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風流 長安 第八十章 急轉
    唐代宮城為天子所居,而與宮城一牆之隔的皇城則是三省、六部及各寺、監衙門的辦差之地。

    第二日一早,唐離起了身來,仔細梳洗畢,換過一件細麻的新衫,出了房門見對面大頭阿三房中依然一片靜寂,遂微微一笑,也不於他交代什麼,牽了馬直出院門向皇城馳去。

    堪堪等他到了皇城,上衙鐘聲剛剛響過不久,於城門前經禁軍查驗過過所、解單後,留了馬,步行往禮部而來。

    唐代無論是城市佈局還是宮殿房屋設置都是尚大氣,軒敞而開闊,禮部衙門也不例外,於衙門口處大門房內領了留單,他一路直往禮部司而來。

    前面等過三個人,唐離進了這個類似於後時繳費大廳的所在,向一個著青袍官員交了過所、解單。

    隨手接過這些憑信,那原本面無表情的禮部司主事略瞟了一眼解單,當即面色一變,笑意晏晏道:「唐離?你就是那個畫《秋山圖》的山南拔解生唐離」,再次低頭細細看了過所,他才自語道:「不錯,正是來自山南東道!」,隨即略起了起身,指著他那案幾對側的胡凳道:「坐,快坐!」。

    唐離適才所見前面三人無一不是進來之後匆匆便去,也更不見一個人曾有坐的,此時吃這主事如此熱情,一時倒有些詫異,但既見他刻意延座,倒也不多做虛讓,拱手為禮後,也就灑洒然坐下。

    「嗯,不錯,果然不愧是侍郎大人親點的拔解生!單憑你這容貌風儀,若是去了吏部『關試』,別的不敢說,單是『身』這一關,絕是上佳!」,那主事細打量了唐離一番後,笑言續道:「今歲制舉,到目前為止,侍郎老大人親點的拔解生還就只有你一個,本司郎中大人也讚許過你的畫藝,少年英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說著話,從九品的主事大人眼睛都快笑的合不攏了。

    「多蒙各位大人抬愛了」,他這般熱情似火,在這公事房中,唐離一時還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口中遂虛應了一句。

    「好說,好說」,那主事看了看廳外手持留單等候的人群,呵呵一笑道:「衙門裡辦差,還真不是個說話的時候兒,改日若有暇,再與唐少兄敘敘私誼」。

    「好說,好說」,兩句話的功夫,這主事已經到了「少兄、敘私誼」的地步,唐離也只能將這兩句話原樣壁還。

    「本次制舉,題為『極言納諫科』,於三日後依舊在本部開考,少兄拿好這試單,介時莫錯了時辰」,遞過那紙蓋有禮部司印鑒的試單,這青衣主事又略彎了腰自書幾下掏出一疊薄薄的卷紙一併笑著遞過道:「這是開元二十九年極言納諫科取中者答卷的謄抄,少兄這兩日有暇,不妨多研看試筆。」

    「多謝大人了,改日若有機會定當置酒相謝」,接過謄抄,唐離這句話說的倒是誠摯的很。

    「有機會,有機會,好說,好說」,目送著唐離走出廳房,這青衣主事端坐輕咳了一聲後,沉下臉來高喝一聲道:「下一個」,只看他此時表情話語,端的是極有部員風範。

    「看來我還真是出了名兒!」,在廳外人羨慕嫉妒的眼神中出了禮部,掂了掂手中的文卷,唐離心中倒是有幾分小人得志的歡喜。

    出皇城策馬而還,隨後三日時間,除了每日寫一段《西遊釋厄傳》,其餘的時間都被他用在揣摩那些文捲上,說起來朝廷這制舉乃是單為擢拔某一類人才所設,譬如那「博學鴻辭科」,取的便是文采華美之士,而極言納諫科,顧名思義,考的就是御史台的本事。

