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年有大緣法,日日得以伴侍太師祖法座左右,若是如此依然毫無所得,貧僧那裡還有面目來見居士」,悟名倒是不多虛言謙虛,一笑間淡淡說道。
「這倒也是」,伸出右手,習慣性的輕叩著身側的書幾,唐離笑著道:「剛才在城外,我倒是見到道山大德進京的法駕,天子肩輿、重臣護禮、萬民跪拜,場面之宏大,只讓人歎為觀止呀!」,回想到剛才見到的那壯觀一幕,他說完後猶自嘖嘖而歎。
伸手端起茶盞,低頭抿著盞中茶沫兒的悟名道:「若非為了本宗,太師祖原本就不會進京,別人不知,莫非居士也不知嗎?」。
聽悟名這話中隱隱有怪責之意,再一細想,便知這美和尚是以為自己剛才那話中,有隱指道山和尚貪圖聲名富貴之意,唐離遂搖搖頭一笑道:「和尚錯怪我了,我只不過是感歎佛門之盛罷了,道山大德以大虔誠、大毅力閉關枯坐三十年,以他現在的佛法修為,實已到了看破名相、視黃金台如茅草窩的境界,又豈會在乎這些浮世虛名?」。
這番話解說完畢,唐離俯前身子,笑意不斷道:「對了,前幾日那道子先生的幼徒翟琰、翟公南還跟我說起,等道山大德什麼時候空閒些後,咱們這些當日有幸得睹大師破關的故人,一起去拜會一下才好,和尚今天既然來了,就給留心著安排一下才好。」
輕呷了一口茶水,悟名指著茶盞道:「居士這茶還真是怪異,居然什麼香料也沒有,不過這清淡倒是爽口的緊。」,放好茶盞,抬起頭來的他注目唐離道:「其實太師祖此來長安,第一個想見的人便是你」。
這些茶原本是前幾日王縉譴人送來,唐離既不喜歡喝唐人那種加蔥、姜,甚至羊乳的煮茶,又嫌舊日煎茶法太過費時費力,遂循了後世的法子,將這些茶略清炒後,每次沖泡著喝,說起來,這也是大唐開天闢地的第一遭,此時他正隨著悟名的話注視著盞中清碧色的茶水,卻突然聽他說出這一句來,微微一愣後,笑言道:「大師太看得起我了!」。
聞言,那悟名卻是驀的端正了身子,肅然道:「不,太叔祖說居士乃是前世慧根、佛性天成,乃是重振我法相宗門的大緣法人」,說道「重振宗門」四字,這原本恬淡的和尚忍不住語速提高不少,那雙絕美的眸子中也浮現出一閃即逝的狂熱,片刻之後,許是感覺到唐離目光的異樣,他才重又平靜下來,續言道:「不過居士要見太師祖,短期內卻是不得了,總要到明歲三月科試放榜之後才可。介時,便是居士不去,貧僧也自會來請的。」
「宗教、信仰!一遇到這個,任你如何恬淡也保持不了一顆清淨心了」,看著悟名如此,唐離心下感慨道,只是後來又聽到他這一句,卻是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這事解釋起來著實話長,改日有空閒時,貧僧再細細為居士解說,總之太師祖如此安排必定對居士是有益無害」,手指輕撥著茶盞,面容重複恬淡的悟名淡淡一笑道:「其實貧僧今日來尋施主,卻是有一事相求,還望能應允才好。」
「和尚找我做什麼?」,心下如此盤算,唐離面上卻是一笑道:「什麼求不求的?有什麼直接說便是,能幫的自然幫,但若是能力不濟,那也只能抱歉了!」,口中答應的極快,但這話卻是說的極活。
若有深意的看了唐離一眼,悟名和尚淡淡一笑道:「此事於施主不過是舉手間事,但於敝宗門卻是受惠極深」。
「和尚儘管直言便是」
「還請居士能為本宗手錄一份《西遊釋厄傳》」,看似恬淡的言語,卻是今日悟名和尚今日來此的最重要目的所在。
