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蕭如眼中的顏色似乎比夜色還要深上一層。wWw.b111.net她所坐處高,附近局勢幾乎可以盡攬眼底,她目睹的是自有「轅門」以來最大的一次危怠。
這一夜乍起驟吹的風狂奔了一個多時辰後,勢道似乎終於漸漸弱了。文翰林見七大鬼果被文昭公侍童阿染一言勸退,眼中得色便又多了一分——這一夜,到目前為止,事事俱已落入他的算中:他先得借駱寒之力重創轅門中重要實力胡不孤之秘宗門;然後駱寒渡河,袁老大「長車」伏起,又是駱寒將之引入文府的埋伏,如今估計已損傷十之六七;最後又憑當年文昭公與張天師「龍虎山上三句話」勸退七大鬼,留駱寒一劍以應付可能馬上即會反噬的袁老大,這一局棋他布的高明。
如今,長車已遭文府精銳與江南六世家、川涼會及畢結所建「反袁之盟」的勢力困於對岸;胡不孤也正被畢結突襲於坡下密林;趕來馳援的華胄在石頭城上遭趙氏二老困住,這圖謀近十年的計劃終於得逞。——他這麼一個人,袖手江湖,豈能心甘?有他文翰林在,又豈甘於讓袁老大叱吒喑嗚,橫霸江南?
今夜,一向威不可撼的轅門終於有了傾頹之勢。他與金日殫和落柘盟三祭酒還困住了坐於茅寮上的蕭如。這是袁老大最在意的女人——袁辰龍一向於女色並無偏好,但蕭如僅只是一個『女色』嗎?
這也是自己一向難以忘情的舊好。文翰林長吸一口氣,志得意滿,望著坡下河水,長衫鼓脹,直欲蓬勃而笑。這下、蕭如該知道他並不是一個萎弱的男子了吧?縱勢力雄厚如袁老大,還不是在這一局中遭他**於股掌之上。
他回望蕭如,目中含笑,道:「阿如,袁辰龍已窮途未路,他的時日過了。你也都看到了,他不值得留戀。此情此景我也不強逼你什麼,但——你放手吧。」
茅寮上的蕭如卻不答,一雙眼望著黑黑的夜與悄然流淌的河水,她的瞳仁是比黑夜更黑的黑色,那幾乎是一種盲人的黑——江湖危怠,宵小橫行,這樣的時世,令她如何不盲?
只聽文翰林絮絮道:「你想想,袁老大這些年一共得罪了多少人?無論江湖耆舊,還是朝廷大佬,都是他不該得罪之人。抑豪強,擅權勢,別看他一向強橫,倒他之心,只怕無數人心中蓄之久矣!你不要怪我,我人在江湖,不得不爾。實話告訴你,這一次,無論秦丞相,還是李若揭,連同我們文府,都是打定了主意——一力倒袁。你也看到,連金張門與落柘盟的朋友都已伸手。蕭如,你放手吧。」
他說著說著自己心中似也振蕩起來:「我們文府、和秦丞相、李若揭一向放縱袁老大,不肯聯手除之,只為一向顧忌他的威名,不是我妄自菲薄,實是誰也不想獨挑上他,不想獨面他最後的反撲。但駱寒孤劍之銳你也看到了,連今日的三波伏擊都沒能耐何他。袁老大輕犯淮上,已與他勢成水火。就算袁老大不願輕動淮上,金張門金兄此來就是逼迫朝廷讓他出面以靖淮上局勢的。他們已訂了十日後紫金山上之約。駱寒縱殺不得袁老大,只怕也是兩敗俱傷之局。阿如,轅門時日盡了,這個男人靠不得。你、——收手吧。」
蕭如在茅寮頂極淡極淡地掃了文翰林一眼:收手?收回她對袁辰龍的一腔傾慕?收回她這些年那麼多的等待與悵望?收回……
——沅有苣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於他危怠之日遠避開那曾讓她一見心動的這紛擾人世中難得的一點鬱暗的光彩?退回平庸,與小人為伍?她『哧』聲而笑。翰林呀翰林,原來你並不懂我,你叫我如何收手?——重拾當年婚約,不記你通嬸之嫌,與你同歸湖州?那樣的收手之後的生又有何益?
文翰林面上容彩一燦,接著道:「何況,這些年、他對你也並不好。不說別的,他不願深結秦丞相與江船九姓之怨,甚至一直都不肯給你一個名份。阿如,我其實知道,雖瀟灑如你,也是渴望著一場結縭永伴的姻緣。所以是他不仁而非你不義。阿如,我對你——是真心的。」
這話從他口中說出大倒是不易。蕭如明白,所以心裡有那麼一點點感動。但她心中一痛——文翰林所說,正是她心中這些年深藏心中的最深的痛。她知道袁辰龍並不像自己在意他那麼在意自己,他心中裝著最多的是他的大事。
她掉過頭,望向建康城方向,那裡,有她不計名份相隨了已幾近十餘年的袁辰龍。只聽她道:「可我如何收手。這個時勢,能讓我看得順眼的人不多了,而他、始終還是個英雄。」
文翰林心中一怒:「英雄?英雄是用來給人們油煎火烹的。」
蕭如目光有些哀憐地看向文翰林:「也許你說的不錯。但無論如何,像我這樣的女人,還是傾慕於英雄的。而你、翰林,無論你如何得意,以後如何努力,如何金紫加身,又如何勢傾天下,有一件事你永遠變不了了——你始終不過——是個小人而已。」
她這話說得極輕,但語意極重。可這麼重的話出自她的口中,反倒似有著一份慈悲之意。文翰林心中所有的得意都在這個他所在意的女人片言之下瓦解粉碎。——她如果出言只是為了譏刺自己,只是為了傷他,那他還可以用他一向的自傲防護他那顆在極深處仍舊極敏感的心。但她口氣裡的慈悲先瓦解了他心頭所有的防衛,讓那一譏一刺長驅而入,直剜入他的心底。——小人——他生來就想當個小人嗎?她該看看這是個什麼時世。千百年來,中國人都是在權謀傾軋中過過來的,項羽已死,能活下來的是劉邦。可正因她不是譏刺,只是訴說一個真相,用一面鏡子讓文翰林照出自己,讓他自己的尊嚴向自己的心做最強烈的自刺,這反省之痛才更讓文翰林無叢閃避。
——文翰林自己也不願看到這樣的自己。
說起來,「袖手談局」文翰林在江湖中時時遭人諛陷的倒是他的君子之風的。但他鄙視他們——以自知自己是個「小人」的心態鄙視他們。而袁老大輩視他為小人,他也在心底反譏笑他們——以「小人」的心態譏笑他們。只有蕭如,只有蕭如能夠這麼深地刺傷他。文翰林心中大痛,痛極而怒,他忽一拍掌,兩袖相搏,一聲脆響就已在他掌間振了出來。
那聲音聽來不大,卻所傳極遠,這是正宗的文府心法,文翰林就是憑這『玉堂金馬』心法以馭「袖手刀」、「淡局步」和號稱「玉堂金馬九重深」的真氣獨步江南的。他神色一肅,冷哼一聲「殺!」
他那一擊掌後只聽到從這山坡之上到對岸疏林和坡下樹叢中的道路沿途斷斷續續地響起了一連串的擊掌,似代他傳令——他已命畢結與文府精銳盡折胡不孤秘宗門與袁氏『長車』!
