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寂靜得嚇人,我穩了穩聲音,帶著心裡最後一絲渺道:「看來棺中的人難不成有天大的冤屈,已經三日了,居然還能溢出血來?」
「夠了!」肅國公從人群中走出來,站在我的面前,冷聲道,「這是小兒的葬禮,南宮公子與小兒情同手足這一點我們都明白。只是……現在不是南宮公子情緒激動的時候,該克制的時候就應當顧全大局。」
在別人看來,他似乎是很寬容地給我台階下,然而,我卻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眼睛,想找到一些別的有效信息,卻收穫甚微。
「咳,」肅國公輕咳一聲,「還請南宮公子入列。」
「不……」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卻不知此時的自己已經再次將理智拋至腦後。
就這麼僵持著也不是回事兒,肅國公上前一步伸手拉我的胳膊,在我耳邊用只有兩人的可聽見的聲音道:「還望陛下通融一下,給老臣一個面子。」
這麼近的距離,居然有種令人感傷的熟悉感。我清楚的明白那種熟悉感來自於他那個曾與我朝夕相處的兒子,畢竟是親父子,有時候,舉手投足間便帶著一種極為肖似的氣質風度。
然而此刻的我卻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憤與惑,猛地甩開肅國公的手,在場所有的人都隨著我的動作而倒吸了一口氣。
以肅國公的脾氣,倘若不是女皇,恐怕早已被人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肅國公見我態度認真了起來,不像是鬧著玩兒,他挑眉問道:「那南宮公子究竟想要如何?」
我冷笑著伸手指向斜後方地棺木。一字一頓道:「開。棺。驗。屍。」
此語一出在場所有人立即如炸了鍋一般交頭接耳。是啊。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場多麼荒謬地鬧劇。原本出殯之日棺木溢血已是不祥之兆。大家睜隻眼閉只眼也便罷了。此時卻冒出個半大娃娃沒心沒肺地愣是把這事兒給挑明了說。身為外人地他居然還要當著所有人地面兒開棺驗屍?他有什麼資格?
我知曉他們地想法。然而這不在我地考慮範圍內。我只關心肅國公地想法。肅國公收起面上地驚詫之色。瞇著眼打量我。而我地態度。卻不曾有一絲退讓。
「主子!」高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我地身旁。低聲對我語重心長道。「這般實在不妥。陛下若是想要知道些什麼交給奴才便是。大可不必如此大動干戈。」他環視四周。與肅國公冷冷對視一眼。繼而對我說。「奴才現在就帶您離開!」說著拉起我便要走。而我地腳卻如磐石一般沒有隨著他地動作移動半寸。
我對高寺不予理睬。而是面上略帶笑意地望著馮尚兮地父親道:「肅國公大人。您考慮好了沒?怎麼。沒膽量讓我開棺驗屍?」
肅國公伸手示意抬棺地人將棺木輕放下。那群膀大腰圓地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了一番。才帶著滿臉地不可思議。猶猶豫豫地將棺木放下。
肅國公轉身面向眾人,高聲道:「出殯之前,棺木滴血,實屬未料。既然這位公子想要開棺一看究竟,亦是憂心可鑒也。相信吾兒在天之靈定然不會怪罪於他,既然如此,那便如他所說。也好讓諸位心安。」肅國公話音剛落,不僅我怔住了,場下所有的人都是一片嘩然。那長老冷哼一聲道:「實在是荒唐!」
我並未理會他,而是與肅國公那雙熟悉而冷戾的眸子對視一眼,毅然走向棺木的旁邊,停下了步子。
抬棺的幾個男人疑惑地望著我,卻乖乖地讓出了位置。
「有勞各位將棺蓋打開。」我平靜無波道。
我強忍著心底的悲痛,望著他們當中猶猶豫豫站出來地兩個人,兩人緩緩地走到棺木的前後,一拉一推,只聽嘩啦一聲,那橫在我面前已久恍若陰陽兩界般地阻擋,就這麼徐徐地撤離,露出棺木那潔白的內襯。
我抖落自己急切而又恐懼地目光,拂過棺槨裡躺著的人。華麗地壽衣,黑色的花紋,左右衽反交,袖口一寸的邊兒有著華美的刺繡。然而華衣所包裹著的,卻是那般的令人絕望。……瞬間喪失語言能力的我,看到的,不過是枯的,焦黑斑駁的皮肉緊緊包裹著的骨頭,以及額頭上隱隱約約幾乎看不出的刺青。我雙手猛地扶著棺口的邊緣,迫使自己不會倒下去。一手踟躕於半空中,隔空緩緩移動,像是在摸索著最後一絲熟悉的氣息。
寂靜得猶如暴雨初霽。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在高寺的攙扶下緩緩往外走,也不記得身後的棺木何時再次闔上,步入那萬劫不復的墓道。我只知道我當時就已經嚎啕大哭了起來,慌亂中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卻是沒有一滴淚水,乾癟得猶如長安城這個沒有雪的單薄的冬。我自覺得很假很過意不去,然後又胡亂嚷嚷了幾句做出精神受極大刺激的模樣,最後在肅國公深不可測的目光中,在馮夫人痛恨得無以復加的注視下,緩步走出了驪山皇陵的大門。
之所以提前離開,是因為原本肺就有痼疾的我,在經歷了那場大火以後,更是落下了病根子。一旦看到燃燒旺盛的火,便會呼吸急促咳嗽不止。