    單論這些文卷本身,除了一些固定的格式外,其內容絕似後世的議論文,不過是提出問題,分析問題,最後給出解決問題的參考性建議。

    「文字之道,究其實質,古今無異」,到第三日黃昏時分,做完最後一份仿卷,起身繞室活動的唐離看了看書幾上那份卷紙,微微一笑自語道。

    閒步走出書房,看著隨風飄落的黃葉,不堪涼意的他長吁出幾口氣去,使勁活動了手腳,待身子微微發熱了,才又重回屋內。

    晚上早早睡下,第二日一早,收拾停當的唐離牽馬直入皇城禮部。

    ………………………………

    制舉考試,定制乃是五個時辰,允許參考者自備水、食,等頭昏眼花的唐離出了禮部、皇城,還不等他上馬,就聽一個熟悉的高聲叫道:「阿離,來這裡,來這裡」。

    應聲扭頭看去時,卻見皇城門側停著一駕軒車,車前站著高叫的正是黑面暴牙的翟琰,而在他身邊,一個面容樸拙的和尚正對自己頷首而笑,卻不是懷素更有何人?

    連在書房閉了三日,加上幾日制舉考試,唐離這幾日著實也憋悶的狠了,此時考完一身輕鬆,復又見這些好友,當下也是心中歡喜,揮手示意之後,便牽著馬疾步走了過去。

    「你這和尚,這些日子怎麼沒了蹤影?」,看到懷素,唐離想及當日快閣之事極感親切,加之知道此人是個不拘禮的,遂笑著重重一拍他的肩膀道。

    「這和尚自那日快閣之後,居然跑到新豐縣深山中一個蘭若小寺窩了起來,這不,昨日才回京。」,插話說了一句,翟琰又向著懷素嘿嘿一笑道:「該你這和尚沒口福,你剛走,阿離就釀出了新酒來,味道那叫一個烈呀!」,說完,他還猶自做出陶醉之色的咋舌不已。

    懷素這和尚喝了酒是似瘋似癲,但不沾酒時卻是如同他那長相一般,敦厚的很,也不理會翟琰的調笑,他徑直對唐離一笑道:「王郎官還在車上,咱們且上去說話。」

    早有一邊的老車伕接過唐離的馬,翟琰三人上的車來,果見王縉正端坐車上。

    只略一尋思,唐離便明白,這定是王縉顧忌身份會影響到自己,不願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與自己寒暄,心中一暖,含笑向他道:「王兄有心了,只是又何必自苦如此。」

    「別說這麼多沒用的!今日咱們三個湊在一起,就是專賀你制舉完畢的,憑著阿離的才學,那愁不能高中,說不得過幾日,這又該是個新鮮出爐的蘭台老爺了」,哈哈笑著說話,翟琰隨口對車外喊了一句:「走,去平康坊!」。

    這句話搏的懷素和尚二人都是點頭稱是,片刻之後,才聽王縉笑問道:「對了,阿離今日應制試感覺如何?」。

    想到今日的考試,唐離唇角扯出一絲弱不可見的苦笑,當初他的打算只是專就一點略做闡發便是,孰知上了考場,看到那題目,構思之中,不免竟想起大唐由盛轉衰的史實來,一時走了火,也不知那根弦出了問題,竟控制不住的洋洋灑灑來了個大開篇,將後世書中所見及來此四年所見所感一併給寫了出來,審題、破題,這一套酣暢淋漓的做下來,且不說好壞深淺,竟是將政、軍等事全數涉及。及至等那一陣乍然而起的秋風吹冷了他發熱發昏的頭腦時,離終試時間已不過三柱香的功夫,重新來過已是全無可能,交白卷更是天大的笑話,唐離心下一狠,索性就將卷紙就此交了上去。

    「制舉八成是沒戲了,還得看來年二月的進士試了」,心下自道了一句,只是看這些好友都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唐離也不願掃了他們的興頭,遂微笑點頭道:「感覺還不錯。」

    「老王,阿離你還不知道,他是個遇見什麼事兒都能給人驚喜的人,那裡還需要我們來給他擔心,今天咱們要做的就是好好給他賀賀,這幾天怕不是憋壞了吧!你們可是不知道,前天我去找他,這人竟然說他要準備制舉,生生給我轟了出來,想我老翟,就是到歧王府上,也沒遇見過這事!」,說完,翟琰狠狠瞪了一眼唐離後,顧自先笑出聲來。

