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比斯阿盧索爵士並不經常抱怨命運,他是一位植物學家,在法蘭還是受人尊敬的宮廷學者,可在歸國之後,命運或是別的什麼東西把他變成一名軍情密探,由於他在戰爭期間的出色表現,現在已積功升至軍情秘密行動部的專案負責人之一。
軍情秘密行動部在一件大案要案面前的處置辦法通常是這樣的:先由國際司或是內衛司對該起案件進行立案,立案之後便會出現與這起案件相關的背景資料和人事資料。針對這些情報,行動部門召集人手;一般視情況而定,成立一到兩個專案小組,對事件展開調查,進而抓捕嫌疑人、確認罪狀、最後結案。
塞比斯阿盧索是十九個專案組共同的負責人,可以想見,他在調查的這起案件是多麼錯綜複雜。
阿盧索爵士認為,自然總是將天賦公平地分配給人們,比人們通常認為的還要不偏不倚,自然很少過分地慷慨,也很少吝嗇。——這是對人來說。
對於植物,塞比斯作為植物學家的天賦和學識受到過法蘭巴厘大學和都林大學的一致認可,他的研究表明,自然對植物的饋贈是不公平的、離奇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又近乎不可理喻的!
就拿南方山區遍生的闊葉喬木櫓樟來說,這個樹種的生命週期十分漫長,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裡,植物學家就曾見到年歲上千、樹體像英雄塔那麼粗的巨型櫓樟。
應該說,櫓樟既不是櫓樹也不是樟樹。它集合了兩個樹種的優越性。闊葉、巨大地采光面積、防蟲害的毛刺、防鳥雀的細枝,自然賦予它最為適合生存地體貌特徵,也賦予了它極為強勢的侵略性。
在一片遍生櫓樟地山林裡。人們很難發現其他樹種的高度超過這種闊葉喬木,它為生存建立了龐大的勢力範圍。在有其他樹種的地方甚至出現幾株櫓樟合作壓制異己的情況。
阿盧索並沒有細緻入微地研究過櫓樟這一樹種,但他知道就算榕樟地侵略性再強也不是人類的對手。梧樟木一直是泰坦的木材市場上供不應求的建築材料,帝國境內有好幾處純櫓樟木打造的建築都是歷史名勝。到目前為止,人們也只能在深山老林裡才會發現野生的櫓樟木,所以從這個層面上來講。自然對植物的態度也是公平的,但塞比斯卻認為,有了人類的參與,自然力便向人力發生偏移,轉變成非自然的力量。
植物學家地手掌撫過櫓樟的樹皮,這是一株百年老樹,這在距離哈瑪辛克鎮不遠的山區裡已經非常稀有了。老樹挺拔身姿,他地軀體上留著雷電、風火和刀兵的印痕。
刀痕寬而窄,就在樹根的上部。植物學家的手指沿著這條清晰地刀痕由上向下撫,直到快要碰到躺倒在樹下的屍體時才停了下來。
「報告!頭兒!已經確認了。是41個人!」
塞比斯立刻收回手,他有些驚訝地望著自己的副官:
「41個人?」
專案負責人的副官同樣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但他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沒錯頭兒!一個也不差。從山的那一邊一直到前面那個小瀑布,山個人……呃!確切一點說是41個死人!」
塞比斯指了指倒在自己腳邊的屍體,「這個算了嗎?」
軍情副官有些難堪地抓了抓頭,「好吧!您是對的。42個!」
塞比斯搓了搓手,他從隆出地面的粗大樹根上跳了下來,「真想快點見見那位……他叫什麼來的?」
副官聳了聳肩,「13!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大家都只知道他的代號。」
「13!」阿盧索爵士用力點頭,「真想認識一下這位13先生,他從一個百人傭兵團的圍追堵截中逃出生天,又以山林為掩護幹掉了對方42個人!你看啊……他還有功夫留下聯絡軍情行動部的暗語……」
植物學家指了指劃在樹皮上的刀痕,任何人都會以為這不過是戰鬥中的一個遺跡,但仔細看看刀口的角度,再看看刀下那具屍體的古怪位置。
「他告訴我們自己受了傷,會在下山之後找個人口密集的城鎮躲起來!嘖嘖……真是個天才!」
