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門酒散宴時,已是午後時分,唐離因有心事,所以吃得倒還含蓄,雖帶著五分酒意,但畢竟腦袋還算清醒。而李騰蛟今日回門後被眾星拱月般環繞,愛好熱鬧的她興起之下難免貪杯,這番酒吃下來,早已是面如桃花的軟做一團,連上車都是由唐離抱了上去。
李騰蛟上了車也不安生,臉上咯咯傻笑的她,口中不住含糊囈語:「唐離,卿卿,卿卿」,身子也如同泥鰍般扭來扭去不得安生,折騰了許久,直到將頭拱到唐離腿上枕的舒服了之後,才安定下來噴著絲絲酒氣睡去。
輕拍著懷中女子肩背的唐離感覺到手上的異樣,低頭看去時,卻見熟睡中的李騰蛟緊緊抱著自己的左臂,口中含著自己左手食指低聲支吾著發出輕微不可辨的模糊呢喃。
唐離感受著李騰蛟對自己的依戀癡纏,輕拍著她肩背以疏解酒氣的右手也越來越輕柔,順帶著連胸中的郁氣也一掃而空,王圖霸業只是虛妄、天下事他也只能如剛才般順著自己的良心盡力而為,這些事本就不是現在人微言輕的他所能參與,就其本心來說,也實在不想參與。但保護得身邊這些親人愛人們不受傷害,卻是他必須全力以赴要做到的事情,家,這是後世今生唯一屬於他的家,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到它。
馬車輕搖,李騰蛟一路呢喃著直回靖安坊。
軒車於府門前停下,隨行的寶珠、玉珠剛伸過手去扶起自家小姐。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李騰蛟甩開她們的手,仰起滿佈紅霞的臉,呵呵傻笑道:「唐離我不要她們扶。我要卿卿你背我進去。」
見李騰蛟這無限嬌癡地模樣,耳中聽著「卿卿」的言語,口中愛憐的說了句:「這孩子!」。跨步下車地唐離已微微伏下身去。
「少爺,少爺這」,面對這前所未見這事,寶珠姐妹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扶小姐上來!」。李騰蛟的身子重重爬了上來,唐離身子一顫的同時,口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道:「小丫頭片子,身上肉可真不少!」。
在寶珠姐妹強忍笑意的同時,唐離背起如春籐般緊緊纏繞著他的李騰蛟向府門處走去。
府門前。早有門子老李等著回事兒,八歲賣身做僕役,三十六時轉入相府,十五年來他還真沒見過如此奇景。
「姑父待小姐也實在太寵了些!」,心下自語了句,但老李也為這新婚小兩口能如此恩愛而高興,說起來。以前的相府內,最招人喜歡的就是六小姐騰蛟,常年居住在道觀,偶爾回來一次,她就如同個小麻雀般興奮的不行,加之又是孩子愛熱鬧地心性。從不在下人面前擺架子。見誰都是一臉兒笑,有她在的日子。府中笑聲都比往日多了許多,老爺夫人心情好。下人們日子也比平日好過。所以如今見新姑爺與小姐如此親愛,雖然行為不免驚世駭俗了些,但老李倒也是由衷的高興。
高興歸高興,事兒還是要回的,帶著一臉笑迎上前去,老李半躬著身子道:「姑爺,中午的時候來了三個客人,其中一個女客正是昨日來過的玉真觀主,另兩個卻是不識,因您不在家,老夫人就請懷素大師代為招待,現正在後園子裡,老夫人傳下話,姑爺您一回府,務必先到後園子去看看才好。」
「嗯,知道了!」,緊了緊李騰蛟正在背上扭動的雙腿,唐離扭頭間向老李一笑後,繼續向府內走去。
半醉半醒之間,李騰蛟卻也聽到了這話。雙臂緊緊纏著唐離地脖子,湊上頭去輕咬住唐離的耳朵道,含糊撒嬌道:「唐離,我不回房,我要跟你一起。」
回門之日,新婦最大,事已至此,心中情濃的唐離倒也不想逆了她的心思,又想著如今能跟著玉真公主一起來找自己的,多可能是翟琰等人,這些人本就不怎麼拘禮,人又熟,索性也順了李騰蛟地意思,背著她向後院走去。