坡下果有一聲聲的慘叫傳來,文翰林還在得意而笑,金日殫卻忽然失色而愕。
***
坡下密林中畢結聞聲一振——單以文府人馬,此次伏擊轅門原本不足。他們為圖必勝,所有精銳之師幾乎已全壓在對岸困殺「長車」之陣中。他所仰仗圍襲胡不孤與『秘宗門』的人原是秦相在北使伯顏手下借用來的「金張門」下的二十餘個高手。
——胡不孤一聞「長車」有警,看到蕭如在山破上綠帛磷幟,就帶人奔襲坡上以救蕭如。他欲救出蕭如後過河同助「長車」。今夜轅門中伏,以他謀算,已知只有暫退方為上策。
但他才到坡下密林中,就已中畢結之伏。好胡不孤,預警在前,先已飛身而起,直擊畢結,拖著受駱寒劍意侵傷胸前重**之傷以一人之力飛襲迅擊,攻得埋伏的畢結與金張門高手都有些猝不及妨。他的『吾道不孤』與『匹夫真氣』已傾力而出,如此他手下秘宗門殘餘的不足二十之好手才有機會護住十七、八個受傷的夥伴,於密林中佈陣自保。
秘宗門的暗伏果然了得,只見他們在林中才能成陣,就已足以抗拒『金張門』突然之襲。胡不孤本只要退回陣中,得秘宗門之助,兩勢相輔、必然勢張,但畢節卻已困住他於秘宗陣外三丈之處。
那邊『金張門』與秘宗子弟已陷入慘烈搏殺中。金張門高手果然不俗,加上秘宗門遭駱寒重創在前,所以深林密鬥,戰況極慘。胡不孤一顆大頭上冷汗滴滴而下,他已認出出手的乃是北朝強手,一雙小眼緊緊盯著畢結,忽開口道:「文府這次算計很深啊。」
畢結哈哈一笑,雙眼卻緊盯著胡不孤碎袖中的一雙手,不敢稍懈。
胡不孤冷然道:「但你畢竟是外姓之人,縱親為文昭公前輩外孫,全力相助文府文翰林,也不過為人作嫁而己。」
畢結神色一寒,他不是甘居人下之人,這話自然也說到他心裡。但他也是分得清輕重緩急之人,自懂得一時隱忍,徐圖大業,怎會為胡不孤片言所動?口裡淡淡道:「胡先生看來是傷得不輕,不只身手有礙,連腦袋也糊塗了。我和翰林兄誼屬至親,我們的家門之事,就不勞先生操心了。」
他年紀不大,但一身功力承襲兩家,虛其心而勁其節,當日與耿蒼懷一較,已顯其不俗。胡不孤雙手中指在袖中往復掐算,卻也算不出如何出手才能在這少年手下率眾逃出生天,何況,林外就是文翰林布就的天羅地網。
他們就這麼冷冷對峙,俱欲圖以一擊搏殺對手於頃刻。只見畢結額上的疤痘在隱約月色下清晰可見,一張臉上卻血氣漸盛。胡不孤那一顆大頭卻在這初冬的冷風裡冷汗滴滴、滾滾而下。兩人俱在算計著對方的疏漏。
他們忽然出手,空中只聽『砰』然一響,他二人卻已一擊而退,稍一喘息,一個轅門高士,一個名門少俊,就已再度躍起,住復對決,不肯稍退。
華胄卻是悄悄地溜下的石頭城。他適才侃侃而談,以一席言熄盡宗室二老爭雄之心,局面看似平靜,但他心裡的緊張只怕料較被伏之米儼、常青與胡不孤猶甚。只為他知道,能不能一挽轅門頹勢,此時此夜,只有靠自己了。
他先悄悄潛向他估計胡不孤被困之密林,然後就見畢結與胡不孤正在林中樹端往復對決、生死一戰。他先不助胡不孤,卻盯著金張門高手,有一晌,確定再沒埋伏後,忽手指一彈,手中一支剛折下的樹枝就勢如利箭般就向最邊緣處那個金張門好手腰間射去。
他算計極準,這一射正趕上金張門與秘宗門對決的呼喝之間,沒人能分辯出那樹枝破風之聲。那人腰間一痛,身手稍慢,已為一秘宗門弟子斬於刃下。那秘宗門弟子都一愕,萬沒料自己本居劣勢,居然會一擊得手,——他和金張門之人都不曾察覺已有外人趕來。
華胄悄然潛行,每一出手,都是借秘宗門子弟殺對手一人,金張門下也就察覺不出林中對方援手已至。
他這番暗襲,一連傷了金張門下六七人,陣中局勢果然逆轉。畢結也覺出不對,金張門下高手生性強悍,猶不肯求援,攻擊正猛。畢結得一擊之隙,揚聲高嘯,欲向坡上求助。
坡上的金日殫也已連連聽到那連連慘呼倒地的正是自己手下,面色一變,一躍而起,就向坡下林中撲來。
他這一躍,姿式極怪,竟像是要撲上一匹狂奔的烈馬。庾不信手下「落柘盟」三祭酒相顧失色,一人道:「果然是『搏兔圖』中的功夫。」
另一人卻道:「怕是庾大哥也無這等凌利。」
他們三人面呈憂懼。『落拓盟』與北朝向為強仇,見到對方這等高手,自然深懼。