「天才?」軍情副官提高音量,他還吞了一口吐沫,「頭兒,我可不這樣認為!秘密行動部的同事已經是身經百戰的頂級武士了,憑良心說,就連部裡那些掛著貴族頭銜整天吊二銀鐺的榮勳探員也有那麼一兩下子,可跟這位13先生比起來……說真的頭兒,機器都沒他幹得利索!」
塞比斯笑了笑,沒說什麼,他檢視了一下身上攜帶的物品,挎包、背囊,什麼都沒丟,他就往山下走,這裡再也沒有值得琢磨的東西了。
「頭兒!你要聽聽嗎?」副官追上自己的頂頭上司,他的口氣十分嚴肅。
「我聽著呢。「阿盧索爵士無所謂地聳了肩,再不快點他就要錯過晚餐了。「我親自檢查過,所有的屍體都死於要害部位的致命一擊!」山林裡迴盪著軍情副官大聲嚷嚷的話音:「所以呢……我們在山裡根本就找不到明顯的搏鬥的痕跡!也就是說,13先生在遭遇每一個追趕他的僱傭兵時,只是那麼一抬手就把問題解決了!這種事我只在郎伯托那件死了二十九個人的案子裡見過……」
「不怕告訴你……」塞比斯不再笑了,「別聲張!據我所知,郎伯托那件案子就是13先生做的!」
「怪不得!」副官張口結舌,「那我們幹嘛還要興師動眾地跑去調查?這不是我們自己人……」
「你怎麼突然變笨了?我們不去調查的話不是告訴所有人事情是軍情局做的嗎?」
「原來如此……」
話說回來,郎伯托鎮在一個月之前發生地那起惡性謀殺案一直令當地的司法部門頭疼不已。二十九個人!這包括世居鎮上的一位伯爵,兩位外地地男爵,還有三位帶著榮勳軍銜的退役軍官。剩下地就是侍從、打手,也有人說是一夥為錢賣命的僱傭兵……不過說什麼都好。總之這些人在一夜之間全都死了!
郎伯托鎮只有這麼一位地方上的世襲貴族,這位伯爵大人的家庭十分受尊敬,他的妻子也是很好地人。值得一提的是,製造這起惡性謀殺案的兇手沒有侵害伯爵夫人和兩個幼小的孩童,女人小孩兒在事發當天早早睡下了。等到他們醒來……
這話可不好說!若是主人發現家裡的僕人、客人、一隻貓和兩條狗全部死於非命……伯爵夫人沒瘋,在事件發生之後她就帶著孩子回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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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軍情密探的介入,地方司法部門的調查也就告一段落,但有傳言說,南方五省的其他地方還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一切恐怖都得歸功於正在進行一場神聖之旅的大英雄王——但千萬別當真,這話只是隨便說說!
與陰冷蕭條地郎伯托比起來,13更喜歡臨靠河道背依群山的米勞,米勞鎮的風光像極了老人地故鄉,有水、有山、天藍得像絲綢——按照西方人的說法。就是天鵝絨。
躺在乾淨的睡床上,13翻覆睡不著,他的身體正在以前所未有地速度急劇衰老。尤其是在受傷之後。
說到受傷,13不禁有些唏噓,多少年沒有受傷了?記得還是孩提的時候……那就是半個世紀之前,他跟隨師傅學藝。跟隨一班兄弟淘氣胡鬧。他和他的兄弟是注定要做刺客的人,幾經周折幾經淘汰,13成了13,他的許多朋友都成了暗殺堡外那片五月花叢的肥料。
「暗殺堡……」往日的際遇在夢魘中是那麼清晰,13睜開眼睛,「暗殺堡?」他有許多年都沒曾憶起他的家鄉。他的故鄉就是暗殺堡,在東方大陸的一座高山下頭——山叫崑崙山,堡叫暗殺堡。
米勞鎮的人家臨河而居,城鎮裡的房屋錯落地擠在一起,屋簷連著屋簷,屋頂連著屋頂,在自家的窗台上就能看到鄰居的盆栽和花束,還能聽到女人叱喝孩子的聲音。
這就像是暗殺堡,在13的印象裡,暗殺堡中的生活就是秩序和紀律的寫照,但在他的小房間裡,他仍能體會到自由和愉快的情緒。他喜歡像暗殺堡一樣把房屋擠在一起的小城鎮,也喜歡在這樣的鎮子裡擁有一個棲身之所,他躲在裡面,傾聽外面的生活,等到膩歪了,就叫他的小朋友給他送終……作為一個殺手,13一直都很幸運。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厭倦的呢?