過門房場院,背著李騰蛟地唐離剛一跨入正門沒兩步,原本忙忙祿祿各司其職的下人們頓時停了手腳,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姑爺、小姐,片刻之後才有人興奮地向後方二進院落走去。
直到唐離穿過那道花牆間的月門,這些個下人們才唧唧喳喳的私語出聲。
「看新姑爺與小姐還真是恩愛哪!」
「那是!新姑爺是天下聞名的才子,咱家小姐貌美如花,他們這正是郎才女貌,可可兒的絕配,又是剛剛結婚的少年夫妻,還不好的跟蜜裡調油一樣?只是新姑爺新科狀元,讀書人出身,能拉下臉來做這等事情,看來還真是喜歡小姐的緊了。」
「要我說,咱們府中幾位姑爺,還就數六姑爺最好,狀元才子,又長得跟畫一樣兒的風流人物,人和氣對我們這些下人們也好,對小姐就更不用說了,都是女子,怎麼六小姐的命就這麼好!」。
「各有各命,石榴姐,這不是我們能想的,有這功夫,趁著府裡暫時閒著,你還不如趕著回相府一趟,把剛才見到的給夫人說說,今日個兒是回門喜日,夫人得了信兒肯定高興,賞你自不必說,落的不好,還能跟寶珠姐妹一樣,就此給你安插了過來。」
丫鬟、小廝們口中的唧喳聲響個不停,腳下也遠遠跟著唐離步子慢慢看去,隨著見到這一幕的人越多,嘖嘖讚歎聲也就越多,而議論之聲也就愈發的響亮了,直到管家大人發了話。眾人才不甘心的慢慢散去,這其中還真就有伶俐人瞅個空子出了府,飛奔似地往相府跑去。
反手一巴掌拍在扭動著李騰蛟腿上。這小丫頭又將攀著唐離脖子的手緊了緊,憨憨的吃吃笑了幾聲後,口中居然哼唱出一支江南俚曲兒來:我每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哥濃妹濃情愛濃,永在我儂心子裡。
這首吳地俚曲僅僅只有四句,李騰蛟反覆哼唱不絕,唐離初聽時還覺這歌詞好笑。「儂」個沒完沒了。及至聽她用醉酒後更顯纏綿地聲音哼唱的多了,才逐次感覺到質樸的俚歌中所包含的深深情義,心底湧起汩汩溫情的同時,他已是忍不住拖鼻音應和哼唱道:「我每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哥濃妹濃歡愛濃,永在我儂心子裡」。
口中哼唱不絕。心底無限溫情閒適的唐離輕輕晃蕩著背上的李騰蛟,慢慢走進了後花園。
自住進府這幾日,日日忙著婚事,唐離還從不曾來過。此時抬眼看去,只見這個佔地達十餘畝的後花園中早已修整一新,初春地和風吹綠了地上的青草。也吹開了一些星星點點的野花。滿目碧色中朵朵鮮艷點綴其中,真個是讓人看得心曠神怡。
在李騰蛟最鍾愛的星形湖畔。一架紮著紅綢揪千高高立起,在微微風中輕輕抖動。上面有幾隻調皮的鳥兒婉轉的唱著雜曲兒,為這個午後地小花園更添了幾分閒適的意境。
而在鞦韆不遠處,照例有一個四面透空的亭子,亭前草地上散放著幾張旃檀,懷素和尚與一男兩女三個客人席地而坐、言笑正歡。除知道三客中有一人是玉真公主外,另兩人背著身子,倒認不出人來,而在這些人旁邊,這幾日因不願意見他娶李騰蛟而跑到王維莊中的小胖球正在一張矮几前煞有其事的煮茶。
又向前走了兩步,面向院門而坐的懷素和尚第一個看到了唐離,微微一愣之後,就見他驀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這一笑,頓時引得玉真公主並兩個客人一起扭過頭來觀看,片刻靜默之後,花園中地響聲愈發地大了,眾人歡笑的同時,唯有正挽著袖子煮茶地小胖球皺著鼻子「哼」了一聲。
「你這和尚,自己披了僧衣,偏就見不得別人夫妻恩愛!」,心中溫情流動,天氣晴好、景色唯美,又有良朋在前,心下放鬆舒適的唐離說完這句話,索性扭過頭道:「騰蛟,來,把你這曲兒大聲唱出來,嫉妒死這和尚!」
調侃著得意地說完這句話,唐離才扭過頭來向前看去,孰知這一看,他滿臉的笑意頓時一僵,原來,與玉真公主同來的那華服中年赫然意是便裝打扮的當今天才,而在他身邊正掩口輕笑,流露出無限風情的麗人卻不是楊貴妃更有何人?
