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即見素日從容不迫的王縉如此急促,唐離心下一動,但面上卻全不表示出來,只笑言伸手虛邀道:「王兄,進來說話」。
王縉見聽聞此事後,唐離並不急著出言追問,反倒是能有這份鎮定,遂自失的一笑,雖然臉色依然不展,但舉止間卻恢復了幾分素日的從容。
一路無話,只到書房坐定,唐離沖好一盞沏茶,遞於王縉後,才在書幾前坐定,淡笑著問道:「制舉被黜落了吧?此事我心中早有準備,王兄但講無妨」。
抬頭細細看了唐離一眼,王縉低頭吹開盞中上浮的茶沫,才點頭沉聲道:「是黜落了」,一句說完,歎息聲中低頭小呷了一口盞中茶水後,他才又續道:「不過也不僅是你,本次制舉,竟然無一人取中!李相上呈陛下折子中的解釋是:『陛下選賢任能,歷開元三十年,朝野更無遺賢』」,說到這裡,一個譏諷的笑意自他臉上浮現。
儘管當日制舉答捲走火,唐離對自己的被黜落心有準備,但真個確定了這消息,人之常情,心中還是自然生起一絲失望,只是再一聽到王縉後一句話,他大驚之下,半起了身子出口問道:「居然一個都沒取中?」。
「是,一個都沒取中」,王縉注目唐離,點頭確認道:「此次應制舉的除了各道拔解生,還有皇城各部寺許多青衣微官,然而,並無一人中試」,略停了片刻,他才又一笑道:「不過此事倒也並不出奇」。
確認並無一人得中,唐離心底竟莫名生出絲絲安慰。
心底暗暗鄙視了自己一番後,緩緩回坐的唐離手指輕叩著書幾道:「願聞其詳。」
「原因還在本次制舉的題目上」,放下手中茶盞,王縉正坐了身子道:「這朝中十餘年來全是李相獨稟大政,前有張九齡,後有李適之,悉數被他先後排擠去相,目前這位陳相公也因為是個點頭翁翁,所以才能安居政事堂做個擺設,歷數舊事,這位首輔大人實在不是個有容人之量的。極言納諫科,似這等考試,若想答的好,必不能言之無物,必然要對朝政缺失有所指摘,但如今之朝政,大多出自首輔大人之意,他豈能容的下?縱然有那一等符合他心意的,又恐取中後難以服眾,到最後索性一個也不取,開元二十九年制舉,依然是極言納諫科,總算還取中兩人,不成想今科居然一個不留!『朝野無遺賢』果然不愧是相公言語!」,搖搖頭說完這番話,王縉看向唐離一個嘿嘿苦笑。
對政敵的打擊不遺餘力,而且慣來奉行扼殺敵人於搖籃之中,這是李林甫的慣用風格,此已是史有定論,所以聞言唐離並不奇怪,頓了片刻後,他才看著王縉哈哈一笑道:「既然無一人取中,也就無所謂黜落,王兄倒也不必為我難過。」,站起身來,負手走了幾步後,他又笑著續道:「說來,首輔大人也不容易,宰相當的久了,他也自知得罪的人多,睡覺都不踏實,一晚之間要數換寢處,縱然家人也不知其實處,這也著實是不容易了」。
這本是如今長安城中公開的秘密,王縉聞言勉強一笑,抬頭看了看唐離的身影後,低聲一歎道:「若是單為此事,愚兄倒也不至於惶急如此,阿離……」,
見王縉今日大異往日的灑脫,變的吞吞吐吐起來,唐離知道定有關乎自己的大事發生,遂轉身跟上問道:「王兄,憑你我的交情,有什麼是不能說的,但講來便是」。
「阿離宜早做準備,就在這一兩日間,你那篇制舉應試文章就該遍傳京中了,如此一來,必將得罪李林甫,這後事如何……」,言至此處,王縉原本極低的話語竟是再也說不下去。
「什麼?」,突然聽到這個消息,唐離再難保持平日的淡然,大驚失色道。
「此事已成定局,刻印已畢,至遲明後日之間必將散播出來」,王縉此時竟是不與唐離對視,只低頭說道。
「是太子?」,沉吟片刻後,面色鐵青的唐離咬牙切齒問道。只聽王縉所言,分明是有人要拿自己的制舉試卷做文章,一來針對此次制舉不取一人,用實物證明不是「朝野無遺賢」,而是李林甫忌賢妒能;二來,借自己卷文中對朝政缺失的分析,直指首輔措政不力,借士林及民間物議意圖動搖相位。
他本不是什麼心懷四海,有廓清宇內之志的人物,此次上京,最大的想法不過是能中個進士,換個身份,既圓了母親的心願,又能讓自己和家人日子好過一些。雖然為以後自保計,刻意不去走李林甫這一代權相的門路,但也從來沒想過要得罪這個口蜜腹劍的人物,即便是前時制舉考試中,分析到朝政缺失,縱然是走了火,他也不忘在每條每款之前加上句「百年積弊」四字,目的就在於刻意減少殺傷力和針對性,但真若試卷廣為傳發,他勢必被架到風口浪尖,成為直插李林甫胸口的那支利箭,以這位權相素來的脾性,不用想,唐離也知道自己此後的日子該有多難過。