華胄身在局外,自然眼觀六路,一見對方援手將至,忽朗聲一笑,所挾闊劍長擊而出。他所習本為「一發劍法」——華胄的劍術是習於一個中原名師於南渡之後,連他自己也不知這劍術何名。問名時,師傅曾目凝遠方,喟然歎道:「青山一發是中原,國已亡,劍何名?如必欲名之,那就叫『一發』劍法吧。當今天下危殆,千鈞一髮,我也望你姿質超卓,在習成之後,可以以這『一發』之劍,心繫家國,為天下贏得一發之機。」
華胄藝成已經十有七年,多年砥礪,他自信劍術已遠勝乃師。名成之後,也屢敗名家,號稱劍藝之術,獨步江南。這一句可不是他自許,而是袁老大說的。袁老大一向很少贊人,他原話是這樣:「華胄以闊劍行這『一發』劍法,妙得神髓,獨佔機先,樸質凝重,燦然華朗,一發不可收拾。就劍術之一道,就算把我袁某人算進去,他也稱得上獨步江南了。
所以胡不孤會給他起了個渾名叫做『不可收拾』,既指他的性子,也指他的劍法,都是『一發不可收拾』。此為轅門內經典雋語,本為閒話。——卻說華胄這一劍刺出,典雅樸厚,大方周全,果非凡俗能比。林中金張門高手只覺眼前一亮,因不曾提防,一接手間就已被他傷了三人。秘宗門趁勢反攻,又殺二人,『金張門』只有後退。
秘宗門下已認出來人是誰,心情大安,喜道:「華公子!」
華胄已衝他們喝道:「退!」
『秘宗門』下應聲而退。
然後華胄以闊劍飛樸畢結。以他與胡不孤之交,相知極深,一望之下,就知胡不孤在駱寒手下受傷非輕,又於陷伏之初,逆行血脈、獨抗畢結與金張門高手,傷勢鬱結,此時已是強駑之末。
畢結未料他來,一接之下,已遭他一劍擊退。秘宗門弟子已向秦淮河畔退去。華胄伸手一拉胡不孤左臂,喝道:「退!」
兩人把臂而退,胡不孤在疾拂過耳邊的風中道:「還有蕭姑娘。」
華胄沉聲道:「坡上有金日殫。我無把握勝他,何況好像還有『落拓盟』的人在,他們也沒一個是好果子。文翰林絕不會傷她,咱們此時救她不得,先圖與米、石相會,速退虎頭灘才是唯一的上策。」
身後畢結卻已疾追而至。華胄與胡不孤心意相通,他們並不鬆開把臂之手,以華胄為軸,他手臂一悠,胡不孤已成弧旋起。這一勢極快,兩人與疾撲而來的畢結幾乎碰了個對面,
畢結身形一滯,然後胡不孤出右手,華胄出左手,齊攻向畢結。畢結硬挺一接,哪知他二人內力原有相通之處,水火相濟,坎離同匯,這一反一正、一奇一變之力登時壓入他胸中,畢結不由當場嘔出了一口鮮血。
華胄一擊得手,並不乘勝追殺,反一拉胡不孤,兩人仍向河邊退去。
身後已聞怪嘯連連,那嘯聲如響自塞上沙場的兵戈之聲。華胄與胡不孤神色一變,華胄已低聲道:「高手!」
胡不孤道:「金日殫?」
華胄道:「不錯,你先走!」
他左臂一掄,胡不孤已追上江邊秘宗子弟,他們正在等他分派。當此危急。胡不孤只有咬牙道:「渡河,與『長車』相會。」
秘宗弟子慣習秘術,俱是游泳好手,聞言已攜受傷伴伴下河泅向對岸。胡不孤回首望向已反身向追來的金日殫疾撲過去的華胄,華胄一身華服在風中飄拂。他深知華胄根底,聽適才朗嘯,已知雖高朗如華胄,只怕也已遭遇平生大敵。華胄已厲聲道:「你退,助長車,退虎頭灘,別管我。」
胡不孤暗暗一握拳——要說轅門有什麼可以讓他這一個久經砥勵的老狐狸也甘於效死的,除袁老大的槍負,就是兄弟間的這一點血性了。但此時不是搏命的當口,他不再回頭,撲入江水,向對岸泅去。
耳中只聽華胄已與來人接手,那人喃喃不知說了些什麼,似是北朝土語,華胄卻朗聲高吟道:「本為貴公子——」
——「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材。感時思報國,撥劍起蒿萊」——華胄一向極愛這首陳子昂的這首感遇,也的確與他情懷和出身相稱——「西馳零丁塞,北上單于台。登高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誰能懼羅禍,磨滅成塵埃?」
——石頭城一夜冬風冷,華胄闊劍華服,力鬥金日殫於秦淮水畔。
蕭如坡上聞華胄放歌,就已心頭大定。她知華胄才調,論武功雖不見得轅門第一,較『雙車』之鋒銳猶有小遜,但其智謀膽識,足以擔負今夜大事。她抖抖袖,竟在茅寮上笑了起來。她笑得似很開心——只要不是全軍覆沒,轅門一向並不怕暫敗。
