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眼見那些公人們抖動手中鐵鏈將欲動手捕人之時,就聽一聲高宣佛號之聲,伽楞寺正殿處,走出一身淡黃衲衣的性空長老。
而在長老身後,照例跟隨的是身著月白僧衫的悟名,縱然此時場中形勢緊張,但他一出現,那俊秀至極的容貌及飄然出塵的風姿,依然引來觀者一片不小的驚呼,這其中,猶以年輕女信眾居多。
而原來駭然色變的章伯陽見性空長老來到,蒼白的臉色上綻出一絲喜容,眼中滿是求肯之色的道:「長老……」。
性空長老淡然一笑,示意他無需多說後,才轉向那捕快頭合什為禮道:「本寺佛門清淨地,今日又適值佛祖正誕,貧僧僭越,還請諸位差官暫罷爭訟,示我金州以祥和。使君駕前,老衲稍後自當請罪,未知意下如何?」。
性空長老主持伽楞寺已歷一十五載,平日慈悲為懷、廣施恩德,於金州城中威望實高,他這番在大庭廣眾之下開言求懇,那捕快頭兒實難拒絕,再者,今天恰值佛誕正日,此人倒也怕衝撞了佛祖。但如此眾目睽睽之下公然放走爭鬥之人,的確也使他為難,是以聞聽長老話後,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這位施主多年來虔誠我佛,於本寺實有大功德,諸位差官今日權且罷手,老衲願為做保,章善信必不會潛藏逃逸,今番爭訟延日再做公斷如何?」,性空長老多年修行,端的是洞察人心,兩番開言皆是直指那捕頭兒本心。
見長老話語至此,這捕頭兒那裡還會拒絕,只是此間還有一位要緊人物,他雖心下已是意動,但當此之時所能做的也僅僅是約束住手下公差不得妄動,隨即卻轉眼向唐離身邊的小胖球兒看去。
當此之時,場中數千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鄭鵬身上,小胖球兒吃這氣氛一激,剛剛平復下來的臉上又微微泛紅。
旁側站立的王縉與那趙陽明相熟,此時若那公人真執意捕人,這老趙雖然必定無事,但他既然與章伯陽及江大公子同行,也難免會吃一鎖鏈,到府衙走上一遭,如此不僅折了他的面子,自己以後與之相見怕也是極不好看。
心下如此盤算,王縉見小胖球兒頓了片刻後面色轉厲,遂再不猶豫,搶上一步俯身道:「世侄,今日看著世叔面上,權且放上一放如何。」
小胖球兒聞言,雖沒有立即催促那捕快頭兒動手拿人,卻也不說放人的話,只是繃著臉不言不語,顯然是心下並不甘心。
王縉見自己出言無效,微感尷尬的同時,也只能無言苦笑,倒是那翟琰這兩日與小胖球兒接觸的多,頗能知其心思,他也不說話,只略略拉了拉身側唐離的衣襟兒。
感覺到翟琰的示意,唐離扭頭看向章老爺,見他眼中也滿是求懇之意,遂微微搖頭露出個無奈的笑意,低聲道:「阿鵬,你看那江大少爺的模樣。好男兒當心胸廣闊,此時便放他們一馬又如何!」。
從當初伽楞寺前的俗講,到後來月來朝夕相處,小胖球心下實已對自己的這個伴讀大是佩服,這從他舉止之間刻意模仿唐離的動作便可知其端倪,此時既聽他發話,再見那江大少爺臉色發白狼狽不堪的樣子,忍不住放鬆了臉,露出一絲笑意。
「看在阿離面兒,小爺今天就放你們一馬。」,再次瞪了那江大少爺一眼,小胖球終於鬆口。
他這句話一出,不僅是章府眾人,便是連那捕快頭兒也大鬆了一口氣,生怕這位不好伺候的小少爺再變卦,此人向小胖球兒等人並那性空長老拱手一禮後,便急急領了公差出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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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州多山,佔地廣大的伽楞寺亦是依小林山而建,自山門而入,經前中後三殿,出小角門,緣青石鋪就的小徑而上,便可直達山頂鐘鼓樓。
正值仲春,山下廟宇中的擊罄誦經聲隱約可聞,小林山上山花爛漫、翠竹如碧,間有蜿蜒迴旋的小溪流水潺潺,兩相呼應,別樣營造出一種江南佛家叢林淡遠的幽靜之美。
此時,山間小徑上,正有七八人魚貫盤旋而至山頂。
這一行,自然便是唐離等人。
適才那場風波了結後,唐夫人如願以償點燃了伽楞寺今歲佛誕節後的第一爐香,隨後更得性空長老安排,前往本寺經堂誦念《金剛經》,而唐離並王縉等人則隨了性空長老前往後山遊冶風景。只是,這一行七八人中,不僅有那趙陽明,便是連章老爺也隨行前來,不過只看他時時向小胖球兒陪笑的臉色,便知他此來究竟目的何在。
小林山素以清秀著稱,並不甚高,然而等唐離等登頂之時,依然不免額間見汗,眺望山下美景,吹拂著習習山風,著實使人心曠神怡。
這山頂頗為平整,其間除了鐘鼓樓外,更有一處造型古樸的小小院落,而與這兩處建築三足而立的卻是一襲孤零零的小樓,只看它飛簷牆壁間那生長茂盛的苔衣,便可知此樓的古樸,最出奇處是連那木門上也是如此,而樓前除了僅容一人通行的小徑外,各色野草蓬勃,如此看來,這樓定然是已被棄置已久。