這突如其來的變數,不僅徹底打破了唐離原本對於李林甫既不迎奉,也不得罪的設想,更將他原本的計劃全盤打亂,一時間心中真是亂如麻纏那兒還顧得上說話。
「主持這事的著作郎韋見素」,手捏茶盞,王縉乾癟癟的聲音傳來道:「此次制舉,若論切中時弊,分析深遠,自然以阿離為最,也正式因為如此……」。
當今太子妃就姓韋,京兆韋氏力保太子跟李林甫之間的爭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這件事情上來說,是韋見素還是太子其實本就沒什麼區別,想到這裡,唐離忍不住心底暗罵一句道:「一群王八蛋」,好半晌後,才復心思電轉,心中籌劃不絕。
見他如此,王縉也不再多說,只捧著茶盞愁顏苦坐,書房中一時寂靜無聲。
「王兄,此事是否已無可挽回?」,約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後,急促叩擊著書幾的唐離驀然坐起問道。
聞言,王縉面做苦笑:「愚兄雖於東宮任職,但……」。
唐離其實也知憑著王縉的身份,現在連太子親信都算不上,自然更沒有能力改變事情進程,不過是懷著僥倖心思,是以才有此一問。
見王縉面做苦色,當此之時,唐離也顧不得什麼禮儀了,起身拿了桌上《唐詩品鑒》的定稿,插話道:「王兄,現在事態緊急,沒時間多說了。在下有一事相求」。
「但講無妨,愚兄但是能做,絕不推辭」,自在金州,王縉對眼前這少年印象就不錯,此後相交,尤其是經過上次唐離初來京拜會的那一幕後,他心下實已將這少年視為大可交之友,此次出了這等事情,他身在東宮,卻無力支應,心下也是難受的緊,此時見唐離開言求助,口中更不推辭。
「這幾日間,說不得我要覓地去避避風頭,此《唐詩品鑒》是我心血所寄,本想等籌夠了錢後再行刊發,但現在看來,時間已是來不及了,只能托付於王兄,務必以最快的速度請工匠刻版翻印個兩千冊左右,不收錢,全部免費贈送於那些京中名士及來京士子。如此花費必定不少,我自有信給公南兄,請他一併支應。此事干係甚大,時間越快越好,有勞王兄了」,鄭重將書稿遞過,唐離正色深深躬身一禮。
原本按照唐離的打算,《唐詩品鑒》本應是再緩上一段時間,等更接近明歲二月的進士科試時再發,如此更能產生效果,只是今天既然遭遇了這事兒,卻也等不得了,盡快刊發,一來能轉移眾人對自己那份制舉試卷的關注;再則若是能於短期內搏得大名,也使李林甫多些顧忌,第三,他還有一點隱隱的擔憂,只怕這次風浪太大,現在不發,只怕就再也發不出來了。
古代士人畢生追求「三不朽」,所謂「立德、立功」,而第三就是「立言」,希望借助自己的書作能名流千古,身死名存,是以對他們而言,書稿有時更重於性命。
耳聽此話,竟是有了幾分遺言的意思,雙手接過書稿,王縉起身肅容道:「阿離你雖然現在並不曾入朝為官,身家清白並無可構陷處,但李林甫此人行事快而狠毒,去避避也是上策,只是,你準備去往那裡?」,話至此處,他的言語中也沒了對台閣首輔應有的禮儀,而是直呼其名,伸手輕拍了兩下書稿後,才又續道:「阿離你但且放心,不說愚兄還有幾分家業,便是傾家蕩產,也必將此事給你辦的妥帖」。
「聽說玉真公主有座別莊!」,見室內氣氛著實沉重,唐離勉力一笑道,只是說到玉真公主時,他心下也是沒個實底,畢竟自己與她只見過兩次,到底這位長公主殿下會不會伸手相幫,就實在難說了。
「嗯,玉真公主身份超然,最得陛下愛寵,又好結交名士,她若肯伸出援手,情理上既說的過去,李林甫也不能不賣她幾分面子。阿離,你這就速去,我也即刻動身往樂游原去尋家兄,他與長公主關係素來交好。若是玉真公主不肯,說不得要請家兄賣賣面子,說幾句好話了」。這番話說完,王縉罕有的重重拍了拍唐離的肩膀,轉身疾步去了。
也無心相送王縉,待他剛走,唐離轉身梳洗換過衣衫,帶了必備之物後,便策馬直向楊琦府邸而來。
「侯爺不在?」,眉頭一皺,心底暗道一聲:「晦氣」,唐離也無心與那門子多說,掏出懷中金花名刺並自己的那份遞過道:「侯爺回來,煩請立即通報,若是在家中尋不到我,可試著去玉真長公主終南山中別業找尋」。
那門子見到金花名刺已是一驚,聽到玉真長公主幾字後,更是賠笑滿面,及至收到那些打賞後,已是忙不迭的點頭答應。
點點頭,唐離再不多做停留,翻身上馬,催鞭直往長安城外終南山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