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次重入江南以來,駱寒還是頭一次受創如此之重。
)包家驛是個小村子,一個自晉時起就已廢棄的驛站。如今官道已絕,空留下一個名字懸在那裡,供人憑弔。駱寒就避在這個小村的一間小小柴房裡。
受傷之後連著下了幾天的冬雨。村野偏僻,闐無人聲。駱寒在燒,他輕輕觸觸自己的額頭——「這是誰的頭呢?」他茫茫地想。身下的柴硬,硌得人很不舒服。雨水在土牆上浸出的雨暈光怪陸離,但也絕不會比馳掠過駱寒腦海中的奇思亂憶來得更離奇。後來宗令刺在他左臂的一劍和『長車』與『七大鬼』留在他身上的外傷倒沒好大事,雖然它的惡果是引發了這場高燒,但被胡不孤結結實實一袖拂中的胸口那種脹滿難受才真是難以言傳。駱寒在迷迷糊糊感到了這一塊傷,但他唇角忽微微一笑:他知自己劍意也已盡侵入胡不孤胸前大**,那傢伙只怕不躺個兩三個月也絕對沒好。想到這兒他笑了,但這孩童似的自豪沒能在他頭腦中停留多久,他就又昏過去了。
昏迷之中,駱寒彷彿身處弱水三千,流沙無限。一個聲音在對他說:「睡去吧、睡去吧,這場生太累了,你也太累了。」
駱寒在昏迷中喟息般地一歎:「是呀,我太累了。」每個人都只見到他一劍即出之後的睥睨與光彩,可有誰知道為那一瞬的撥劍激揚他付出的幾乎是一生的沮溺沉湎?知不知道那些為創不出一式新招而痛飲自損的夜;知不知道那些懷疑劍術畢竟何益而不時被襲來的寂寞所擊倒後的消沉?知不知道那些荒沙撲面而我心猶為荒涼的期待與守候;又知不知道為抵抗時間的侵蝕與心靈的麻木你要怎樣親自動手撕下那一層又一層心靈的厚繭和由此而來的痛徹心肝?
駱寒的劍,是先已痛、而後人痛的。
——「我是累了」——轅門太強大,我只有一個人,可他們有一整套的規則獎懲、人手武器,我沖蕩不開,壓服不住。
駱寒的心倦了。累是一種根植於骨中的倦,在駱寒十七、八歲時他從來沒有覺得過,但這兩年,世路翻覆、木杯難煉、劍道莫測、生命倥傯,他終於開始覺得抗不住的倦了。
駱寒在柴房裡昏睡,冬雨淒惶,簷頂滴零,他這塞外少年病在江南的初冬裡。冬景是蕭零的。急景調年,而這蒼白的年華中,唯一蒼艷的,是他由高燒而起的一頰一臉的蒼紅。
幾天之後,趙無極帶著瞎老頭祖孫找到了駱寒養傷之所在,他白髮蕭駁,神色愴然。那日石頭城上,華胄以一席話熄盡趙無量與趙無極爭雄之心,躍下城時,還急急間托了趙無極一事。他把腰牌交與趙無極,托他於虎頭灘營中接取瞎老頭祖孫,轉送到駱寒跟前。
趙無極應了,他對駱寒一直報愧,能為他做一點小事以了心債也是好的。
一路的北風吹紅了小英子的臉。小英子懵懵懂懂,直到她和爺爺看到了駱駝,她還沒弄清這些是真還是夢。
駱寒在柴房外被北風吹得有些蒼白的頰與孤形的唇卻分明沒有夢境裡的橫糊。小英子彷彿一夢醒來,身子卻似軟了。瞎老頭似是也能體會到此時孫女的心境,握住她一隻手,小英子的手在他蒼老的手中微微而顫,瞎老頭心中不覺就一歎。
駱寒打開他這些天存身的柴房的門,門裡硬柴鋪就的「床」上還有他傷後留下的血痕,那絲暗褐在小英子的眼中卻復原成鮮紅,那一抹鮮紅就此在她心裡炸開。他傷了——他不該傷的——但他傷了。他傷時有人照應嗎?駱寒似是不慣與人相處,也沒看見小英子低下頭時那淚光盈盈的眼,只悶悶道:「你們,這幾天,就住在這兒吧。」
小英子點點頭。
駱寒靜了靜:「聽趙老說你們最近在到處傳唱一首歌兒?」
小英子還是只會點頭。
駱寒眼中一亮:「是『雲起』之音嗎?」
他眼中的一亮照亮了小英子的眼。她一笑,也還是輕輕點頭。
只聽駱寒道:「他——小斂——可有話傳給我嗎?」
小英子面上一笑,她的笑卻是為駱寒臉上的笑意所點燃——原來他笑起來是這麼燦爛。
駱寒的唇角一彎,有一顆虎牙從左唇邊微微露了出來,忽神采飛揚起來。一揚頭:「我去給你們找晚飯。」
說著,他從駱駝身上取下一把小駑,又在囊中拿了兩三隻箭,就向後面樹林走去。他的步履有一種年輕男子的輕快,一彈一跳的,行在這冬天略顯乾硬的路面,給這硬冷的冬野都添了抹活潑的色彩。這幾天養傷,他原本聽到附近夜晚每有狼嚎之聲。果然去不多久,他就拖了一條狼回來。他自己去溪邊剝了皮,再回來時,小姑娘已支起柴禾,在門外用一個洗淨的鐵鍋煮沸了一鍋水,在等他回來。
這還是小英子平生第一次吃到狼肉。那狼很瘦,肉也難煮。駱寒這一晚卻像很開心,忙這忙那。小英子看他高興,心裡也快活起來。直煮了一個時辰,眾人肚裡都快咕咕叫時,那肉才算煮熟了。駱寒先用小刀給那瞎老頭切了一大塊熟得最透的,天上已是星斗撒天,——這該是駱寒這些年少有的不算孤單的一個夜晚,他微微一笑:「信呢?」
他唇角一咧,口裡就露出一口細碎的白牙來,讓小英子只覺得好看。她臉一紅,右手用力向左袖中一撕,裡面中衣的袖管就被撕了下來——原來易斂卻把信寫在一件中衣袖上讓她穿了過來。
駱寒認出那熟悉的字跡,並不馬上就看,卻先靜靜地看向身外。天上的星星還是塞外沙野中一樣的那些星斗吧?不同的是,現在他手裡有著朋友的信,身邊,還有一個仰慕他的小女孩兒。駱寒又一次想起前幾日傷中夢境裡所經歷的種種驚怖,似總有一個低如命運的聲音對他說:「你累了,很累了,睡吧、睡吧,睡了就不要醒來。」
身邊四周,彷彿弱水三千,流沙無限,身子在一片荒涼中不斷地往下陷著、陷著,可他似乎想起了一支那麼熟悉的相握過的手。他在昏迷中抓住一塊木柴,柴也是木質的,如杯,如「痛質胡揚」,他就如握住了一個朋友的手。這些年來,他不就是用一個名字在抵擋著所有寂寞的侵蝕?柴上有刺,扎破了他的中指,指上一痛,那痛刺破了昏迷,讓他在痛中醒來。
——朋友有難,獨居淮上,他不能留下他一人獨任大難,所以他必須醒來。
駱寒很快看完了袖上之書,又看了兩遍,才揣進懷中。天上星光微燦,地上、是木柴燒出的溫暖。而這一生,有朋友的感覺真好。他的臉上有一種悠遠的表情,卻沒注意到有小姑娘正目不轉瞬地盯著自己——她也不知能合他相處多久,所以只要他不注意時,她就不由要把他多看看,讓那一點輪廓漸漸印入心底,不可消磨,讓以後自己年老體弱後回想,一切細節,永如今日,永在目前。
星光下的人,一時都沒有話,只那小姑娘把當時雨驛中的一曲低低唱來:「……共倒金荷家萬里……家萬里……」
「……難得樽前相屬……」
這倥傯渺茫的一生啊!星野如寂,葉落悄然,遙遙村舍中,隱聞犬吠。就算朋友,就算相交,又能有幾時幾刻的樽前相屬呢?