「此院乃是靈山堂,凡本寺年過六旬僧人皆可入居其中,不再執各色司役,但隨心性研讀藏經,以期參悟佛理,從而跳出沉淪苦海、脫離六道輪迴,早達靈山極樂勝境。」,耳聽著性空大師的低聲講解,唐離探首向身前那間禪房看去,卻見其中正有一位老僧伏案觀經,而在他身側地席上,散放的經書更多達數十本之多。
在這個小院中,類似分割的禪房多達五六十間,但其中的情形卻與剛才所見並沒有多大區別,唐離看了幾間後便興趣索然,唇間微微一笑,率先出院門而去。
緊貼著古拙小樓,有一株虯曲蒼勁的古松,松樹下置有石几石凳,人坐其上、山風拂衣,實有飄然欲舉、清絕出塵之意。
撣衣坐定,早有鐘鼓樓中小沙彌奉上香茗,麻衣少年舉盞剛呷了一口,便見那悟名和尚開言問道:「敢問小友,適才在靈山堂,緣何發笑?」。
「這美和尚眼倒是挺利」,唐離心下自語了一句,口中卻是隨意道:「只因小子剛才所見與素日所想全不一致,這一笑不過是自嘲罷了」。
「今日難得心閒,又是置身於如此悠然境界,手把香茗,最宜清談,阿離不妨說說靈山堂與你素來所想,到底有何差別?」,翟琰這話剛說完,就引來小胖球兒迭聲附和。
此時環境佳妙,唐離又是心無所累,一時到也來了談興,微微呷了一口盞中香茗後,先自淡然吟道:「世事悠悠,不如山丘,臥籐蘿下,塊石枕頭;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復何憂?」
淺吟畢,才聽微笑續言道:「所謂『萬般不及僧無事,共水將山度一生』,僧人既已脫離世俗紅塵、斬斷親情愛慾,本該是無所掛礙,安閒快意才是。說來只怕不恭,但剛才小子於靈山堂中所見,諸位大師年事已高,卻猶自如此執著用功,雖其志可佩,卻讓人隱隱感到的卻只有一個『苦』字」。
「阿離說的是,那些和尚年紀都那麼老了,還天天如此,實在跟塾學一樣,苦的很,的確是苦的很」,在座之中,第一個出言附和的竟然是這小胖球兒,他這番話頓時引來眾人一片笑聲,這其中尤以章伯陽笑的最為大聲。
「臥籐蘿下,塊石枕頭」,口中喃喃自語,美和尚悟名眼中滿是欣羨之色,片刻之後,才見他注目唐離,微笑言道:「小友好辭采,只用寥寥數語便造出一番出塵境界,令人聽之油然而生嚮往之心。只是,我釋門之內,無論是講究自度的小乘佛法,還是立志度人的大乘佛法,第一要義便是明經,以此領會我佛真如,設若連經書都難以通透,又何談自度度人?更遑論達到小友口中的大自在!」。
唐離後世原本涉獵較多,此時見悟名竟是有辯難之意,遂也展唇一笑,開言反問道:「佛教自漢時傳入東土,前有鳩摩羅什等前朝大德廣譯經書,後有國朝玄奘法師西度求經,其間歷時數百年,所譯出的經書何值萬部?人力有時而窮,縱然天縱其材,又豈能一一遍閱?再則,這些佛典多是後人所撰,其中不免訛誤,甚至不同佛典之間基本經義也是相互衝突,又如何可保證自己所見,便是佛祖真意?」。
唐離所說,實是眾多出家僧人心聲,原本只是微笑而聽的性空長老聽他言至於此,不等悟名開言,已是率先問道:「然則依小友所言之意又當如何?」。
「昔日天竺王子喬達摩amp;#8226;悉達多正是有感於世間眾生之苦,才毅然出家,歷多年苦行,遍觀世間諸相,最終於菩提樹下開悟成佛,所以依小子看來,佛祖當年既是入世成佛,今日諸位大師也自當如此,終日沉迷於故紙堆中,縱然用功更深,也不過是執著於虛幻的『名相』之辯罷了!所謂不入紅塵,又如何能破紅塵?」,語至最後,唐離作結的卻是一首佛偈:
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太遲。千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
釋門三寶,所謂佛、法、僧,僧人們歷來都是苦研經義,苦誦經文以期能得超脫,雖然唐開元天寶之前也有雲水僧周行天下,但更多的是採用小乘佛法入道,著重點在一個「苦」字,而並非後世的「悟」。正是如此,唐離這番話語讓眾人直覺耳目一新。
尤其是性空長老並那悟名美和尚,既覺眼前這少年所說與素來修行之法背離,但深思之,卻又極有深意,一時沉入其中,竟是忘了開言。
小胖球雖然聽不懂唐離所說,但他既見對面那兩個和尚不再說話,自然以為這次辯難是阿離得勝,高興之下正要開口說話,卻聽身側「吱呀」一響,隨即就聽到一個蒼老卻淡然綿長的聲音道:「阿彌陀佛!老衲閉關三十年,今日卻得小友一言開悟,緣法之奇,竟至於斯!」
唐離等人大驚之下應聲看去,卻見那拙樸的小樓門扉輕啟,自裡間走出位身材瘦小、眉長盈尺的老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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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佛教義理博大精深,葉子雖有所好,但對它瞭解也跟大家一樣,只是皮毛而已,本章所寫只為小說需要,如有錯誤,還請方家一笑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