「《西遊釋厄傳》?」,見這和尚說的神秘,唐離還以為是什麼艱難之事,及至聽到這五個字,太過驚異之下,他竟是隨後跟著又說了一遍。
「正是」,悟名此時的神色鄭重無比,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
確定此事屬實之後,唐離放鬆了身子靠向身後書幾,好奇道:「這《西遊釋厄傳》能有何用?」。
聞言,悟名略一遲疑,隨即想起師叔對眼前人性格的分析,當下再不猶豫,略俯了身子向前道:「要《西遊釋厄傳》,是本宗準備於大慈恩寺開俗講」。
「俗講?」,聽到悟名這個答案,唐離一愣的同時,感覺自己的腦子都有些不夠用了。
「國朝貞觀年間,玄奘祖師西極流沙,歷十餘載,自佛國取經而回,並於長安大慈恩寺首創我法相宗門,其時祖師大德之名播於四海,更以無上佛法得太宗皇帝御口親封為總領天下沙門的大僧正,當其時也,本宗之興盛實無以言表」,一說道這些,悟名和尚就難以控制住自己的激動,不過這份激動卻並未能保持的太久,「然而,待祖師重歸西天佛祖駕前之後,本宗昔日的輝煌卻是日漸沒落,不僅大僧正一職易手,如今信眾數量更是日漸萎縮,北地有淨土宗步步緊逼,南方也有禪宗大肆擴張,可歎我法相這原本的第一宗門,不過短短數十年間,竟已淪落至此。」
唐離後世時於《佛教史》也稍有涉獵,是以倒也知道悟名說話的由來,隋唐間固然是佛教最為興盛的時期,但同樣也是其內部八宗鬥爭最為激烈之時,相對於法相宗,淨土宗及禪宗都是後起之秀,但在短短時間內卻是南北夾攻,發展的異常迅速。
一聲長歎,悟名續又言道:「有感於本宗之衰落,家師並師叔二人十五年前約定,一居北,一居南,即為就地監控二宗,同時也為研究二宗發展如此迅速的原因所在,因此才有了師叔性空遠走金州之事。」
聽悟名這番話,唐離想起自己昔日曾猜測性空之所以從繁華的長安,遠至僻遠的山南是因為他師門不合,現在看來這想法實在是錯的離譜。
「經十五年研究所得,家師與師叔得出的結論是如此的簡單,卻又如此的一致」,說到這裡,悟名臉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意後,注目唐離道:「這原因居然僅僅是本宗經義太深,宣講不易!」。
面色疾轉為鄙夷不屑,這美和尚語速加快道:「淨土宗在北地宣講時,宣稱只要唸一聲佛,死後便能入往西方極樂淨土,所以吸引那些山野信眾無數,隨後又借信眾之香火捐贈廣建廟宇,擴張自然就速;至於南禪宗,宣稱什麼見性成佛,更是連念佛都不要,經書也不要,說起來比淨土宗還要簡單,對那些普通信眾的吸引力更大。反觀本宗,因創宗的玄奘法師佛法精深,每一語出必宗經籍,是以奧深玄妙,縱然是本宗僧人要想明其奧義,往往也需花費十餘年苦功,遑論對外宣講了。」
悟名說道這裡,自後世穿越而來的唐離確是深有體會,越是簡單的越容易流行,也越容易傳播,尤其是在唐朝這樣一個民眾識字率極低的社會,像法相宗這樣的「經院派」宗門幹不過淨土、禪宗,也是必然之事。
「這就是本宗需要《西遊釋厄傳》的原因所在」,猛的轉身緊緊盯住唐離,悟明這美和尚語聲愈發急促道:「任他們淨土、禪宗的經義再簡單,也不及故事來的吸引人,當時金州伽愣寺前居士所為就是顯證,如今太師祖重歸本宗大慈恩寺,藉著這天下矚目的當口兒,由本寺開始俗講《西遊釋厄傳》,必能吸引大批信眾來此,而後以長安為中心,南北傳播,不出數年,本宗聲名必將重播於天下,再者,《西遊釋厄傳》講述的是本宗創宗祖師故事,待這一故事傳遍天下之時,人人必知唯我法相一宗才是佛門第一正宗,佔據了這個高度,任其它宗門使出如何手段,也撼動不了本宗地位。如此,我法相宗重盛之期指日可待」。