文翰林怒道:「是華胄!姓趙的兩個老兒在幹什麼?以他們一身修為,合力出手,連轅門右士都留不下來,還和袁老大鬥個什麼鬥?」
蕭如一雙眼卻有些悲憫地看向文翰林,淡淡道:「難不成這世上只中強權武功嗎?他成功了——華胄本善用攻心之術,也不枉他事先找我問詢切磋亡國之義……」
文翰林神色一愕,已聽華胄在坡下咳聲大叫道:「撥劍起蒿萊!」
蕭如卻在茅寮頂低吟。她的語音細不可聞,但意興蕭颯,雖為女子,這番低吟之下,卻吟出一種躍馬壯夫也不能比及的氣概。
她目光微掃,卻見「落柘三中」聞聲眸中似大起知音之感。文翰林冷冷道:「陳子昂偃騫至死,這句子,還有什麼念頭。」
蕭如掠掠鬢:「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我雖不是什麼奮志報國之人,但好多事,翰林,你原是不懂的。」
坡下劍風激盪,華胄之闊劍奇彩頗盛,夾在他朗吟高歌的擊刺中,只是,他也已受傷——金日殫果為好手。
一柱香功夫,對岸忽有「長車」歡呼聲起。看來,「秘宗門」與「長車」已然會合。蕭如臉上浮起絲笑意。
文翰林面上卻陰睛不定。今日之事,功敗垂成,就是敗在那趙姓二老的手裡。他的牙齒恨不得咬出聲來。但他不能不惜文府精銳。知「長車」與「秘宗門」雖傷病過半,但對岸已方之力只怕已不足將之圍殲。咬了下牙,他一拍手,喝道:「撤!」
有人把他這下特殊的信號一聲聲傳出,果然對岸疏林中,就見兩撥人馬分頭而退。殘落的『長車』和『秘宗門』子弟已向虎頭灘方向退去。
坡下劍影忽散。夜黑林遮,他們也看不到金日殫與華胄對搏的狀況。
不一時,一個人影騰躍而歸,卻是金日殫。文翰林詢問的望向他。金日殫一揮手,他頰上也有新傷:「我傷了他,他正向下游逃去。」
至此微頓。他解釋道:「我如出全力,也許可以殺得了他。但因剋日可能要與袁辰龍一鬥。他這個手下右士,功夫果然不錯。我現在,還受傷不得。」
蕭如抱膝望月,得知華胄已全身得退,似全不覺自己孤獨無助之境,臉上只見安然。
走了——都走了,這喧騰近一夜的秦准河與石頭城又恢復了它慣有的岑寂。畢結已過河收束文府之眾。長車、秘宗門、胡不孤、米儼、常青、華胄退避虎頭灘。這裡,只剩下她一個女子坐在黯黯的夜裡,獨面對方五大高手,抱膝待旦。
文翰林已恢復平素的臉色,拂了拂袖,似要撣落這一夜的灰塵,重現他文士風流的洒然之態。只聽他口中脫略道:「罷了,雖未竟全功,但能這樣,也不錯了。」
只聽蕭如在茅寮頂開口道:「你們這次一意伏擊,是想推袁辰龍下馬,以期執掌緹騎嗎?」
文翰林情知不必對她隱瞞——蕭如一向是個聰明的女子,但有所猜,無不中的——口裡答道:「不錯,我們只需把他江湖上的勢力挫敗殺散,朝中則自有朝中的手段,他這緹騎統領的位子也就坐不住了。」
蕭如微微一笑:「可轅門……就是那麼容易摧敗的嗎?」
文翰林望著蕭如的眼,柔聲道:「阿如,我知道你現在很傷心。華胄救胡不孤、解長車之圍,逃竄而去,他們明知坡上還有你,卻棄你於不顧。他們,也確實薄情寡義之至。你也該看清轅門之為人了。」
蕭如望向建康城方向,她不屑辯答。文翰林就是文翰林,哪怕自己是他最在意的女子,只要一有機會,文翰林還是會想法兒來刺傷她的。
她是——傷心,但也不傷心。她知道,就是袁辰龍自己來,如當她身處困境之時,也是可救則救,不可救的話,他顧及大勢,縱心傷如沸,也不會救的。
她微微抬起眼,欲追逐天上那風吹雲散後露出的一兩點星星——誰叫,她愛上的就是這麼個男人呢?他是會把身邊所有一切都裹挾入他的大事的。為了大事,他可犧牲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何況自己是『他的女人』。他不會想到蕭如也是一個人,一個能獨自生存、獨自判斷的女人。如果她愛他,在他看來,就注定該將自己的身命都托付入他的那些大事的。
所以蕭如獨居晚妝樓。她不去臨安。她雖看重袁辰龍,但她也要保持自己有一個獨立的姿態來堅持這種看重。她不想因看重而追隨,因追隨而自喪,而自喪後唯有一個姿式,那就是——仰望。