怎麼也想不到這兩人會突然到了自己府上,唐離還錯愕之間,他背上的帶著八分酒意的李騰蛟得了話,興奮開口唱道:我每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哥濃妹濃歡愛濃,永在我儂心子裡。
因是唐離吩咐,孩子心性的李騰蛟迷糊中惟恐聲音不大,不能讓那和尚嫉妒死!是以這番唱來,真個是滿園可聞。
她這賣弄似的一唱,懷素和尚、貴妃並玉真公主愈發笑的樂不可支,玄宗皇帝噴笑出聲的同時,還不忘微微對唐離略擺了擺手,只有一邊兒的小胖球冷哼聲愈發的響亮。
知道玄宗的意思是不可露了身份,免了參拜之禮,這正是唐離心中所願,事已至此,尷尬也是無用,他索性繼續背著紅彤彤臉蛋兒的李騰蛟向幾人走去。
來到眾人身邊,席地而坐的唐離剛放下背上人兒,還不曾說話,就聽歪歪斜斜坐著的李騰蛟驀然開口道:「唐離,和尚嫉妒死了嗎?」。
李騰蛟心地純真,性好熱鬧,表現在面容上本就顯得可愛,如今醉酒之下更添三分憨態,加上突然從口中蹦出的這句話,只讓原本就是笑意不減的幾人愈發直不起腰來。就連那小胖球聽了如此「絕」句,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只是笑了一聲後。發現自己立場不對,隨即又緊緊繃起臉來,只將那張胖臉蛋兒憋的通紅。
等了半盞茶功夫,眾人笑聲才收,面上笑意不減的玄宗皇帝看了唐離一眼後,輕撫著花枝亂顫的楊妃道:「夫人,你這些天日日叫著心中煩悶,如今我這侄子送你一場大笑。可還煩不煩?」
天子開口,縱然是便宜侄兒,唐離也只得認了,本想拉著李騰蛟去圓這個謊,孰知這一坐穩下來後,她意是酒意又發,復又抱著他地臂膀迷糊著睡了過去。
「久不見伯父尊面。侄兒實在是想念的緊了,今日既然來了,少不得要多住幾日,也好讓我等盡盡孝心」,唐離說話間見楊妃風情萬種的只是看著他笑個不停,想起當日紫雲樓上之事。一時惡作劇心起。笑著續道:「嬸嬸還請收住笑,伯父愛您如珍寶。萬一笑閃了腰、笑岔了氣,伯父怪罪在侄兒身上。這如何擔當地起?」。
君主與臣子之間關係,自宋以後才日漸漸謹嚴,以至展到後來臣子面君時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模樣。唐朝皇室繼半胡人血統,行事本較為自由,這從其公主們的私生活即可看出,而君主與寵臣間的關係也就更多了幾分隨意,尤其是對玄宗與楊妃而言更是如此,這方面的代表性人物首推安祿山。
正是有如此背景,唐離這番話不僅沒惹得玄宗及貴妃生氣,聽他那句「伯父愛您如珍寶」後,二人更是相視而笑,而玄宗向看向唐離的眼神中,意滿是鼓勵之意,分明是先讚他這句話說的好。
天氣明媚、景色絕佳,後花園中歡聲不絕,眾人言笑晏晏,氣氛真是好的不能再好,大概這也正是玄宗皇帝不願暴露身份地原因所在。
懷素和尚雖然名頭響亮的緊,但緣於他這醉酒後的癲狂習性,因害怕他在面君時做出什麼匪夷所思之事來,所以並無那家公卿敢將他舉薦給天子,是以如今他竟是對面不識玄宗與貴妃。
這和尚本是個萬事不掛心的人,雖然開始時也奇怪唐離怎麼突然多了這麼兩個氣度不凡的伯父及嬸嬸,但真個一聊的投機之後,他反倒是將這事兒丟在腦後,此時見眾人的笑聲都漸漸止歇,他才又開言道:「阿離,剛才你來之前,我們正說到茶詩,陪客和尚倒是還行,但說道詩我還真是個外行,你回來地倒恰是時候,正好遂了令伯父的願。」
聞言,唐離才知是玄宗命詩,他正要答應,就見楊妃輕轉明眸笑道:「狀元郎做詩,還不是隨口拈來?只是這次須不能便宜了他,要作總要作個有趣兒的出來才好,你說是不是呀!夫君」。
今JP是為楊妃悶在宮中久了,玄宗陪著她便服出宮發散,先去了終南山玉真觀,終因山色賞玩的多了沒什麼新意,二人意興闌珊的回宮,途經靖安坊時,玉真公主卻提議到唐離府中。
隨意走了進來,先就遇到一個早聞大名的狂和尚,玄宗並貴妃一時來了興趣,與他言談甚歡,隨後又冒出個自稱唐離妻弟地小胖球,挽著袖子要給二人表演學自姐夫處地「唐氏煎茶新法」。