小姑娘直唱到心底都體會出做詞人心中的痛來,唱到星斗悄轉——哪怕只是一刻的相屬,也足以璀璨彼此寂寞的一生吧?
那一晚,小英子和駱寒細訴了她在路上從荊三娘那兒聽來的易斂與朱妍的故事,她的眼中滿是激動:那麼「醉顏閣」中的離奇一遇,那麼片言之中緣定三生,那麼「永濟堂」上的巧笑相伴、共度時艱,這樣的情緣是不是也是好多人心中一夢?只要那夢不醒,人生就還是好的、可以期盼與留連的——
哪怕那只是別人的夢。
「世間萬般事,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駱寒很靜,瞎老頭的胡琴響起,弦澀音寒,荒村寂落,這一夜,又有多少人的夢破夢園?
駱寒晚上沒有宿在柴房,他把柴房讓給了那祖孫二人,自己一個人去了村外。冬很冷,他還是躺在了一塊略乾的地上。這些天經歷很多很多,他只想看看陪了他一生的星星。但天上的雲太多,星也不再是坦蕩無遮的了。雲是看不見的,暗暗的陰熙在那裡,如人世間所有看不見的倫理、秩序、道德與障礙。駱寒的眼再利,也穿不透那雲層,握不住那星光。
只有冷是一種確實的感覺,讓你覺得實實在在地活著。他後來一個人牽這那駱駝到了江邊,衣履去盡,裸身一浴。他在十二月的長江裡酣泳。水中更冷——反正哪兒都是冷,為什麼不讓它冷得徹底一點?月兒彎彎照九州,有人歡樂有人愁,有人夫婦同羅帳,有人飄零在外頭。十二月十七,他就要面對此生以來最嚴酷的一個挑戰。可是他覺得很累,生活總是不斷把你打擊成碎片,所有頑強的人不過是勉力自己拾取那碎片將之再粘合起來。
但粘起後的人形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人呢?駱寒想摸摸自己的劍,劍在岸上,但怕連劍都不再那麼可靠了,他在很累很累中浮在水上睡了。這段日子是他此生中狀態最不好的日子,但在這樣的日子中,他要迎來與袁老大的一戰。
***
數天之後,紫金山下。
這個日子只怕是江南武林近十數年來最熱鬧的日子了——哪怕十六年前的文昭公歸隱也沒有此等喧沸。紫金山下『有寄堂』,那一天,整個『有寄堂』都被江南文府給包了下來,到場的都是一方巨擘:比如天目瞽叟雷震九、比如辰州言家的言悟語、再如江湖六世家人物……都有人來。官面上的也有左金吾衛李捷親至,還有宮中李若揭的三大弟子。另有蘇北落拓盟庾不信,秦府長史韋吉言也不期而至。卻有一人獨坐一桌,左臂已缺、包裹處血跡猶褐,右臂吊肩、似已粉碎。這人居然是雖傷在身,猶未挫盡其雄態的金日殫。
『有寄堂』並不是一個酒樓,而是一家巨族的郊外園林。堂外,草木規整,頗有格局。堂內,精雕細刻,縷繪雙絕。怕也只有江南文府才有這等面子,借下偌大庭院。
文家出面招待的主人自是文翰林,他臉色稍顯蒼白,但還頗精神健旺。畢結忙前忙後,招待佈置,雜務頗重。有一個路過江南的武林人士正與同桌的說道:「文家今日怎麼肯下這麼大力氣,用上這多銀子——江南一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旁邊人不由笑了,只聽一個老者笑道:「老兄,你快別這麼問,別人聽到了,怕真要笑掉大牙了,八成還以為你來自世外桃源。」
那問話的更是摸不著頭腦,疑惑道:「到底什麼事?今兒的主客到底是誰?竟值得文府這麼出面招待。對方與他交情之厚一至於此嗎?」
旁邊人啞然失笑道:「要說主客,確還未至,但提起來別震壞了你的耳朵,嚇破了你的膽。說他們與文府交好,那倒真是個大笑話了。你什麼時候見文家對故交友好做事這麼大方體面了?能讓他們這麼費心費力的,除了強敵大仇,嘿嘿,還有誰人?文府算不會為什麼真正『交好』之輩下這麼大本錢的。」
那人更是一頭霧水。旁邊一個老成的人不忍戲他,忍笑道:「主客就是緹騎統領袁老大,還有近來轟動江南的『弧劍』駱寒。」
那人面上猶有疑惑,旁邊一個少年已慨然吟道:「一劍東來,相會一袁;秋末冬至,決戰江南——這話你都沒聽過?只怕這話倒不是那駱寒傳出的,而是江南文府。他們切盼的冬至一會已拖了太久,好容易等到這一決到來,他們怎麼不欣然開筵?」
旁人自顧閒話,文翰林卻在主席上正陪著李捷、韋吉言、金日殫、庾不信與李若揭的三大弟子。他們設案於高堂之上,正對著大門。門外,是冬日下午暖意融融的紅日——今日竟是個絕好的天。文翰林把盞一讓,笑道:「列位,余話就不多說了。近日我文某與文府多有倚仗之處,所有謝意,盡寄此酒。這杯酒,也算咱們預祝今日功成之意。干!」
李捷、韋吉言都是滿臉推歡。眾人把酒而盡,只有庾不信略略舉杯示意——他練的功夫原是要滴酒不沾的。連金日殫的面上也不見鬱悒之態。他雖失一臂,右臂也就此如廢,復不復得了原還難講,但他似也頗期待一睹今日之一戰。——當日石頭城畔荒坡之上他已迭翻見識『轅門』之士的出手,更見識了駱寒一劍之銳。能見『轅門』之帥袁老大與駱寒親自出手對撼,實已成為他平生之快。
忽有人在文翰林耳邊低報了一聲:「袁老大來了。」
在座都是耳目靈敏之輩,不由齊齊停盞。堂下之人不知,卻還喧鬧如初。
文翰林才才站起,門口迎賓之人還未及通報,就見滿堂之人忽靜了下來。
文翰林一愕,只見大門口,一人當前,卻是一臉慘白的米儼,另一人在他身後,相貌平常,但他才一出現在大門口,說不清是他身上的什麼東西,就此迫出,令滿堂之人一時驚覺,齊齊住口,轉目看向大門外。
那男人四十有餘,正緩步登階。他腳下是平整的青石之階。他的態度凝重而認真,並不有意做出威儀肅肅,但有一種威壓卻讓人人感到。有人輕聲道:「袁辰龍」,話才出口,四周太靜了,他自覺都嫌這口開得唐突。
主席上李捷面上一怔,和韋吉言低聲道:「袁辰龍今日好重的殺氣!」
韋吉言輕輕頷首。——不錯,袁辰龍今日是好重的殺氣。他與袁辰龍相識已過二十年,還是頭一次見他身上的硬朗之氣如此難以遏制、這麼無可遮掩也無意遮掩地蓬勃出來。
一直滴酒不沾的庾不信這時出人意料地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飲而盡。他身邊陪坐的嚴累都一怔,只聽庾不信輕輕吐了兩個字:「英雄!」
他二字說得極輕,座中人都未聞得。嚴累一怔,他還從未從庾不信口中聽到他對人如此的評語。他面上一愕,文翰林卻已滿臉堆歡,笑著向堂下迎去。他人未到,口裡已先笑道:「袁兄,你總算來了,幸甚幸甚。小弟渴慕袁兄久矣,今日得會,三生有幸。來來來,請堂上高坐。」
他的聲音清暢,知道的人就會感覺他已無意間運上了他苦修精擅的『玉堂金馬九重深』的真氣,不明者還以為他有意顯擺。但文翰林一向處事低調,熟悉的人不由就小吃了一驚。連文翰林自己話一出口,都吃了一驚——袁老大未曾開口,已迫得他露上一手真氣方得開言,似不如此不足以鎮定聲調。他眼角一跳,心中戒意頓生。他與袁辰龍江南對峙已近十年,是越來越感覺到袁氏對他的威壓。這次石頭城出手前,他自認已把袁氏研究得透澈,哪知出手之後,才驚覺大謬不然!——袁辰龍未出馬就已借蕭如之手破了他久為自負的文府絕藝『袖手刀』,他如何不將之深憚?