而仰望——那是她不要的。她肯仰望的,只有這樣的夜與這樣的天空。這樣的天空下,她與袁辰龍一樣是在這世上掙扎折挫的人。她好想在這樣的夜中他能平等的、忘卻他那些大事的和她共坐一次,哪怕如凡夫凡婦,哪怕……不再有什麼激越跳蕩,那也是一種由於對方的尊重而印證出自己存在的踏實的愛。
蕭如輕輕歎了一氣,四周林木幽深,對岸田野冥寂,她這蕭梁遺孤心裡那麼憂傷地感歎著人生之無常,所欲之難得,繁華之易散,摯愛之不可追——哪怕是你那麼堅持的梗梗的愛、那麼渴望過的一場紅底金字……一切最後只能消沉如六朝遺跡。
文翰林望著蕭如,羨慕於她那種清獨的自認,這羨慕更讓他想可以就此雙臂延攬、擁之入懷。只聽他溫柔道:「阿如,下來,咱們一起走吧。」
蕭如坐在那茅寮頂,她真愛這樣一個夜,真愛。——哪怕只是在這夜裡感想那一段她永難得之的情感。她歎了口氣,但這人世,英雄期而不得,小人常環已側。高華夢破,一個女子發覺糾纏於自己身邊的只有這些瑣屑。
她厭於這些瑣屑。好多次,她都想與辰龍月夜奔舉,升入煙靄,哪怕就此各居一星,永隔河漢,也可擺脫塵雜,洗心相伴。
但那只是一個最幼稚最狂妄的夢罷了。她回過頭,身邊,原還有秦相、金日殫、文府、翰林……這種種揮之不去的瑣屑糾纏。
蕭如低聲道:「是該走了。」
她語意飄忽,文翰林也猜不透她想什麼,柔聲道:「阿如,你也不必那麼傷心,別恨那姓袁的了,咱們過自己的日子。」
蕭如微微一笑,從懷裡忽掏出個大紅庾貼,拿在手中略一端詳,就雙手把它輕輕撕成兩半。
那兩片紅紙就在茅寮頂輕輕飄下。她廣袖翻飛,如欲乘風而去。這麼樣的她曾無數次渴望的紅底金字的愛,當此窮途,細想起來,又算什麼呢?她本一向脫略行跡,今夜,就將這八字庚貼也看淡了。
——「我是恨他從不曾顧我。」
——「但我也不會跟著你走。」
蕭如輕輕道:「我可不是什麼弱女子,哪怕獨隱山林,我也還有那個自恃之所在。」
她一躍而下,終於沾了那個她似一直不願沾足的地面。
文翰林神色一變,他知蕭如之能,可不想被她就此托辭而去。也許她還會復出、再助袁氏,以她之能,那必為自己日後心腹之患。
只見他面色一凝,冷然道:「阿如,此情此景,我就是想放也不能放你走了。」
蕭如有些含笑地看著他:「我就是從此抽身事外也不能?」
文翰林咬咬嘴唇——「不能」。
蕭如已是他今夜最大的戰利品,日後用來對付威勢哧哧的袁氏,無論如何也是一張他絕不忍輕棄的王牌。他知蕭如脾性,自己此言一出,兩人必將終生決裂,但還是冷凝道:「不能。」
蕭如忽呵呵而笑,直至笑出一滴眼淚來:「翰林,你是這世上是不願見我與袁某人在一起的人,但也總是你這樣的人,要逼得我與之生死與共。」
她神色一正,目光忽厲:「不要以為你們有五人在就可以對我蕭某隨心所欲,聽你處置。」
她忽一揚首,有一種白眼青天式的、女子們所少有的勇略高慨:「聽說兩個多月前荊三娘曾於**門『永濟堂』以一手『舞破中原』搏殺『文府三藏』於一刃之下。江湖乏烈性,寥落頗可傷。蓬門荊紫、我慕之久矣,卻是她給這黯淡江湖添上了一抹就是男子也難為的光彩——你是要逼我與那荊紫一比嗎?」
文翰林冷然道:「舞破中原,公孫一派劍術,也未見得天下獨步。」
蕭如一揚首,——她高髻廣鬢,身量本高,這一揚首似把她削長的身量又撥高了一截般。只聽她道:「那好,我要走了,你攔吧。」
她身形忽翩飛而起,當日她受困揚州,只為習藝未成。此時,她「十沙提」藝成久矣,就是袁老大也曾讚許她為女中翹楚,足以與男子爭鋒。只見她袖中雙指一彈,一縷指風射出,就欲逼退文翰林。
文翰林側步一滑,卻是「談局步」。他籌划算度,一向精細,這『談局步』原最適合他的性子。文翰林才才就勢讓開,蕭如身形已向前一竄,已落在「落拓盟」三祭酒面前。那三人各出拳掌,微微攔阻,蕭如卻一觸即退,人就要向坡下逸去。她輕功身法極佳,號稱「十沙提」,只要被她逸出局外,眾人再想追她就難了。
卻聽一個人澀澀地道:「小娘子,你留下。」
那卻是金張門高手金日殫。
他還未出手,只見他臉上就先已浮起了一抹淡金的色彩。他人並不動,一雙手卻如虎爪般地向空中抓了一抓。蕭如面色已變,只見她去路已被那金日殫爪指間發出的氣脈阻斷——怪不得高明如華胄居然也在他手下負了傷,果然高手!