    長安城內走馬,慣例是行不快的。等到天色漸黑,圓月初上的時候,隨著唐離鼻中脂粉香味越來越重,耳中嘈雜之聲越來越響,卻是到了平康坊。

    剛一掀簾走下馬車,唐離就覺眼前一晃,在這個唐朝的夜晚,眼前卻是***輝煌,亮如白晝,直使他在剎那間有置身後世的感覺。

    踏步於地,鼻中脂粉濃香簡直就是撲鼻而來,耳邊鶯聲燕語喧鬧不堪,似劉姥姥初進大觀園的唐離抬眼四望,見前方坊街兩側一眼看不到邊際的二層小樓上,無數或肥或瘦,濃裝淡抹、穿紅披綠的女子正擺動著顏色不一的汗巾向下揮舞招展,伴隨著「心肝、肉肉兒」等各式膩膩的稱呼,為整個平康坊營造出一片輕鬆隨意,香艷浮糜的氣息。

    雖然來自後世,但又何曾見到過四萬妓家畢集一坊的壯觀景象,耳聽著靡靡之音,置身於人潮擁擠的平康坊門處,唐離初見之下,既是新奇,又感震驚,一時竟有些呆愣住了。

    「阿離,這就是平康坊,長安妓家畢集之所,男人最消魂的地方」,伸出手去搭上唐離的肩膀,翟琰邊拖著他向前走,邊嘿嘿笑著說道:「阿離你既應了制舉,以後做官應酬什麼的,來的最多的就是這個地方,今天,先帶你熟悉熟悉,免的以後出了洋相」,說完,他仰頭又是嘿嘿一笑。

    配合著這樣的環境,越聽越覺翟琰笑的著實淫蕩,一把打開他的手,扭頭間正要說話的唐離看到懷素那顆在連片花燈下熠熠生輝的光頭,忍不住又是片刻間的失神。

    緊挨著唐離的翟琰卻是注意到了唐離的異常,伸出手去拍了拍懷素的肩膀道:「這和尚酒肉隨意,煙火不禁,最是個得風流的人物,阿離別錯看了他,這和尚可是花間熟手,有他在,不僅找地方不愁,而且咱們今天最少能省下五貫錢來。」

    懷素聞言,笑笑卻是不說話,倒是旁邊大袖飄飄的王縉笑著道:「別聽黑面翟胡說,懷素和尚來則是來,於佛家根本大戒還是謹守如儀的」。

    懷素和尚的光頭在這平康坊畢竟太過於引人注目,果不其然,三人剛自坊門處向裡走了不幾步,就有樓上的妓家一愣之後注意到了這位長安城中的名僧,隨著第一聲「大師,進來呀!」的叫聲響起,不一會兒的功夫,這嬌聲膩語的呼喚就連成了一片,無數條五顏六色的絲巾臨空招展,場面看上去份外香艷刺激。

    「滿樓紅袖招,還真個有滿樓紅袖招!」,不過再一想到這些個紅袖招手的對象是個和尚,心下大感怪誕的唐離忍不住笑出聲來。

    「阿離,你笑什麼?」,旁邊的翟琰大聲問道。

    「我笑你老翟好歹也是畫聖弟子,怎麼一進了平康坊,這所有的風頭都被和尚給搶了去」,噪音太大,唐離也只能高聲喊出這句話來,話剛一說完,置身此地,又是新奇又是心情放鬆的他忍不住高聲大笑了起來。

    「你知道個甚麼!」,丟還一個白眼兒,翟琰沒好氣的說道:「就因為他是個和尚,所以才能如此,你想啊!這和尚又不動真格的,那個妓家不願意侍奉?再說和尚在長安名氣大,他一去了那家,不出幾日必定長安盛傳,介時人都道某妓某妓竟能連懷素這狂和尚都吸引的住,必定是天香國色,如此不費吹灰之力,這妓家就能暴得大名,是以懷素每次一來,這些妓家都是如此表現,換做其他人,誰也別想像他如此,沒辦法,誰讓咱不是光頭!」,說完,如唐離般哈哈大笑聲中,翟琰竟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懷素光亮的頭顱。