從此以後,我決定對於馮尚兮的離開,再也不提。
從此以後,我決定對於馮氏逆賊,絕不輕饒。
晚。和沁宮。
我換了身明黃的女裝,躺在後園的躺椅上,感受著底下溫泉氤氳出的暖意,一個平日裡伺候魏如的宮女正小心翼翼地替我捶背,另一個宮女正在幫我剝腰果吃。
捶著捶著,動作便停下了。我一口將送到嘴邊的腰果吃了下去,漫不經心道:「別停呀,繼續捶背啊。」
然而身後並未傳來意料之中地答話。取而代之地,是柔軟的絨披肩兒被人細心地替我披上。溫暖有力的胳膊順勢從後頭環住我的脖子,魏在我耳邊吐氣道:「兩個宮女早退下了,不如讓小臣來伺候陛下,如何?」
我絕非柳下惠之輩,然而此刻並無風花雪月的心情。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笑笑,輕輕拉開他的手。他看出我地頹然,繞到我身邊坐下,懶洋洋地問道:「陛下在想什麼呢?」
我故作高深地呈思索狀,望著天上接近圓滿的月,喃喃道:「關於人生……」
魏似有好笑地輕嗤一聲:「人生?難不成是關於孔春竟然也儀表堂堂的感慨?陛下莫不是……又動了什麼心思?」我立馬飛過去一記眼刀:「胡說!他可是我好兄弟,你可別把他往火坑裡推啊!」
「哦……火坑啊……」魏如故作恍然大悟狀。
我把孔春的事情向他說明了,然而關於今日去了馮尚兮地葬禮之事,我卻是隻字未提。只是此時,一個白日裡曾思索過的疑惑卻蹦入我地腦海。我稍加猶豫,繼而開口道:「上卿大人,我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不知上卿大人能不能替我解疑?」
魏面色稍顯驚詫,繼而笑道:「但說無妨。」
我深吸一口氣,終於鼓足勇氣,試圖用嬉笑的語氣將這一丁點兒也不好笑的問題說出來:「那個……我聽說秀賢她……她是秦楚源的小妾?!」
魏似乎根本沒有想到我的問題會和秀賢有關。他面色潛移默化地沉入一個凝重的格調,如沐春風地皎潔目光也逐漸冷峭地打量著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什麼時候的事情?你既然知道,為何……沒有告訴我呢?」我盡量讓自己地語氣聽上去不像是在質問或是在責備。
「她不是你的姐姐麼?若是想讓你知道,那她為何不自己告訴你,反而要繞我這麼個圈子呢?」魏如微微昂著線條優美地下巴,不緊不慢地說著,一種不愉快的氣氛正悄然在我們之間慢慢升起。
我笑了:「上卿大人有些強詞奪理。我關心她所以想知道更多關於她地事情,就算我沒有資格,您也要替她那可憐的母親多想想吧?」說到這,我就想起現在十三娘正一個人打理著賢櫻布莊,忙裡忙外也沒個照應。她多半不知道秀賢已經入獄的事情,說不定還整日裡盼星星盼月亮地等著秀賢能回去陪她過年……想到這,我心頭不禁一酸。
「陛下當真想知道?」魏如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嗯。」我點點頭。
「那好,」魏如眸子裡滑過一絲不忍與憤怒,他換了個姿勢坐好,目光投向遠處,清雅的聲音在冬日的夜晚顯得格外料峭,「如果說,一個尚未許人的姑娘家,便被一個比自己大十多歲人給凌辱了,那麼那個人該不該給這姑娘一個正兒八經的名分,而不是通房丫頭那麼簡單呢?」
聲音消散在空氣中,我面上的表情卻徹底凝固了。
「你,你說什麼……?」半晌,我才聽懂魏如的話,我的聲音開始顫抖,我一把扯過魏如的袖子,高聲重複道,「你說什麼??!!……自願的……還是……被強迫的?!」
魏終於顯露出了他極少表現出的不耐煩,他試圖拉開我扯住他袖子的手,卻現我的手已經握成了拳頭,將他的衣服攥得緊緊的,怎麼也拉不開。他姑且不再理會,而是望著我眼睛,怒極反笑,用輕柔卻飽含憤怒的語氣道:「呵,什麼叫自願?!是被強的,陛下您聽懂了嗎?」
恍惚間竟有種天塌下來的感覺,七零八落的愧疚從天而降,將我砸的體無完膚。
「那你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我湊近他的臉,質問道。
「告訴你你又能怎麼樣呢?!立馬治他的罪不成?!」
一股洶湧而來的憤怒猛地上升。我蹭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咬牙切齒道:「秦楚源……這個……衣冠禽獸……」虧我還以為他真心關照著秀賢,還指望這次能通過他保住秀賢的性命。沒想到這個畜生竟對不到十七歲的秀賢做出這種無恥行徑……
我立馬抬腿往外走,魏如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這麼晚了,陛下去哪兒?」
「順天大牢!」
「那種地方還是白天去的好。」魏如語氣柔和下來,「我明白你的心情。我遲遲不告訴你就是怕你這衝動的性子又氣不過,去做出什麼令人猝不及防的事兒來。丞相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人,若是要治他的罪,怕是要從長計議。不論是出於何種理由,這個人都不能留。但對付這種老狐狸,倘若一著不慎,則滿盤皆輸。」
猶豫著回,他的一雙杏仁目在夜晚的月光下格外幽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