蕭如忽一掠鬢,身形翻飛,人已與金日殫鬥了起來。金日殫招術巧妙處並不多,但出手極為凌歷,所謂『摔碑鎖腕纏金手』,原本就專擅鎖拿。只要一入他手,只怕就如堅金硬璧,也會一時消解於無形。
蕭如一條身影卻在他指爪間翻飛,她以『十沙堤』之術閃避金日殫的凌歷之爪。金日殫越鬥越奇,口中『咦』了一聲,指間漸漸加力,只見一條條隱隱可見的淡白氣色在他指間發出,映著這荒坡野草間,縱橫纏繞,極為詭異。
蕭如的身影卻如磷火幽魅,在那一道道白氣之間穿梭閃避。金日殫喃喃道:「南人之中,除了袁老大,就是女子也有這般高手?」
他慢慢提力,一張臉上淡金之色反越來越淡,漸漸泛白。他所習本為『搏兔圖』中功夫,以鷹隼為象,一雙手屈曲開來,真如蒼鷹勁爪,直欲搏兔而裂。落枯盟中的鍾宜人看著蕭如,口裡卻喃喃道:「幽蘭露、如啼眼,何處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竹、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十沙堤』功夫,果然詭異。當真飄蕩如鬼魅,沒想當世還有人能練到如此光景。」
她是女子,自然對蕭如之能猶歎贊服。文翰林在旁邊面上卻陰晴不定,他不能放蕭如走,但眼見金日殫聚勢發力,一身修為漸漸已發揮近十成,卻也怕他就此把蕭如傷在爪下。
那蕭如身形越展越開。原是,她平時也少有機會這麼一逞全力的。那身影卻似漸漸飄散,恍非人形,直如六朝煙水中晃動的一個傳之千載的魅幻。『十沙堤』功夫原本頗近鬼道,練來提聚陰氣,頗傷氣脈。所謂『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這十字卻是這一門內力心法的要詣之所在。
金日殫面上神色卻越來越凝肅,他本一向欺南朝無人,謀略籌算,除曾傾服於淮上易杯酒之外,若論武功,他也就只敬江南之袁大了——只為袁大曾驅『雙車』盡折連北朝高手也不得不歎服的當年『紫微堂』中的一劍三星。但今日他已遇華胄,其闊劍凌歷之勢,已讓他一驚,沒想一個女子出手居然也如此陰詭難測。蕭如看似從頭至尾都沒出手攻擊她,但她身形輾挪,每一避,都讓他攻得說不出的不舒服,但有疏虞,那一抹抹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氣就會暗暗襲來。金日殫知道這是極高明的內力心法,心下無端煩燥,如此下去,恐不免中了這看似柔弱的女子的計算,所以不由不把他『金張門』的『搏兔圖』心法發揮至極至。出手已不似一開始的猶有餘斂,只見其凌歷狠悍,一發無餘,分明已把蕭如當作了此生大敵。
『搏兔圖』功夫傳於白山黑水之間,原有『兔伏』、『鷹揚』兩脈,金日殫兼修並蓄,這下全力出手,蕭如身形已難如開始般宛妙自然。她鼻尖微微出汗,那汗水並不蒸騰,卻反冷凝,半如冰珠般地向枯草間跌落。金日殫的『摔碑鎖腕纏金手』已將諸般巧妙運至十足。只聽他『呔』了一聲,瞧了一個空隙,一雙大手已向蕭如袖上纏去。只要這一纏中,縱敏捷如蕭如只怕也就此難以飄飛如魅,要陷入於己不利的爭搏纏戰。
忽有一個人影遠遠縱來,未到時已大喝一聲:「如姊,我來助你!」
那人分明坦蕩,遠遠已見對手是如金日殫這等罕世難求的好手,依舊不肯偷襲。蕭如一愕,抬眼一望,輕呼了聲:「小舍兒。」
來人正是米儼,只見他一解纏腰軟槍——那槍桿為百浸油籐,柔可纏腰,卻也極為堅韌,一擊就向金日殫砸來。他的出手果然與蕭如大異,金日殫本為蕭如那宛轉騰避、不求凌歷、但常陷人於不測間的功夫纏得大為不耐。好容易見到有米儼一槍襲來,剛烈凜然,心中反大喜,並不畏懼,一拍手,手已重重擊在那槍尖之畔,喝了一聲「痛快!」
米儼如受大力,身形一頓。他功夫原不如華胄,這一接之下,已然難當。只聽他叫道:「如姊,這兒我應著,你走。」
他與蕭如情同姐弟,所以胡不孤雖接應解了『長車』之圍,但他一聽蕭如猶陷險境,一出了樹林,就一人趕來,連胡不孤也攔他不住。
胡不孤在他身後叫道:「小米,你去不得,今日坡上金日殫,就是我未負傷在前,只怕敵不敵得他也在未知之數。那是個可與老大一抗的高手。何況有文翰林在,蕭姑娘斷不至有性命之險。」
米儼卻叫道:「你們走,雖有文翰林——但如姊,她一向是義不受辱的。」
他分明比胡不孤、華胄更能瞭解蕭如的脾氣。
——得他一擊之援,蕭如才得抽身吸了口氣,正待說話,文翰林已以『談局步』欺近她身前,一動手,就是『袖手刀』。他之出手,是為實知若交由金日殫出手,以其凌歷,蕭如只怕難以全身而退。但他也見識到了蕭如的功夫,已遠出於自己所逆料,所以一出手只有用上了他的成名之藝『袖手刀』。但他這『袖手刀』卻並非真刀,而是以手為刀,袖中出刀。
他與蕭知俱為南朝衣冠,衿袖寬博,非如北人的狹窄。他二人一接手,只見場面煞是好看——四袖飄拂,兩人均是精於身法之人,翩然飄翥,如忘情鷗戲。
蕭如喝道:「翰林,今夜你已打定主意一力阻我?」
文翰林嘿然道:「如果讓金兄阻你,他力發無收,只怕你要血濺坡上。」
蕭如一揚眉:「翰林,這是你逼我,那就可別怪我不義了。」
她出手忽變,只見一招招纏綿而至,全是『十沙堤』功夫中的妙詣。文翰林的雙手成刀,或出袖外,或隱袖中,變化莫測。蕭如的一雙手卻至始至終隱在袖中不見。她的一招招卻如謀劃已久,盡克文翰林的『袖手刀』招路之所在。『袖手刀』原以陰詭難測為要,但蕭如曾為文翰林至好,他雖對其也未嘗不隱匿實力,但以蕭如之明,一向已深解其招法路數。斗不數合,文翰林已面色大變,不為別的,只為蕭如的出手分明是專為對付自己而研創出的一套招數。那招式精妙詭博,正好克制自己的『袖手刀』刀路於無形。文翰林冷汗滴滴而下,雖然蕭如出手,此時也未見就佔上風,但文翰林心中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只聽他嘶聲道:「你怎麼……」
旁邊有人,他不願明言蕭如已研究出自己『袖手刀』的破法。蕭如一袖拂出,面上紅暈一現:「不必多言,正如你所料。」
文翰林腦中一炸:果不其然。他知以蕭如的武功見識,能識破自己的路數不足為異,但以她之能,只怕還不足以破盡自己的招數出手,那就只有一個人能——那——是袁大。
文翰林手下不慢,腦中卻在與蕭如的對搏中也感到了一個人那平平常常卻威儀難及的氣概。——如果是由袁大出手,如果是他,自己還能這麼確保不敗嗎?