袁辰龍依舊未開口,走到堂上,沖李捷、韋吉言、庾不信三人抱了抱拳。他目光已掃到金日殫,金日殫一向平靜的神色也躍躍欲動,就等著看他對自己的招呼。袁辰龍卻只看了他一眼,就似沒看到一般,轉目靜靜道:「今日來的人不少啊。」
文翰林笑道:「袁兄殺駱之局,大家雖知袁兄必勝,但駱寒也是近年來馳名大江兩岸的一個少年高手,如此好鬥,但有聽聞,怎麼會不趕來?文某竊居江南,又當半個地主之誼,怎會不代袁兄好好招待,以觀袁兄今日的威風勇慨。」
——他想宣揚的只怕倒是自己文府如何深謀遠算,挑動駱袁相鬥之局,在眾人眼中來個局變江南。
袁辰龍卻面色不動,淡淡道:「文兄費心了啊。」
他氣度沉凝,當座都是高手,彼此一觸,都已覺出袁辰龍待自己之態。
袁辰龍將眼向四座一掃時,凡他目光掃過,眾人心中不由都緊了緊,心中明白他是在估量自己的修為,在心中給自己打分定品。袁辰龍目光掃過金日殫時,他似並不想將他多看,但猶不由停留了片刻;然後掃過李捷、韋吉言、和李若揭的三個弟子,李若揭那三個弟子感覺他看著自己時那眼神像看的象並不是自己,而是遙遙望到自己遠在臨安的師傅李若揭;然後袁辰龍目光掠過庾不信,他目光微凝,這一凝如在平常人眼中,只怕心中就會一跳,知道袁辰龍已小許自己算是個小小對手;然後他掃過畢結,眉頭微皺,才又看向文翰林。
他一掃之後,還是全不顧文翰林慇勤之態,淡淡道:「文兄還是給我單設一桌吧,今日都是看戲之人,我這個演戲的,單坐了才可以讓大家更能看得清楚,更加心歡意滿。」
他話中並無憤激,只有一種寥落難言的憮郁。文翰林正為他剛才目光中對自己的輕忽之意心中幾乎升起了種幾近一個女子遭人輕視時的心態——那是一種怨憤嫌嫉,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然後他心中一驚——不能讓袁老大一招未出就讓自己心緒落入他的控制,以他的一顧一盼為念。但此念雖及,心中還是改不過那一絲憤恨之念。只聽他輕笑道:「袁兄真會說笑。」
袁辰龍沉凝不語,姿態間分明是在說『我不是玩笑』。文翰林受他目光不過,只有吩咐道:「給袁兄另設一座。」
他手下人果然與袁辰龍單設一席,偏設於大堂左首一畔。
袁辰龍入座後,並不看他案上之酒,一臉寥落,一隻大手的中指就在那案上輕彈。李捷忽隔座笑道:「袁兄,喝酒。」
他舉起面前一杯酒,遙遙一敬,先自一飲而盡。袁辰龍只略端了端面前之杯,連唇都未沾,就又放下道:「袁某近日有知交謝世,當為之戒酒三年。李兄美意,袁某只有心領敬謝了。」
李捷一愕,他知袁辰龍說的是蕭如,只怕還有石燃。看受傷的獅子如何痛苦在他本是一種快意,他一放杯,正待追言,袁老大不待他開口,已以指彈杯歎道:「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
這一句出自西晉初向秀的《懷舊賦》,本為悼念嵇康而作。他的語意也若有所寄,那一指彈杯之聲錚然傳出,一彈之下,竟似五音齊發,滿座只聽數百件杯盞,一時都「錚錚錚錚」地發出回聲,映著他那句感歎:悼稽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李捷所有的話就被噎在嗓中,一句也發不出來。這無意一指所呈現的內力之雄厚,縱一向以『塊磊真氣』為眾久識、稱名天下的耿蒼懷只怕也難以企及。
滿堂之人只覺耳中一炸,李捷本是一向賤視他人性命如糞土之輩。可論及蕭、石,袁老大一言之出,竟令他無法再對他人生死之事視同玩笑。
只聽他尷尬笑道:「那、那,就請袁兄自便。」
文翰林本還待含笑點及袁老大心中創口,見他已自承神傷,不知怎麼,倒出不了口了。但他猶要挑起袁、李二人深嫌,微笑道:「也是,以袁兄風慨,當今天下,可與袁兄一共樽酒的人原不多了。不知袁兄目中,有意同飲一杯的還會有誰?」
堂下有老者聽得了他這句話,輕輕一捅身邊的後執,低聲道:「聽聽,聽聽人家文家人是怎麼說話的,以後也可以學著點。」
袁老大靜默無語,就在旁人已認為他不會答言時,卻忽毫不顧他人之忌地道:「自然是淮上的易杯酒。他號稱『一杯酒』,嘿嘿,『零落棲遲一杯酒,主人奉觴客長壽』。若得他杯酒相奉,我袁某自要痛飲如鯨。」
袁辰龍自朝中重仕,一向自隱鋒芒,似此般言辭間鋒銳俱出,十餘年矣已未曾有過。米儼目光一敬——他也已好多年未曾見袁辰龍那無意掩遮、顧世無儔的神彩。那個平日沉默自斂的袁辰龍每每讓他敬而生畏,可這麼語意斬斷的袁辰龍才是他所敬仰的大哥。他一抬頭,一掃眼前堂上堂下的江湖健者、武林群雄,目光中已有自豪之意。
李捷也感覺袁辰龍今日詞鋒之銳,大非往常,看來他為蕭、石之死,竟心傷不淺。他思念至此,有喜有怒。文翰林還待挑逗,忽聽門口有蹄聲傳來,奔走極快,眾人已一齊向門口望去,門外原有一直未入、在那兒等待駱寒的少年,只聽他們在門外叫道:「駱寒來了,駱寒來了!」
叫聲未已,只見一匹瘦骨崢崚的駱駝已奔至門前。——駱寒也當真無禮,並不下駝,連人帶騎,一起奔入庭院。
那駱駝來得極為迅疾,但聽駱寒喊了一聲『停』,當即攸然止步,如飆風驟雨,常止於人意以為斷不可止之處。
他所停處卻正在大堂之下的石階。那駱駝竟在石階之上煞足停步,整個身子龐大而孤瘦,似掩盡了那六扇之闊的大門般。
在座之人呼吸一頓,都要看看近日這攪翻江南的少年人是何形狀。只見駱寒在身影在那駝背之上顯出和他騎下駝峰一般地孤峭峭的銳,他的一雙目光也銳利如電。只見他一掃堂上諸人,於旁人全然無視,一停就停在了袁老大身前。
兩人一時都靜默無聲,似是同時在想:原來——是你!