    也正是這一摸,使樓上眾妓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先是一個妓家高叫出「翟公南」三字,讓翟琰很是洋洋得意的瞅了唐離一眼,然而這份得意沒能持續多久,隨著「黑面翟」的稱呼兩壁廂響起,他的臉色也頓時黑了起來,引的唐離並王縉、懷素三人哈哈大笑。

    相比於懷素與翟琰,反倒是風儀最美的王縉最不得人關注,不過這點唐離倒是能理解,似此時的長安,和尚和老翟這等書畫名士就如同後世的明星一般,更易為人關注並津津樂道他們的逸事,至於身為朝廷官員的王縉,與他們一起來到這平康坊如此煙火之地,倒更多的成了陪襯。

    這一行四人,兩個是長安名士,另兩人雖年齡不同,但都是面容俊秀、風儀出眾,在平康坊連片花燈的照耀下,在周圍斑斕色彩的襯托下,在兩邊樓上呼聲如潮中,四人隨意說笑著沿著青石坊街緩緩行去,如此場景,絕是一副最佳的《名士游春圖》。

    「生年不滿百,行樂需及春,阿離,放鬆些,既到了這個地方若還是拘謹,不說別人,便是那些妓家,怕也要看不起你了!這要是傳了出去,於你的聲名可是大大有損」,看著唐離雖大聲說笑,但眉頭是一直微微皺起,翟琰拍著他的肩膀大聲笑道。

    「是名士者必風流,阿離,老翟這句話誠然如是,你該放輕鬆些才是」,幫腔的卻是旁邊微微點頭的王縉。

    妓與酒,誠然為唐代士人生活之不可或缺,無論知名不知名,無論是普通士子還是名滿天下的詩壇大家,莫不如此,從李白「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元稹與名妓薛濤之間的千古佳話,再到白居易與樊素等妓家的交往,及至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無一不反映出這一點,尤其是開元天寶間,國力極盛,民間盛行享樂,風氣開放,於此事上更是開通,表現在每歲新進士曲江賜宴之後,必定會齊游平康坊,時人不僅不加責怪,反是視之為風流藪澤。

    然於唐離而言,畢竟是穿越而回,如此趾高氣昂的逛妓院,而且還是前無舊例,新奇是新奇,但要他不緊張,也著實是太難為了他些,暗自裡深呼吸不覺,他的面上卻是不肯露出絲毫怯色。

    直向內走了約兩柱香的功夫,領先一步而行的懷素驀然頓住腳步,手指左側那棟小樓道:「就在此地吧!」。

    「別吃驚,這和尚雖然不吃肉,但選地方那是極準的,跟著他走,準沒錯」,邊調笑著解釋,重新搭著唐離的翟琰已搭著他轉左而行。

    見這四個扎眼的人物在自家小樓前停住腳步,那些樓上女子早訝聲歡叫不絕,反倒是那對側樓上的女子哎呀連聲,隨即就是一聲聲「沒良心的冤家」之類的話語嚦嚦而起。

    堪堪走到小樓下,就見條條絲巾漫空拋下,只片刻功夫,四人身上已是紅綠交纏,煞是香艷。

    不等幾人到了樓門,早有一個年約四旬、徐娘半老的婦人帶著幾個滿臉堆笑的龜公、大茶壺迎上前來。

    知道四人與別客不同,這老鴇倒也沒有做出那些皮肉手段,直向四人深福為禮後,便當先引路而行。

    剛進了樓門,那幾個龜公、大茶壺便立時搶步上前,拿過熱騰騰擰乾的手巾把子遞過,唐離有樣學樣的擦了臉後,復又隨著向內行去。

    這樓門看著雖小,進去卻是極深,其間前院就是一個小巧精緻的花園,穿過花園才到了一個粉紅主題裝飾的大廳中。

    「大師四位尊客光降,實是我宜芳居大大的幸事,卻不知四位是想先在大廳聽聽曲兒,還是徑直就到雅閣單坐?」,隨手轟開了幾個貼上身來的姑娘,那老鴇又是深福一禮賠笑著問道。