他一念及此,心灰氣喪。蕭如要的就是他這番驚駭,只見她此時得機,雖米儼遇險,卻並不相救,一張臉上卻氣色漸轉。眉宇間微微凝蹙,一雙瞳仁中卻攸然色變。只見一抹抹淡淡的如『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色彩迭番在她目中隱現,或快或慢,久久才歸原。
旁觀的鍾宜人心細,已驚聲低低道:「那是什麼?」
旁邊的辛四與嚴累俱沉吟不語,也不知這異象是主何凶險。文翰林正自心中盤算,忽覺蕭如袖拂稍慢,他一得隙,正好抓住。
蕭如袖子頓破。她卻並不驚,由此一撕,竟任由文翰林把她一件外罩的長衫撕爛。她身形一擰,已從那件得自袁大的男式長衫中脫身而出,露出了裡面的一件女妝。她裡面的裝束卻廣袖長裾,與時下女子頗異,大有古風。配上她的長頸高隼,修眉朗目,更是神彩斐然,讓這寂暗荒坡也為之一亮。
文翰林這時才回過神來,他先一愕,沒想到自己會一抓得手,然後見到蕭如目中神彩,一個可怕的念頭就在他心頭升了起來。只見他全無得手的快意,反極驚怖道:「阿如,不要!」
蕭如廣袖一拂,人如月宮仙子,偶謫人間。她輕露貝齒,微微一笑:「什麼不要。」
文翰林疾道:「我不迫你。你知道,我是不會傷你的。你不要冒用『田橫五百』心法。」
蕭如淡淡一笑:「你不會傷我,但辱我已甚。昔者田橫,義不帝秦。先師祖感於司馬氏之亂,創此心法,就是要我輩後人用於今日的。」
文翰林已沉靜下來。只聽蕭如竊竊笑道:「你以為我會在你手下偷生苟安?」
她不會——文翰林分明已視她為今夜的『戰利品』——蕭如心中冷冷一哂,她的驕傲豈容人將其如此輕視,哪怕有金日殫這等高手在,哪怕——她要一運『江船九姓』從開脈以來還幾無人妄用過的『田橫五百』心法。
她一雙廣袖隨風而舞,仰首向天,忽輕吟了一句:「自妾容華後……」
然後她的目光就迷離起來——此生枉負艷名,可這艷名對自己究竟又有何益?
——自妾容華後——一切都起始於那個『自妾容華後』吧。
文翰林身形忽一退,他喃喃道:「你終於練成了百年來已無人能成的『一吻江湖』?」
——『一吻江湖』?——好驚艷的名字!鍾宜人與辛、嚴二人對望一眼,眼中俱是同一種神色:沒有聽過。
只聽蕭如慨然道:「何如『一刎江湖』。」
音雖同,字卻異,文翰林一時還沒有明白。米儼此時已迭受數創,雖悍而不退,口裡叫道:「如姊,你快走!」
蕭如卻笑道:「小舍兒,別急,且讓如姊與你共當此北國大仇。金張門於建炎年間,殺我父祖,這篇陳賬,也該了了了。」
她廣袖翻飛,已如謫仙偶降般的飛身入金、米戰陣。但仙子也沒有她這等艷態。可這艷一笑故可傾國,不笑時卻神清氣冷,如邈姑射山巔之仙,肌膚如冰雪,容顏如處子,不食五穀,以沆燮為餐。
——朝褰陂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蕭如輕輕一歎,她的身姿間竟有楚辭般的美態。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乘騏驥以馳逞兮,來、吾導夫先路!
她要的就是在這日月淹及,紅顏終歸零落的世路中那『來、吾導夫先路』的勇慨。
只見她微一翻飛,已經出手,一出手就從廣袖中摸出了一把刀,那是袁老大贈之的『佩環』。米儼先一見到她的丰姿高態,眼中一亮,卻忽又一紅,他知如姊此時已經拚了。這個一向淡定處世的如姊已經拚了!
蕭如所出雖為刀,卻使的是劍式。這劍式遠不同於一般江湖技擊之道,卻如舞劍。
『一吻江湖』果非尋常,何況已是『一刎江湖』!金日殫已驚於其來勢,他見機極早,面色黯了一黯,『咄』了一聲,金張門的『撥鼎』之氣已在他丹田中疾提而起。蕭如是要殺人,只聽她口中低聲吟道:「自妾容華後……」
——自妾容華後,
隨王獵風塵。
孰知垓下戰,
斷送隴頭吟。
蕭如面色漸轉淒迷,手中刀意不斷,口裡也不綴微吟:
楚歌彌四野,
漢月攏三軍。
君戈空指日,
妾發亂垂雲。
廣袖舞危帳,
掠鬢念初心。
君且戰千古,
妾倦已十春。
江山余一刎,
余淚滿蒼裙。
此夕月華滿,
將以酬朱唇……
蕭如廣袖翻飛,一刀一式俱在歌吟中發出。刀名『佩環』,人擊月下。她真的倦了嗎?是誰忍心讓這樣一個女子染上如此倦態?米儼忽然發力,已運上他自幼習之於『雙槍會』的『無回槍法』。這槍法取意於直,一往無回。金日殫目中已露驚憾。他再不留情,一雙大手運起『搏兔圖』中的功夫一下一下向蕭如與米儼砸去。但此姊弟已然同心。兩人同心,其力斷金。蕭如已知這世上最顧念自己的乃是米儼。她不能捨此一番深情,縱是身喪命殞,她也要給小舍兒留一個可以叱吒飛騰的『今後』!