駱寒忽道:「袁大?」
袁辰龍點點頭。
駱寒道:「是你叫七大鬼傳言,約我今日一見?」
袁老大又一點頭,反問道:「我屬下叢鐵槍、馮小玉、尉遲炯、吳奇、田子單、盧勝道都是你殺的嗎?」
駱寒點頭。
袁辰龍目光中寒意如冰:「你還劍斃了孫子系,傷我二弟?」
他語意緊迫,駱寒一揚眉:「那又怎樣?」
然後他直視向袁辰龍:「你放過淮上之事,我從此不犯緹騎。」
袁辰龍怒極而笑,笑聲一震,今日他分明全不自控,只聽得他近座之盞已被他這一笑震得應聲而裂,酒水流浸,一席皆顫。李捷面上一震,向韋吉言道:「憂能傷人?」
『憂能傷人』是江湖傳言近年來袁老大獨創的心法,卻無人見過。駱寒卻也清韌而笑,他忽翻飛而起,身形在堂上一晃即回,袁老大忽然出手,駱寒卻袖影一晃,竟在他案上奪過了那被震碎的酒杯。只聽他笑道:「人生幾回杯在手,——你又何忍——碎此一杯?」
袁老大已朗聲道:「好輕功,無怪『九幻虛弧』之名馳譽如此。話不必再說,你我紫金山頂見。」
他發言即已挺身離席。
駱寒聞言已驅駝而奔,直捲向庭外。袁老大身形撥地而起,他輕功不如駱寒之飄如疾風,但衣袂所帶、風聲激盪,讓人大起雲垂海立之感。
他二人極快,只一刻就都已出了庭外。庭中之人如何肯錯過這番決戰?人人顧不得有禮了,竟競相追出,以求一觀。
駝背上的駱寒卻忽飛身而返,袖中弧劍一出,竟斬斷了奔在最前一人的束髮之帶。那人長髮登時披垂,駱寒已飛躍回駝背,喝道:「要試我弧劍之鋒的,儘管跟上來看。」
他翻飛之勢極迅,中間還劍斷一人髮髻,猶追得上那匹狂奔不止的駱駝。眾人微微一愕,猶有膽識粗勇之輩欲追,袁辰龍忽縮步停身,回頭一喝道:「回去!」
他這兩字極重,只見他一喝之下,追在最前的幾人人人耳中浸血,竟無人當得住他『憂能傷人』的一喝之威。
後面還有人待追,可看看袁老大的聲勢與疾奔而遠的駱寒,何人敢擋他二人同時之怒?心下躊躕,面上憾憾,徘徊多時,猶不欲折返。
只聽一老者歎道:「唉,唉!橫槊之擊、橫槊之擊!九幻虛弧、九幻虛弧!不得一見,悵憾此生!」
旁邊人大有同感,好半時他們重歸座中,猶只聽得重又座好的席間響起了一片唏噓之歎。
李捷也是有一刻才緩過神來,只聽他笑向庾不信道:「以庾兄高見,此戰竟是誰勝?」
他問完之後,又向主席上滿座之人做個手勢一讓:「空坐無聊,袁某人與那駱小哥兒又不讓大家跟去看。我李捷愛性惜命,怕當他二人同時之怒,只有在此靜待了。大夥兒何妨都說說——以各人之見,今日卻是誰勝誰敗?」
他見庾不信似不想開口,便轉向韋吉言道:「韋兄,你見識素著,連我叔父也常暗讚,且由你開頭,說說高見吧。」
他竟似平時在臨安看鬥雞走馬時的興致,——駱袁之爭在他不過如人間一戲。韋吉言微微一笑:「李若揭老才真是一雙慧眼老而彌辣,在座之人,只怕無人及得上他那『天下武學之宗』的聲譽,怕也及不上他的見識。李兄得常待身側,得聆月旦,以李兄所聞若揭老之所見,卻是何人會勝?」
李捷不由一笑,如果是在私室,他定會一拍韋吉言大腿,大罵他一聲「滑頭」,但此時倒有些不便了。心下想起自己此來前也曾動問李若揭:「駱袁若會,不知究竟是駱某劍利,還是袁大勢雄?」
李若揭卻只沉吟不答。
李捷受不了他那份覺默,自先猜測道:「我看還是袁大勝吧,以他垂名江湖二十餘載,會過高手強梁無數,該是他勝算多些。」
李若揭面上只不知可否地笑了下。
李捷猶不捨地追問:「會是誰勝呢?」
李若揭淡淡道:「你說我若與袁辰龍相對,誰的勝算大一些?」
李捷不由無語愕然。他自然想說叔父的勝算大一些,但縱善諛如他,也知這等虛話斷不好出口的,一拍只怕反拍在馬腿上。只聽李若揭道:「我只知,如我出手,用上『萬流歸宗』,不知擋不擋得駱寒頭三十劍。」
李捷面上神色一燦,小心道:「叔父是說,只要擋得住那駱駝頭三十劍,那以後就也好辦了。」
他也是允稱高手之輩,對自己也頗為自許,心想:「三十招雖不算少,但畢竟不多。自己出手,難道就擋不住三十招嗎?」
李若揭只微微一笑:「沒有以後。和駱寒交手,三十招怕已足矣。三十招一過,生死已現。」
李捷當場愕住。
他讓過韋吉言這個老滑頭,想起北人多少沉實些,便問向金日殫道:「以金兄所見呢?」
金日殫身負重傷,李捷對他已不似初始之尊敬。金日殫卻似並不在意,口中語音頗古怪的道:「難說。但二人無論勝敗,看來只有一個人能活著回來。」
李捷動興道:「不會有和局嗎?」
金日殫道:「駱寒出手,有往無回。」
說罷,他便再不肯輕開一言。
他們幾人都耐得住寂寞,李捷卻耐不住,他本是多話之人,見金朝蠻子不肯多話,便又問向庾不信:「庾兄看呢。你來自淮上,只怕想駱小哥兒勝得多些。」
庾不信已微笑道:「我賭文兄勝。——無論駱寒與袁老大誰勝誰敗,誰生誰死,下得山來的那一個,只怕重傷已定,更擋不住文兄所佈於山下的人手。文兄,所以看來你必已勝,可是?」
他話中語意難測,但文翰林還是聽來頗為受用,他是已盡布手下高手於紫金山下,今日本就是個殺袁之局,就是殺不了他,也要重創他無力再起。至於若駱寒生還,他不正好假朝廷之名除之而名正言順入主緹騎?所以在他,今日確是已操全算。
他舉酒相邀,略為掩飾自己得意之態。心知得意不可再往,不可輕招李捷與韋吉言之忌,只微笑道:「小生如能如願,那也是大家之勝。袁氏若除,豈非天下稱快?」
駱、袁同去之時還是申時初刻,沒想這一等卻等了好久。李捷心想:以叔父所言,勝負之數當在三十招間,三十招一過,生死已定。怎麼這三十招竟這麼長,讓人難耐?——難道,難道叔父所料錯了?但他萬不能想像一向料事極明的叔父也會出錯。他看看這人,再看看那人,旁人似都較他要有耐心。他原不慣這般苦等的,——除非是皇上的詣意,那再久他也等得。他心裡不由憤憤:何物袁大、駱寒,竟累你家老爺如此久候!他看看門外日影,不由打了個哈欠。
門外日影已斜,滿天余金紛然灑落。所謂六朝金粉,這金粉二字原非只為形容於那建築藻繪之上的,怕還有這一番意思,可謂極切。
這一等竟又等了足過了個半個時辰,漸漸漸漸,連金日殫、文翰林、韋吉言也一一露出不耐之態。李捷看到他們不耐,才像重有興致,竟又開心起來。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他原是最喜歡貓捉老鼠,細看他們失措之態的。眼看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他笑道:「文兄,你是不是叫個人到山頂看看,看是不是他們兩人已同時斃命——那倒是件好事,要省文兄好一番手腳了。」