此時的悟名,那裡還有半分恬淡的模樣?尤其是他眼眸中的那份狂熱簡直能灼傷唐離的眼。
唐離於佛教八宗並無特殊的喜好,只是他既對那有大毅力,能閉關三十年的道山心有欽敬之意,又感激性空長老對自己家人的照顧,再加上與眼前這美和尚的交情,又感慨他這片虔誠,見自己若不答應,只怕悟名當真就要拜倒在地,當下也不虛飾,應聲答應道:「好,不過」
聽到那個「好」字兒,悟名滿臉驚喜,待唐離「不過」兩字兒出口,他立即緊張作色道:「不過什麼?」。
「這和尚現在情緒激動,逗他不得」,起身拉著悟名的肩膀將他按坐於胡凳上,唐離笑道:「貴宗於我多有照拂,我既然應了你,就絕不會變卦,這點和尚但放寬心便是。不過這《西遊釋厄傳》實在是長的很,斷然不是一兩天就能寫完的,加之科試在即,所以這時限上難免就要多放寬一些。」
「眼下太祖師進京,正是大好的機會……」,聽唐離這話,悟名雖然也是點頭,但話語之中卻是有按捺不住的惋惜與焦灼。
頗能理解他的心情,唐離沉吟了片刻後,眼神一亮,面帶古怪神色笑道:「若是如此,咱們不妨來個連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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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就一言為定了,此後每日敝寺自會譴沙彌前來,居士但將文稿交給他便是,天時不早,寺中事物繁多,貧僧也該告辭了!」,心願得償的悟明和尚又恢復了剛來時的恬淡,只是眉眼間那隱藏不住的喜意暴露了他的心情。
「好說,好說,和尚你放心就是」,起身送行,唐離又忍不住拍了拍悟明的肩膀笑道。
「居士我自然是信得過的」,一路行至院門處,悟名卻突然定住步子,側身對唐離低聲道:「本宗雖然近年稍有沒落,但在這帝京畢竟經營幾達百年之久,於宮中及皇城各部司衙門都還有些信眾緣法,來日必有厚報居士處,勿需相送,告辭了!」,和尚矜持著自負一笑後,拉開院門自去了。
看著他那秋黃昏余色中飄飄然的白色僧袍,沉吟片刻後的唐離驀然一笑道:「好個死和尚,還是不太放心我,居然丟下這麼大個餌來。」
當晚,吃過晚飯後,唐離於書房又校正了一遍《唐詩品鑒》後,便單拿過一張竹紙,端正寫下《西遊釋厄傳》五字……
此後三日,聽外間熱鬧的很,諸事纏身的唐離也無心去趁那熱鬧,多是閉在書房中忙活個不停,這日下午,起身活動手腳的唐離聽外間漸漸沉寂下來,正轉著腰的他喃喃自語了一句道:「楊琦歇息的也差不多了吧!看來是到他府上的時候了!」。
只是不等他第三圈轉完,院門處敲門聲去,唐離至前院看門看時,卻見門口處站著個身穿青衣的公人。
「你是山南拔解生唐離?」,看著手中的那張執單再次對了門首,公人面無表情的問道。
「正是」
「明日一早,帶上你的『過所』、『解單』到皇城禮部司報道,準備制舉」,這句話交代完,那公人也不等回復,轉身上馬催鞭而去。
「開制舉了」,目送公人身影去遠,站了片刻的唐離緩緩院門緊緊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