只見金日殫每一招擊出,雖凌歷難當,卻是她藉著身形攸快,每每搶先當那一擊。她喉中不斷有血咳中,那血花飛濺,但她刀勢擊抹之態並不暫斷。只聽她喝道:「你就是秦相最近用來要難為辰龍的那個難題?嘿嘿,讓他勝勝不得,敗敗不得,一個男人,身在朝中,果然有如許牽絆。」
她心中一痛,想起袁辰龍會否在日後也時常這麼為自己偶有牽絆?這個世路太冰涼了,她要他為己牽絆,不是為了虛榮,而只為,在這冰涼的時勢中還能給他留下一點感念。——而她一個女子,雖所念執執,自許高卓,就沒有牽絆了嗎,那她今夜所為又是為何?只聽她道:「小舍兒,咱們今夜先了了你們袁老大難當之局。」
她消息有時反較袁辰龍為快,所以已先知秦相以『金張門』難為袁氏之事。場中之鬥已至絕撒之時,蕭如歌聲已竟,她忽道:「小舍兒,看如姊這一刀。」
米儼日後就是終此一生,也未忘記蕭如的這一句「小舍兒,看如姊這一刀。」那一刀,沸騰而出,卻其凝如冰,其艷如霞。那刀意中,有絕烈,也有嬌俏,沛然而香艷,如傾國一舞,江湖絕代。只見蕭如不顧金日殫搏殺而至的『摔碑鎖腕纏金手』,身形一擰,竟在他的凌歷內氣中欺身而進。然後,她一笑,那笑映亮了『佩環』上的鋒芒,然後、她出刀。這是怎樣一刀?這一刀的淒艷凌歷,沛然難御,猶如在六朝煙水中擊來。那刀鋒一亮,瞬間照亮了蕭如的絕世姿容,風流爽慨,其哀感頑艷、感心動懷,就是窮米儼之一生也難將之忘懷。
那刀意無所顧及地向金日殫襲來。金日殫右手已按至蕭如腰上,那一觸幾可折斷的腰,但他只覺得右肩上一陣巨痛,那一刀已把他整個右臂卸了下來。但這已斷之臂所蘊之力蕭如也承受它不得,只見她身形如一根輕絲般已被金日殫擊出。米儼神色一憤:你敢傷我如姊!他不顧金日殫搏命踢來的右腿,手中長槍一兜一打,竟直砸向金日殫左臂。
只聽一聲骨碎,米儼腹上雖中一腿,那一槍橫擊之勢竟已把金日殫左臂擊得寸寸而裂。金日殫雙臂竟俱廢於與轅門二人之一戰!蕭如已高叫道:「吳公子,你來了嗎?」
她今晚一到江邊,悟及局變,已遺水荇兒立返。當時文府之人在側,她無機會多言。水荇兒也是個精靈女孩兒,已知蕭如必陷危局,她無可求助,竟找到了『半金堂』吳四。
蕭如所料也是如此。坡下只聽一聲簫鳴,蕭如面上慘艷一笑——此生,必竟還有兩個男子不曾負我。金日殫重創之下,奮力反撲,又一腳已向無力閃避的米儼胸口踏去。這一踏若中,只怕這個號稱『羽馬』、揮領『長車』、奮然勇慨的少年就此命斷。
蕭如已飛身撲上,以後背一扭,勉強卸過他這一擊,返身出刀,這一刀竟以刀背擊在金日殫左腿關脈。金日殫重創之下,再也受不得了此時一擊,屈腿一跪,已然倒地。蕭如腰間之帶已一卷米儼,左臂一轉,就已把他身子捲起,送到了崖外。
崖下,雖高十丈,躍落縱輕身如駱寒,也必然受傷,但既有吳四接應,可保無虞。
她救得米儼,心情稍安。一返身,身後就是『落拓盟』的三大祭酒,他們略一接觸,落拓盟三人似也感於她適才的慘烈出手,一觸退讓,竟讓過她,由她飛身向崖下撲去。
文翰林卻於此時出手——他此時已忘了這是個他一向心許的女子,只覺此等強敵,此時不殺,更待何時?他的『袖手刀』擊在蕭如後心的同時,蕭如一把刀卻也已橫在了文翰林頸間。
她一口血噴出,文翰林回頭一避,這一避就算避開她手中『佩環』,只怕也難逃重傷之虞。只見蕭如刀鋒卻一頓,淒冷笑道:「我必竟下不了這個手。」
笑聲中,她已撲身而下,她知自己如此重傷,加上文翰林這一擊,只怕求得何等名醫,已注定再無返魂之術。但她死也不想死在這裡。何況自己不到,吳四與米儼定不會走。
只見蕭如身形已出崖畔,文翰林驚魂莆定,下意識的第二著『手刀』已經發出。連『落拓盟』的人也叫出了一聲:「不要!」可那一勢手刀已無可挽回地剁在了蕭如頸後。蕭如似不信地回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沒有憤恨,沒有怨怒,只有為這人世間所有不肯放手、乃至無所不用其極的人們的一抹哀歎。只聽她空中輕飄飄地道:「翰林,我『田橫』一法已施,禁忌之果立報,就是不死,此生也已如一平常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你——定要殺我嗎?」
說著,她一口鮮血在空中噴出,如海棠一笑的絕艷,人卻有如石墜,已經昏死,向崖下重重地投了下去。
文翰林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他殺了她,他殺了她?崖下吳四果至,他飛身而起,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地抱住蕭如。一眼之下,已看出她身上所受之傷。一向淡定的吳四幾乎第一次一聲哭叫的叫了起來:「文翰林,你聽著,縱我無力為此,但就是散盡家財,毀掉『半金堂』,胼手砥足,此生也必以殺你為念!」
秦淮水咽,一隻小舟,兩個男子,載著一個已委然倒臥,神智全無的女子向不可預知的彼岸悲咽而去。
——江草江花豈終極?待明年江草江花再發之日,怕是那個曾佇行停步,令秣陵一城為之生輝的女子已經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