紫金山頂,肅寂無人。除了袁老大與駱寒那一人一駝,再無觀者。只有那江風紅日,充塞於天地之間。
從紫金山頂可以俯視山腳下的整個秣陵城。陽光晃眼如金線,那一線線的金粉就那麼撒落在城中的白牆黑瓦之間。從上視下,只覺人世間所有的歡快、磨折、語笑、輕謾、笙歌、鞭笞……一樣一樣人世間的**與爭競都那麼藉著屋瓦的遮敝那麼認真地匍伏著、拚力地在掙扎伸延。黑瓦底的間隙,是一條條小弄,歪歪扭扭地在那所有的**之間蜿蜒。看著看著,都似要給人一種卑微之感。但那卑微讓人產生一點親切,彷彿、那才是讓人難奈卻又難棄的一個真實的人間。
袁老大與駱寒卻都端坐於地——旁人怕都以為他二人一至山頂就會如何凌歷對搏,只怕萬想不到他們竟會這麼端坐相對。
只聽袁老大喟然道:「無論你我誰下得了這個山,只怕下去以後,才是又一場殺劫的真正開始。文翰林殺我之心久矣,只怕嫉你之心也盛。咱們這『駱袁』一見,要比也許不妨比得斯文一點。」
駱寒唇邊淡淡一笑,似是心裡也在想起那『袖手談局』文翰林的相貌。只聽袁辰龍道:「我這套『步出夏門行』——江湖傳為『憂能傷人』、又稱『橫槊』之擊,一共原有四套,分為『觀滄海』、『冬十月』、『河朔寒』、『神龜壽』。起意卻得之於孟德之章。你且先看看『觀滄海』。」
只見他一拊手,竟自低吟起來。他的聲間如非自喉中吐出,而似吐於肺腑之間,那聲音低而厚重,如遠古足音。只聽他慨然吟道:「雲行雨步,超越九方之皋。臨觀異同,心意懷遊豫,不知當復何從。經行過我碣石,心惆悵我東海。」
他長吟未竟,一掌竟已劃出,那掌中肅殺之意浸漫開來,其悲涼梗滯之處,竟一反武學圓轉順滑之道。駱寒一見,已叫了聲「好!」他卻不僅靜坐,人影忽翻飛而上,直搏九天。袖中弧劍光芒一燦,映著日影,一張淡褐色的臉在日光中顯出些金黃黃的微燦。
袁辰龍舉目望他翩然飛起的身影,眼中扼制不住地露出一種難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虛弧,孤銳一劍,果稱卓絕!倒也不枉二弟傷在他的手下了。只聽他喝了一聲:「東臨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駱寒空中的身影虛罩而去。口裡猶得閒道:「駱兄近日該已見到那小英子了吧?不知舊歌忽起,淮上傳書,可有人和駱兄你說了些什麼?」
駱寒卻於空中避開他那虛勢一擊,手裡也虛還一劍——袁老大果非尋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門行』已足見其胸中丘壑,獨開武技一脈風氣之所在。他袖中一抖,卻有副白絹已向袁辰龍飛去,手中劍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飛二度。
袁辰龍神色一變,——人言『九幻虛弧』本有空中換力之處,看來果然不虛。他不再開言,右手一振,已經擊出。
就在袁辰龍擊出第二招時,駱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觀滄海!」
這一招嘩然豐沛,果有滄波躍變,碣石登臨之慨。
袁辰龍望著駱寒在空中翻飛的身影,見他又已避開,手中劍式不忘反擊,左掌便又一次憑空擊出。駱寒已然落地,卻僅以足尖一點即再度彈起,似欲在空中憑虛而翔一般。袁老大歎道:「好,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游於無形者——原來九幻虛弧起意於此,那是列子御風而行之道了。」
說著,口裡淡淡道:「水何澹澹。」
然後雙掌交征,這一招卻沉沉默默,如水納百川,靜默廣闊。
他招式一出,目中忽起一種英雄寥落之意——水何澹澹,山島聳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他這一套『步出夏門行』原是獨力所創,其間兜轉順遂之外,大與前人不同,為貫穿意脈,偶然借用了曹孟德公的詩意。駱寒的臉上忽一片靜默,那招式壓力沛然而來,無所不在,迫得他也翻飛不成,忽立身於地,一足單點,如疾風勁草,力抗狂瀾於身外。
袁老大的攻勢卻已轉向『冬十月』。——孟冬十月,北風徘徊;天氣肅清,繁霜霏霏。——駱寒的劍意卻更銳更疾,要在那天道寥落、萬物肅殺中也求一己之所在。袁老大的目光中卻隱有敬色——鵾雞晨鳴,鴻雁南飛;鷙鳥潛藏,熊羆窟棲。——駱寒的身影卻翻然飛轉,如水御長天,霞呈一帶,自然瓷肆,有如天地之機的一現。袁老大目光一沉——幸甚至哉!
他手裡的招式已轉至『河朔寒』!
文翰林也自疑惑,不由覺得李捷所言也未嘗無理,剛在尋思是否真要分派,卻聽庚不信忽開口笑道:「文兄絕世風流,棋、琴、書、畫、詩、酒、花,無有不通,無有不知。卻不知,文兄真已識得這一杯酒的滋味了嗎?」
他手裡正拿著只精緻銀杯細細把玩。文翰林不解他怎麼忽然閒話,也不好輕忽他,含笑道:「庾兄素來忌酒,倒怕少得這酒中之趣了。『但識酒中趣,無為醒者傳』,這其中趣味,倒是不可與庾兄輕道的。」
他面上含笑,門外紫金山方向忽傳來了一聲呼哨,文翰林就神色一變。今日本是他文府主局,旁人不由都看向他臉上,目光急切,俱含問詢之意。文翰林沉吟了下道:「像有人要下山了。」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掃松洩之態,齊齊注目門外。
——鄉土不同,河朔隆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難。『河朔寒』之味原來在此。
袁辰龍忽想起南渡初年,那時的江水之上,倒是有無數的百姓之屍『流澌浮漂』,當真也是『舟船行難』。他心中忽忽而起悲慨:生此世間,私仇與公益孰重?威名與胸懷又當誰先?他眼中又似浮起了那個他極疼愛的幼弟袁二傷後的臉,卻同時也浮起了蕭如那宛如能穿透歲月倥傯、生死邊際的容顏。還有石燃,石燃那濃情熾烈的眼。心中不由一歎——這江南的冬啊!
