以備咨詢外,也就沒了什麼政事,他這才前腳到府,正堂裡還沒坐下身子就聽急促跑來的門子報說監軍使唐離請見,當下就此轉身迎到了府門處。

    「我是後輩,那兒當得起烈翁如此,慚愧慚愧!」,伸手攙住陳希烈,唐離邊向內行,邊不斷誇說府內景致,只讓陳希烈不明所以,不過此人實在是老成了精,唐離不說,他半點也不探問,就口說起些庭院佈置的心得與掌故來。

    進了正堂,奉茶過後,陳希烈依然接著剛才的話題滔滔不已,唐離見狀,知道今個兒這關子沒賣好,自嘲的一笑後,瞅了個話縫兒道:「早就聽拙荊說烈翁的三孫女麗質天成、知書明禮,今日有心一見,未知烈翁意下如何呀?」。

    任陳希烈怎麼猜,也想不到唐離居然提出這麼個要求來,有唐一朝雖然社會風氣開放,但於他這樣地宰相之家,自然有不一樣的規矩,唐離直白提出要見還在閨閣的小姐,無論怎麼說都有些太過孟浪了。

    半白壽眉下的雙眼若有似無的瞥過唐離,陳希烈略一沉吟後呵呵笑道:「我那孫女日日所好的便是離辭,今日能得機會親見唐別情,還不是她的機緣造化!阿福,傳話到內宅,讓宛兒出來見客!」。

    等著陳宛兒出來的這段時間,陳希烈也沒有半句探問他意圖的話,至此唐離算是徹底服了這老翁翁的好耐性,一時環珮叮噹,卻是正主到了。

    陳宛兒的確是天生麗質,更兼宰相之家出身,自有一番大家氣度,對答之間也是聰慧明禮,不負長安閨閣第一的美譽。

    待陳宛兒由婆子陪著下去後,親自看過人後心中有了底兒的唐離微笑著看向陳希烈道:「宛兒好人才,只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烈翁若不嫌我僭越,某倒有心為令孫女做一次牽線月老」。

    至此陳希烈才知道唐離這趟來的目的竟是在此,心底不免笑他一句不老成,臉上卻是做出一副欣喜神情道:「唐大人如此熱誠,老朽自然感激,只不知大人所保的是那家少年郎?」。

    「在下要保媒的對象正是……」,言至此處,唐離故意的斷了話頭,這次終於如願以償的看到了陳希烈臉上一閃而逝的急促之色,心下悄然一笑後,才一字一頓道:「在下要保的正是當今天子,如此,可入得烈翁法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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