    「時辰尚早,便先在廳中吃酒聽曲兒」,再出唐離意料之外的是,這接話的卻是懷素和尚,隨後一連串點酒要果子,都是他發話,實在是順溜的緊,看這架勢,他分明如翟琰所言,誠然是妓家熟客。

    見怪不怪,微微一笑的唐離隨著三人在廳中一張寬幾上坐下,茶酒果子剛一送到,便見一排姑娘來到幾前站定,分明是等著幾人點選,只是她們的目光卻都是著落在懷素身上,那眼神中充滿了誘惑與熱切。

    「你這媽媽好不曉事,還不快請這些姑娘們下去,拿了單子上來說話」,舉盞呷了一口,翟琰也不看那些姑娘,只對著遠處正走來的老鴇說道。

    「下去,下去,也不怕污了爺爺們的眼」,快步走來的老鴇邊賠笑著遞過一張花單,邊隨手向那些姑娘們轟去。

    那三人倒是點的快,輪著唐離時,他看著這花單上的名字一時沒了主意,又不便詢問,遂隨意漫指了一個。

    那媽媽接過單子去了,不過片刻功夫便帶著三個姑娘過來,隨即面有難色道:「小蠻姑娘今個兒身子不爽利,說不得還請尊客再重選一個如何」。

    今天是翟琰請客為唐離做賀,若是別個姑娘沒到,他也便罷了,偏偏這個小蠻卻是為唐離所點,這下他那裡肯讓,呷著茶嘿嘿一笑道:「媽媽這是欺我等初逛行院不成,小蠻姑娘若真個身子不爽利,又豈會名列花單,我看媽媽這意思,分明是要哄我等出去不成」,話剛說完,放下茶盞,他便做勢欲起。

    「尊客莫惱,我這便再去催催」,若是讓懷素這幾人進來後再走出樓去,第二日這宜芳居就該聲名遠播了,那老鴇賠笑著說了一句後,便轉身急急去了。

    「呦,我道是誰與我爭搶小蠻,卻原來是唐學弟!」,茶不及三口,唐離驀聽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扭頭看去時,卻驚見襄州道學的朱竹清一身白衣勝雪的站在距自己兩幾之隔處高聲說話。

    看著眼前這個身穿麻衣的少年,朱竹清但覺心中恨意陡生,生於豪富之家,容顏俊秀、天資聰穎的他自小便是人人誇讚的神童,在蒙學,在道學,在家族中,他處處都是中心,處處都是焦點,但凡大小聚會,只要他一出現,周圍那些族中弟妹或者是同窗,便必然成為他的陪襯。十幾年下來,他早已習慣於此,或者說這已成為他生活的一種慣常狀態。

    但就是眼前這個草包少年,打破了這一切,一想到當日本該屬於自己的那個拔解名額被此人搶走,一想到當日這個消息傳回道學時,那些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朱竹清剛剛生出的勃勃怒火便欲發的不可遏止。

    剛剛為赴進士試來京不幾日,今晚本是幾個想要攀交其叔父的士子專為他做宴請,生性潔癖成病的朱竹清本不屑來這煙花之地,至於那個小蠻也是隨意而點,剛才老鴇來請他重新換過時,他還不以為意,只是一眼看到與他爭搶的是唐離,一愣起身,再也控制心中的怒火,腦中反覆出現的就只有一個念頭:「他搶走了我的拔解名額,現在又要與我來爭女人!」,而這所有的一切經過進一步簡化,就只剩下一個字「爭!」。

    時隔月餘,於長安如此地方突見朱竹清,唐離一愣之後,心中倒還有二分驚喜,起身正要與他招呼,卻見對面這位昔日的學兄卻眼中滿是恨意的緊盯著自己,冷聲笑道:「白日制舉,晚間卻與此地廝混,想必學弟今天試場上極是得意的了!」。