——錐不入地,蕪藾深奧;水竭不流,冰堅可蹈;士勇者貧,勇俠者非;心常歎怨,慼慼多悲。
這人世,當真『士勇者貧,勇俠者非』嗎?駱寒駱寒,你可知你所為已非?
駱寒卻正擊鋏高唱:「……停杯、雲起江湖一雁灰!」
門外卻又是一聲呼哨從山腳傳來,這次的卻近些,文翰林已翻然色變:「是袁老大。」
庾不信也微微蹙眉,問道:「該文兄出手了?」
滿座之中,不少江湖健者聞聲慘然。駱寒敗了嗎?還是——已身死於袁辰龍『橫槊』之擊下?
文翰林一揮手,他左手食指輕輕一彈。這一彈之間,『殺袁』之局已動。然後只聽一聲聲忽哨甚緊,分明紫金山下已動起手來。文翰林神色一變——袁老大決戰之後,難道猶有餘力,竟像要衝過他一道道圍襲,直撲『有閒堂』而來?
相搏至此,袁辰龍已不能端坐不動。駱寒也不再能劍發即收。袁辰龍忽仰天而慨,手中出招已至最末套之「神龜壽」!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成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以永年。
但**門永濟堂上之瞿百齡曾經有言:「恥逢七十瞿百齡」,——養怡之福,當真可以永年嗎?
袁辰龍此時的掌力卻已至極致,有盈有縮,因盈而縮,因縮反盈。駱寒弧劍一擊,兩人終於按捺不住,劍掌一交,幾乎在同時道:「殺了你可惜了!」
堂內之人雖欲出觀,但都是知機之輩,知道這下馬上是『文袁』之爭,文家人只怕不想有人旁觀的,也就只有強自按捺。
文翰林面上卻只見神色難信。他忽一拊掌,沖四座道:「好像下了山的袁老大倒又遭人伏擊,這可奇了,如今江南地面,還有誰敢惹他?各位何不出去一看。」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奇,但馬上心下明瞭——文翰林雖欲殺袁之心天下皆知,但袁辰龍畢竟是朝廷命官,哪怕他與秦相均欲殺之而後快,卻也不肯當此聲名的。他要眾人出外一看,那是他已期必勝,於此已不在意了。所布人手,看來也不會直舉文府字號出面。眾人好奇心起,知道文翰林原就要借殺袁之事就此入主緹騎,這一役正是威喝江湖健者以立其威之時。堂上人半為好奇、半為如不出去一觀可能反遭文翰林之忌,一時都湧向門外。耳中只聽文翰林笑道:「些許小伏,袁老大應該無視。他即連駱寒都殺得,這也該是絕無大礙了。李兄,韋兄,不如我們還是在這兒溫酒相待。」
李捷、韋吉言同為在朝之人,不好眼見袁辰龍受戳的,心下雖憾,卻一笑點首。文翰林心懷大暢,滿飲兩杯,與座上人舉酒成歡。
金日殫卻眉毛一皺,他深以此身已傷不能與袁辰龍一較勝負為憾。此時見袁辰龍怕已是最後一擊,他身為北朝之人,並無避忌,已長身向外撲去,要看袁辰龍危絕一戰。
文翰林為今日之事,已請得金吾衛與秦相聯力出手,不惜調動秣陵城駐防之軍,困住虎頭灘華胄、胡不孤及『長車』、『鐵馬』,就是要迫袁老大獨身赴會。此時袁辰龍已入重圍,又在他殺駱之後,必已內有重傷,而又外乏援手。文翰林撫髯而笑——江南局變,已局定此刻了。
堂中一時空了起來,文翰林舉盞相邀道:「李兄,韋兄,庾兄,喝酒、喝酒。」
他們才才含笑傳盞,卻在這時,遠處忽聽殺伐聲烈,文翰林一驚,袁老大還有如此聲勢?他招來一人道:「可是只有袁老大一人重傷下山?」
那名弟子道:「不錯,駱寒的駱駝只跑下個空鞍。」
席上韋、李相顧而笑。他們再次傳杯。人逢喜事精神爽,這酒他們喝得可謂志得意滿。可不上一刻,忽有一聲極淒厲的叫聲刺耳傳來,那聲音高亢,李捷已聞聲一驚,韋吉言驚道:「金日殫!」
李捷也極快地道:「不好,看來他靠得太近。——虎死危猶在,袁老大對他下手了。」
說著,他二人人影一撲,已無暇和文翰林客氣,已帶著李若揭的三個弟子疾撲而去。——他們可不敢再讓金日殫有何閃失,以招秦檜之怨。——金日殫本是應秦相之請而出手,秦相有言,不得讓他輕易遭算!
那滿座奔出觀看袁老大於紫金山下遇伏之人一到,果見袁辰龍臂上濺血,正苦搏於此。袁氏一向於江湖少有知交,也就無人插手相助。文府所伏之人均為密密培植的高手,江湖上向無露面。袁辰龍身陷圍中,『步出夏門行』之招式掌法雖挫不頹、樸鈍沉厚,旁觀之人一見之下,心驚他的傷勢雖看似頗重,但身上浴血,竟像又只是浮傷,都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有意為此的。一見他的出手,不少高手名宿也不由心喪若死,只覺不說此等武功,就是此等遇挫愈振的氣概,就是自己此生也難修至的。
金日殫落後了些動身,他身上有傷,騰挪不便,所以過了片刻才到。他才至,袁辰龍就看了他一眼,自己低喝了一聲:「來了!」
——說著,他竟不管身後伏擊之人,忽一掌向金日殫飛擊而去!口裡低聲道:「阿如,那日就是他一意阻你嗎?今日我為你報仇!」
他聲音極低,旁人聽不清。他已一腳踹飛了一個追擊之人,但他身在陣中,伏擊立起。他身後空門大露,才要如何?