久居宮中,正感興趣盎然的天子及貴妃隨後目睹了狀元郎與他那新婚妻子地一齣好戲,愈發不能自制的大笑了一場,如此天氣,如此風景,加上旁邊坐著地這一桿子妙人兒,這天下間身份最尊貴的兩人只覺近來松爽快意莫過於今日。
微一側頭間見心愛的妃子終於抹去了近日總是蹙起的雙眉,扶著自已的臂膀笑顏如花,艷麗不可方物,心下大是暢快的玄宗那裡還有別話,但只看著唐離笑言道:「賢侄作詩時還需按你夫人所說為好。」
似唐人這等聚會,筆墨紙硯早就在一邊準備好了,他們這邊說著話,玉真公主與懷素和尚早將盛放幾物的矮几抬到唐離面前。
見眾人都含笑看著自己,左手虛扶著呼呼睡去的李騰蛟,唐離右手提筆,不過片刻功夫,已是詩成收筆。
見玄宗皇帝及楊妃都是臉帶興趣盎然之意,玉真公主也不等墨跡全干,笑著就此捧過置於二人面前。
玄宗皇帝並貴妃細細看去,卻見絹紙上寫就的是一首堪做文戲的寶塔茶詩:
茶
香葉,嫩芽。
慕詩客,愛僧家。
輕碾白玉,羅織紅紗。
珧鐺黃蕊色,婉轉曲塵花。
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煙霞。
談盡古今人不倦,將至醉後豈堪誇。
此詩雖然作的是士子聚會文戲時常用的寶塔詩,但看似玩鬧的形制下,卻將烹茶之妙及飲茶的意境與樂趣盡入其中,口中輕輕吟誦,聚而觀之的幾人口中隱有餘香,此玩笑之作實在稱得上大大佳妙。
「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煙霞。談盡古今人不倦,將至醉後豈堪誇!好詩,好才情!」,口中誇出這一句後,玄宗微側過頭去向中正喃喃輕吟的貴妃道:「夫人,賢侄此作可合了你的心意?」。
「茶來嘍!」,柔媚一笑的楊妃正要說話,就見高挽著袖子的小胖球端著一隻托盤,帶著圓臉上的兩道黑乎乎松煙湊了過來。
將托盤放置在唐離身前的矮几上,小胖球捧著一盞清茶奉到玄宗面前,胖臉上滿是諂媚的笑意道:「您是我姐夫的伯父,也就是我和姐姐的伯父,伯父大人在上,只求您以後能多說著我姐夫,讓他對我姐姐好點兒,侄兒鄭鵬無以為謝,給您奉茶了。」
「這是嬸嬸吧!嘖嘖,侄兒年紀雖小,但自滎陽到金州,再到長安,見過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就沒一個能有嬸嬸這麼漂亮的!別說其她人,就是姐夫畫的觀音菩薩怕是也不及您漂亮,尤其是這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善心人,嬸嬸您是長輩,以後無論如何要多關關照著我姐姐點兒,侄兒給您奉茶了!」。
剛還在說著茶詩,鄭鵬突然來了這麼一出兒,唐離感覺啼笑皆非的同時,倒是給其他人大大逗了個樂子,尤其是楊妃,她年近三十而無子嗣,這既是她最大的心病,也養成了她素來最喜歡孩子的癖好,朝廷每天有「童子」科試中舉者,她多好抱在懷中親加勸勉,例如那年僅八歲的神童楊炎等人都是如此。此時見鄭鵬嘴巧,人也胖墩墩長的可愛,說的話她更是愛聽,一時歡喜的什麼似的,將小胖球兒拉到身前,邊替他擦著臉上的松煙,邊口口乖侄子叫個不停。
玄宗皇帝子孫雖多,但天家規矩,縱然是那些子孫們見了他也是一臉誠惶誠恐的模樣,那兒能享受到什麼天倫之樂?今日到了唐離府,從和尚開始,再到唐離、李騰蛟,然後再到這個口口聲聲叫著自己「伯父」的小胖球兒,每一人每一事不是發乎自然而情意融融,耳聽著愛妃的咯咯輕笑之聲,他只覺胸中別有一種從不曾經歷的平凡人家的歡悅溫情。
見愛妃對那鄭鵬歡喜的緊,這小胖球長的也委實逗人,再加上剛才那幾聲伯父叫得他心裡暖暖的,玄宗一手持盞,另一隻手隨手摘下腰間一塊兒佩玉遞給了小胖球。
看楊妃替小胖球繫好了玉珮,玄宗笑著向唐離舉盞邀飲道:「齊人之福不好享!賢侄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