    提到制舉二字,唐離還不曾說話,心中妒恨愈深的朱竹清冷笑愈盛道:「只是學弟前腳剛出試場,後腳隨即就進了這煙花所在,莫非是來尋另一個林霞不成。」

    月來不見,朱竹清剛才突然如此說話,尤其是這第二句出口,心中那塊兒最不能觸碰的傷疤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以如此鄙夷不屑的語氣揭破,唐離一愣之後,臉色立時轉為雪白。

    「諸位,我來為各位紹介一下,這位山南士子唐離,乃是在下襄州道學中的同窗,當初初進道學時,可憐我這位學弟連《論語》都誦不周全,還很背了一段時間『草包』的聲名!後來,更離譜的是,他竟又喜歡上了一個粗俗不堪的的歌妓,要說起來,我這位學弟還真是個多情種子,居然為了一個丑妓死去活來,甚至不惜大鬧襄州妓寨,差點沒被那些護院給生生打死。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眼睛緊盯住唐離那因急怒失血而變的異常蒼白的臉,朱竹清只覺心中無可名狀的快意汩汩奔湧,只要能享受這份快意,只要能看到唐離這痛苦的樣子,他不在乎毀損一些自己的形象,也不介意說出這些並不符合他身份的話語。

    「那兒來的瘋狗在這裡狂吠,沒的壞了貧僧吃酒的興致」,見唐離神色大是不對,本就素有狂行,不在乎什麼面子禮法的懷素,只覺眼前這人言語惡毒、面目可憎,口中喝叫一聲的同時,身前酒樽已被他給扔了出去,饒是朱竹清擋的快,也不免被潑上了一身,頓時將他那身白衫給灑的汁水淋漓。

    適才翟琰的心思倒更多放在唐離身上,看他那臉色,心中也知此事八九是真,少年初遇情事即遭遇如此,他倒是能體會出唐離心中的痛苦,由此,他也愈覺眼前正冷笑不已的朱竹清有大可恨處。

    懷素那只酒樽剛剛擲出,翟琰已是哈哈大笑聲中插話道:「『草包』!貞觀朝閻中書兄弟的親傳弟子會是草包?本朝禮部侍郎賀老大人親點的拔解生會是草包?玉真長公主讚譽不絕的才子會是草包?某還真就奇怪了,你既然與阿離份屬同窗,那怎麼當日的拔解就沒點著你?如此說來,你豈非連當個草包都不可得?」。

    華燈初上,這廳中坐客不少,突然遇見這事,一時都大感刺激,自剛才朱竹清開始說話,眾人已是靜下聲來大看熱鬧,此時聽翟琰一口口說出這些個聲名顯赫的名字,再聽他說話有趣兒,頓時都看著朱竹清哄笑出聲。

    朱竹清說的正爽,不防突然迎面而來一隻酒樽,雖然被他機靈擋過,但身子依然被淋濕一片,正感狼狽時,翟琰話語接上,句句都如同戳到了他心窩一般,聽說唐離突然化身閻氏門徒,更得玉真長公主青睞,他雖是絕不肯相信,但心中的妒恨愈發來的猛烈,至老翟最後一句出口,更是正中其心中痛處,再加上滿廳賓客喧笑,這一連串的打擊接連而來,直讓心胸本極狹窄的朱竹清又恨又妒有羞,一時面色急變,怒發欲狂。

    見朱竹清如此,大感快意的翟琰更要再說,卻驀覺肩頭一重,側身看去時,卻見面色依然蒼白的唐離淡淡一笑道:「翟兄,算了,瘋狗咬人,人難不成再去回咬上瘋狗一口?」,只這一句話,又是引起滿廳新一輪肆聲爆笑。