忽聽一聲呼哨,旁邊暗林之中忽有人影殺出,來勢極厲,竟向文府之人殺去。旁觀之人大驚,卻見伏袁之人中,竟也有人揮刀近斬,竟是同室操戈。
誰也沒想到會有此變!有識得的人忽叫道:「是落拓盟三祭酒——『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突然殺出的果然有落拓盟中的辛四、嚴累與鍾宜人。
畢結本已早潛藏至此,在暗中統領這場圍殺。一見落拓盟中人突然倒戈,他也不由大驚,再也不顧潛隱,飛身而出,就要向前截去。卻聽有一人道:「你須近前不得。」
畢結一聞其聲,已然暗驚,一回身,只見那人高冠長身,面色焦黃,他的臉色就一變。旁邊有識得的人已驚呼道:「怎麼,淮上的稼穡先生也來了!」
有寄堂上這時卻只剩下了文翰林與庾不信。文翰林尷尬笑道:「袁老大果非常人,竟能臨死反撲,聞聲好像一擊已殺了金日殫。」
庾不信道:「世事本來難以盡料。」
他還在**著手裡的酒杯,口裡輕慨道:「就比如這一杯酒,天下飲酒之人盡多,但又有誰能盡識得其中滋味呢?」
文翰林強笑了下,不知怎麼,他心中已有不安。門外忽有一人疾奔而來,渾身浴血。文翰林一愣,那人卻是他門下弟子。只見那弟子已不及走近文翰林身邊耳語,才至堂前就已撲倒,一指庾不信,嘶聲喊道:「『落拓盟』之人突然向伏袁之局出手,三祭酒俱在,其中還有一個高手稼穡先生,主人,『殺袁』之局已敗!」
他一言方出,已然力盡。文翰林聞言大驚,一回頭,就望向庾不信。只見庚不信面上正含蓄而笑。文翰林一時心中只覺羞怒相激,忿極而笑,怒道:「好庾兄!你在順風古渡與畢結一會,原來一切都是虛與委蛇,那都是假的。」
庾不信淡笑道:「你只道我在順風古渡中就見了一個畢結嗎?你消息太不暢了。」
然後他目中若有憾意,他見的還有另一人……那是江湖馳艷,僅此一面、就已讓自己覺得其瀟灑風慨,舉世難及。可那個人卻已不在了。
只聽他寥落道:「只可惜我見的另一人已經死了,她好像就死在你手,她就是蕭如。你以為我『落拓盟』與你聯手就會心甘,哪怕為了抗袁。——他起碼——我庾某人素來厭他——但他也還足以允稱英雄。——蕭姑娘也不願見袁老大與淮上輕啟戰端,更與駱寒輕生一戰。易先生這次遣我來本也就一致彼此媾和之意。只不過袁大為了要這一局做得真,或者怕是當時還有執意要殺駱以定江南之局之念,不肯輕結淮上之盟,故以石頭城一役引發所有江南之亂。你以為小英子祖孫一路賣唱,不遠千里尋來,找那駱寒,只是易杯酒要他傳言對付袁大嗎?」
他悲涼一笑:「我這次來卻就是要見蕭如托她穿針引線與袁再重盟當年之約。——『淮上之人無南渡,緹騎之旅不過江』。可惜聰穎韶秀如蕭姑娘,竟會為此命喪你手。今日不為別的,只為她,我也要出手與你一戰!」
文翰林心中大怒——此局已敗,但他不慌,因為他還有『談局步』、『袖手刀』與名馳天下的『玉堂金馬九重深』。他一抬頭,眼中極恨地看了庾不信一眼,真氣已貫徹筋脈。卻沒注意到大廳簷上這時卻有個人影已在日影下悄然潛至。那人影迅極,如白駒過隙,目不容瞬,一閃身就已隱在簷頭牌匾之間。
文翰林冷哼一聲:「欺我者死!」
一語未落,他已然出手,出手就是他馳名天下的「袖手刀」。他這時已動殺意,出手已非那日秦淮河邊初始時對蕭如的招意。庾不信冷笑道:「我早已數次說過,『你真正識得這一杯酒的滋味嗎』,可惜你冥頑不悟,我也就不算不教而誅了。」
堂上此時空無一人,只有他們兩個在。庾不信的『煙火縱』之術也已提至極限。他誘發了文翰林全力之擊,人卻向後疾閃。這時忽聽大廳牌匾上有人低低說了句話:
山、有、木、兮……
——木有枝……
文翰林大駭,這出言之人分明是他已期必死的駱寒!他才及轉頭,就見空中有一抹弧劍微微顫抖的劍意向自己胸口浸來。這一劍,當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如山生木,如木生枝,天然自在,全無痕跡。文翰林適才力襲庾不信,此時已無暇收手,只聽他只來得及一聲輕慨——我是什麼都算到了,江南之人,無不算到,只是忘了、忘了那最不該忘的還遠居於淮上的那一杯酒,他縱未曾親至,但破局之力,也猶較我為勝。
然後,那抹劍意在文翰林胸口一收即回。駱寒一擊得手,已翩然遠去。門外、文翰林只來得及聽到一聲駝鳴——那他本以為空鞍而返的駝。他眼看著自己胸口的血色漸漸浸開——袁老大為顧江南之局與文府之勢,不肯輕易與自己鬧翻,駱寒這次出手分明是代他殺己,看來,淮上與『轅門』之盟已成。
他恨恨地看向門外,他不甘呀,他此生不甘!
李捷與韋吉言趕至時,袁辰龍已誅金日殫,而落拓盟突襲之人這時已得空而撤,畢結心憂文翰林存亡,也不敢盡棄實力,只有也撤。旁觀之人見局面不好,誰不開溜?
只見李捷與韋吉言同時色變。只聽袁老大道:「看來李兄所言不錯,江南之地,確實江湖未靖,是兄弟管治不力。我與駱寒戰罷,他一劍得遁。我才下得山來,就見山下竟就有江湖仇殺。兄弟重傷之下,只有全力驅之而去。哪想還有這麼個故扮傷勢欲就此襲傷我的一個好手。」
他指了指地上的金日殫:「兄弟只好下手除之了。」
他眼中望著李捷與韋吉言,冷冷相看。
李捷色變道:「他就是金使帶來的金日殫!」
袁老大似很吃驚道:「他就是金日殫?怎麼會已受此重創?是李兄已暗裡搶先出手了?」
李捷面色慘白,與韋吉言互顧一眼。見地上的金日殫似氣息間猶有餘絲,當下抱起,和袁辰龍只客套了下,目中猶有恨意,就帶著李若揭的三個弟子飛身返回,猶欲圖將金日殫傾力相救。
袁老大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意興蕭索——有寄堂上的駱寒此時也該成事了吧?以他一劍之利,加上庾不信的老謀深算,想來不會出錯。他眼前似又浮起駱寒那一劍難掩難遮的光彩。今日他與駱寒在紫金山頂,為顧及易杯酒之調和之言,均未全力出手。易杯酒遣庾不信明裡以『落拓盟』與江南文府結盟,暗裡卻托蕭如一寄款曲;又遣小英子沿途賣唱,寄語駱寒他所謀之局,幾已誘轉了整個江南關注此事之勢力。這一招局變,當真是高呀高。
袁辰龍輕輕一歎:華胄他們在虎頭灘中該還在等著自己。這個江南危局,目下總算暫避過去了吧?
他心中忽苦苦一痛,不由就想起為他籌謀,應付過這一險局的那一個女子。他眼前似極痛極痛地浮起了一個女子曾那麼倩影輕歌、巧笑相看的臉。——這麼久了,這些天,他一直拒絕想起她,因為他不敢——怕一想起就已毀了自己所有的大局之念,會就此沉入那永難衝出的黑暗。
——當日知蕭如已矣,他心中就狂呼一聲,此生已缺,終古長恨。他自己聽到自己心裡有一聲極響極響的碎裂之聲。直至那時,他才明白什麼叫做一句「愁來天地翻」。
——愁來天地翻,
相望不相識!
人鬼殊途,從今以往,就此相望不相識了嗎?他確也是未曾好好用心來相識那個女子。甚或在她死後,都一直強壓不敢悲痛。蕭如呀蕭如——我袁某人此生負你何深!