    不肯吃虧,好記仇唐離在這哄笑聲中,隨即又續聲接道:「再者,翟兄所言雖是實情,但這位已能『貫通五經』的朱公子雖然學問極大,但心眼兒卻著實小的很,萬一將他氣出個好歹來,咱們豈不是攤上一場無謂官司?沒的壞了咱們的興致,來來來,喝酒,喝酒!」,這句說完,他又側身過去對那老鴇淡淡一笑道:「勞煩媽媽,快將小蠻請了過來」,說話之間,唐離始終不曾正眼看一下朱竹清,竟似此人壓根兒不存在一般。

    「老鴇你敢,小蠻是公子爺我點的」,自小不曾遭遇挫折和如此羞辱的朱竹清面容猙獰的喊出這句話時,聲音之大,廳外樓門處也是隱約可聞。

    眼見這一幕,剛才接待時,聽話音兒略略知道些朱竹清來歷的老鴇也是左右為難,倒是那廳中坐客竟有愛看熱鬧的,也不知是誰喊了聲「斗詩奪美」,頓時引起和聲一片。

    平康坊既為長安妓家集中之地,平日裡像這等兩客爭奪一女的情況所在多有,久而久之,竟是形成一個慣例,若是兩方都是商賈,自然不免要以財力大小來定誰家氣更粗些,但若都是文人士子,那自然是要比一比詩才了。

    聽到這個主意,左右為難的老鴇也覺心頭一鬆,如此至少不要她在其中坐蠟,縱然是那個失意的輸家,也斷沒有面皮再怨到自己身上,當下長出一口氣的她略施了個眼色,便有一邊的大茶壺捧著筆墨等物分置於唐離及朱竹清身前。

    「斗詩奪美,就是兩人匿名隨意作詩,然後交給那妓家,她自會選一首唱來,唱的是那首,選中的就是某人」,翟琰三言兩語間已將此事解說清楚。

    生性好記仇的唐離今晚突遭一通瘋咬,揭開的還是心中最痛的那塊兒傷疤,此時接過筆墨,斜眼瞥了也自正惡狠狠盯著他的朱竹清一眼後,心中鬱積之下,也不管合適不合適,提筆而起,片刻之間,一首五絕已是躍然紙上。

    …………………………

    約兩柱香的功夫後,就見廳中演舞台上簾幕一動,走出個濃妝女子來,論容貌,在唐離經後世培養出的審美關照下,她實在算不得漂亮,堪堪略值一提的是那纖細修長的腰肢,走動起來倒也算的是婀娜多姿,這大概就是她花名的由來。

    福身為禮、手揮五弦,前奏剛過,就聽小蠻啟喉唱道: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唐朝正規行院中的妓家待客前,多是先進教坊,於歌舞兩道上經過正式培訓,這小蠻也不例外,這番唱來,雖算不得絕妙,但總體上也演繹出了此詩中的自負與孤憤之氣。滿坐賓客無論是懂不懂詩,卻都能感覺出這其中的勁健之氣,堪堪等小蠻剛一唱完,廳中已是喝彩聲起。

    在滿廳喝彩聲中,唐離施施然起身迎向從演舞台上走下的小蠻。

    對視著朱竹清那羞憤交加,滿佈血絲的雙眼,唐離猛的伸出手去摟出小蠻纖細的腰肢,滿堂彩聲愈烈,而朱大公子的眼神卻是猛然一縮。

    一步步向他走去,堪堪等二人擦肩而過時,在喧鬧的雜聲中,面帶淡淡微笑的唐離以輕不可聞的聲音淡笑道:「以前拔解是我的!今天小蠻也是我的!至於以後,哼!原來襄州道學中的第一才子朱大公子,竟然是個連草包都不如的繡花枕頭!」。

    這句話說完,唐離只覺適才心中的巨痛與所受的郁氣盡皆消散,一時心中快意已極,原本性情淡然的他此時也忍不住大笑出聲,而在他身後,面白如血的朱竹清死死瞪著那個麻衣身影,雙手顫抖不已,復又聽到這笑聲,頓覺逆氣上湧,喉中一甜,雖為其強行壓下,但隨之而來的眩暈卻無法控制,若非身邊有人扶持,只怕早已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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