直至今日,今日他才可將她在心中這麼深痛地想起——想起那個蕭如:淡定的蕭如,瀟灑的蕭如,風流雅慨、卻勇決果毅千千萬萬人也難及的蕭如。那個哪怕一絲髮絲,一個淺笑都似從六朝煙水中浮出的蕭如。縱千思萬轉也再難再求她一刻的相伴啊!
袁老大心中憂傷如沸。他此前枉將心法稱為『憂能傷人』。——是呀,『憂能傷人!』他是今日才識得什麼叫做『憂能傷人』!他喉中梗痛,痛至極處是無聲,而所有的哭聲都不是向外發而是向深心裡嘶裂而去。那暗哭像一場痛掠而過的長風,而此生,他縱然再縱聲呼嘯,也難挽回那廣袖一片。
——蕭如已矣,雖千萬恨何贖?
——此生猶多,雖千萬恨何足?
袁老大中心哽咽,他怔怔地從懷中掏出了一方素絹,那是蕭如留下的絕筆,是她在他負約的順風老廟裡就已草就的。袁老大一直未忍一看。——如果知道此生攸忽,生死難料,於頃刻間你就已由此岸而歸彼岸,當日縱然轅門皆廢,我也不該讓你一弱女子親身督戰;——如果知道彼此竟緣淺如此,我此生已注定負你若斯,當日順風渡口,我縱萬事纏身,萬刃穿身,我也該飛騎趕赴月老祠與你一見!
——阿如,你這一生要求我的本並不多。
袁辰龍心中暗啞而哭。身外,草木齊悲,江河阻咽。他掏出那方素絹,只見絹上字跡猶潤,那絹上只有幾句楚辭: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糾糾兮**夜鳴,
風飄飄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
風飄飄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袁辰龍臉上的淚長劃而下,那淚如刀割一樣的割過他那張一向沉穩無動聲色的臉。絹上字句寥寥,一讀已盡。可這一讀之間,他的眸中神彩,面上的紋理,攸然已黯。
——這一老,又何止老了十年。
空中,猶似還有一個女子倦極而唱的聲音: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糾糾兮**夜鳴,
風飄飄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
尾聲:
趙旭覺得,只一夜工夫,大叔爺就像老了很多很多。趙無量頭上的白髮在風中蕭然,心中那一種沉痛真是無可訴說。江上漁火幾點,他與趙旭正坐在船上,燈影入水,光不可捉。——人生中種種幻象是不是就像這燈影一樣,你只能看,可只要伸手入水一捉,就破了。家國是個夢,他的夢破了。
他羨慕袁老大與駱寒那種還有力量讓自己的夢不破滅的人。他忽把一顆蕭白的頭浸入水中,因為他在流淚。淚入水中即不見,他不要旁人看到他流的淚,所餘的驕傲也僅能維護這最後的一點尊嚴了。水很冷,他從船頭勾腰,埋頭水中。趙旭都驚呆了,這無聲的長慟比什麼痛哭哀號都更加能撼動一個少年人的心。他不敢一動,甚至不敢伸手拍拍大叔爺的背。——能恨一個人其實還好,像趙無量當初恨那昏君奸相一樣,覺得他們是禍害家國、禍其一生的罪首,但現在,他恨都無從恨起了,他一直戀戀的不過是一個亡國,如華胄所言,竟不過是那鏡中之花,水中之泡。——一個人在衰年耆齡,平生夢破,還有什麼可以安慰那一顆破碎的心?
趙無量在水中嘶喊,只見水波蕩漾,那喊也是無聲的——千秋家國夢,終究水浸頭。趙無量長歌當哭,哭無人聽。歲月無情,山河寂寞,這建康古城,又承載過多少人的夢醒夢破?
——國破山河在,夢碎此身多,趙無量夢破此夜。
趙旭在船上輕喚,「大叔爺,大叔爺。」
趙無量在水中哽咽,他所期望的一切都碎了、散了、遠了。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親赴五國城,一盜叔兄骨殖這一件事了吧。這事他也不會讓人相伴,哪怕是親如趙旭和趙無極,他們該有他們漁鷗自娛的餘生。
——人生何益,人生何極?
——寂寞何奈,寂寞何極?
「宗室雙歧」,名毀一夜。
江北,冬已深,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雪中,有一個少年與一個十五、六歲小女孩走在這冬景裡的凍紅的臉,那卻是趙旭與小英子。——趙旭終於等到駱寒親口跟他說話了,而駱寒一開口,竟是要托他一件事——托他送小英子和瞎老頭到江北去。
趙旭幾乎一口答應——這些天,大叔爺說有事要辦,就往北去了;二叔爺也意興寥落,竟自獨返大石坡——他有興以寄餘生的只有大石坡上那大石之陣了。他們走時俱只摸了摸趙旭的頭,似是在說:旭兒大了,是他獨飛的時候了。
他跺跺腳,像要蹭實腳下的那一塊松雪。
只聽小英子道:「再有十幾天,咱們就可到淮上了吧?」
她說起這話時,像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只聽她微笑道:「我在那裡,還有一籠小雞與一隻小狗呢。」
她心中似想起了那籠小雞與小狗的來歷。
不知怎麼,她和趙旭說起話來自然的就有一種女孩嬌俏的意味。趙旭含笑看著她,似也覺得她凍紅的臉很好看。
小英子又在不知第多少次地問趙旭那日有寄堂的事,趙旭也沒不耐煩,輕聲答了——他曾偷觀駱寒於『有寄堂』的最後一劍——他笑著想,自己不也曾對那騎駱駝偶入江南的少年那麼關心嗎?關心得大叔爺最後差不多快煩了。
瞎老頭落在他們身後,他的盲眼雖看不到,但深深的眼窩裡也似有笑。被那笑意微染,連身邊這雪,像也不是全寥落如斯了。
天空忽有風吹過,那風中帶來江南的氣息。
趙旭忽回頭一望,他們離江邊已遠了,身後江對面,就是那個秣陵城,那沉浸在冷冷的冬日裡的秣陵城。
不知怎麼,趙旭年少的心中忽也似有了一絲悲慨。他說不清,道不明,不知這悲慨究竟從何而來。
那悲慨原不止是出於人事的倥傯、興亡的感慨,甚或還有究問此生何寄、此生何極的一絲追溯遙念。
那曾那麼金粉紛華的秣陵城,如此一役,有多少人就此去了,但生者,無邊無際空茫與悲痛所壓制著的生者,就都能生能盡歡嗎?
生能盡歡,死亦何憾!
但此生如何盡歡?歡樂盡處,是不是就是大叔爺那一夜水中浸頭的流淚與悲咽。
趙旭看著身邊小英子的臉,那紅色給他了一絲幸福之感。但幸福之下,有一種沉實實的悲痛做為底色那麼無情地存在。
他忽抹了一抹臉,心中也待做歌,可他素不擅此,也不知該唱些什麼詞了。
數百年後,可能才有了那一句可以道盡興亡百慨、人生萬端的一句: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
萬般皆空相……萬般皆空相……
不知怎麼還又有了另外一首歌,那歌中唱的也是這個秣陵,歌中之詞是這樣地唱著,唱著漢家河山在那君臣舊日,江湖朝野中的秣陵: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
殘山夢最真,舊境難丟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謅一套哀江南——
放悲聲唱到老……
這難拋又難忘的秣陵的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