13想了想,不是多摩爾加,不是特勤處的庸醫,不是無休止的殺戮,不是負傷!說實在話,13只是覺得自己已經老了,老得精神再也無法集中,老得逃跑的時候都會懶得動彈!
這要是放到從前,說具體一點就是13年青的時候,別說是一個軍事要塞,就連皇帝的宮殿他都來去自如,可前天夜裡他就是在一個普普通通的軍事要塞裡面觸了霉頭,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低級錯誤,享譽西大陸的第一老殺手不但被人發現,還被一夥武裝到牙齒的僱傭兵追得滿止,跑!
13不想跑,既來之則安之是他一貫的生存態度,他的本意是想把看見他犯了小錯誤的人通通殺掉,但他老了,他知道自己辦不到。可還是因為老,他又懶得動彈,在殺了十幾個人之後,一群扎手的角色把他圍在中間,老刺客直到這時才發覺自己又幹了一件蠢事,他應該在被人發現的第一時間脫離現場,可他竟然傻呼呼地跳了出來,又讓一群更傻的蠢貨把他徹底包圍。
突圍的時候中了一劍,這是不該有的事,但13承認,混戰之中他根本就沒看清楚!也就是說,這位頂級殺手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負傷的。不過不要緊,逃跑一直是老殺手的長項。雖然他喘得厲害,血流了不少,可他還是跑了出來。在墜掉尾巴之前也殺得十分痛快,可冬天地瀑布冷得離譜。老頭子的傷口被冰水一泡就失去了知覺……這裡說得有些含糊……是人失去了知覺還是傷口失去了知覺?
13撇了撇嘴,他不想再提這件事,其實傷口在入水之前就已失去疼覺,關鍵是他投進瀑布的角度有些問題,也不知是沒看清楚還是怎麼一回事。瀑布裡竟然橫插著一株枯硬地巨木,13砸在上面,摔傷了五臟六腑,疼得意識全無,然後才落入冰冷的水道……
「真遺憾!」塞比斯阿盧索爵士停下筆,他邊說邊把一塊乾麵包塞進嘴裡,「我十分同情您地遭遇……」
13擺了擺手,如果不是看在這個傢伙的手下救了自己一命的份兒上,他到死也不會跟人提起這件令他名譽掃地的事。
「有個問題!」塞比斯喝到了水杯裡的白酒,他地晚餐就這樣結束了。「您剛才說得太籠統了一點。您與納索夫布侖塔諾泰坦尼亞將軍不是一塊兒行動嗎?為什麼會分開?」
「並不完全像你說的那樣,那個拿火槍的傢伙在明處,我在暗處。沒人知道我跟在他身後。」13異常肯定地解釋。
阿盧索爵士點了點頭,「您的意思是心——,「您綴在納索夫將軍身後,一直躲在暗處,監視一切?」
「沒錯!」13艱難地頷首。「在我與他接頭之後一直如此。」
塞比斯無可奈何地攤開手,「拜託了!您得說得更具體一點,您與納索夫將軍分開的時間、地點,還有您為什麼單獨行動?」
西大陸的殺手之王瞪了一眼對面這個頭腦還算清醒的傢伙,他提到了自己最不願意面對的事情,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錯了,13承認自己的衰老,但他不想承認自己的腦子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好使。
「2月20號,星期五,海森拉赫城西南方二十公里處地一座止,谷……」老人開始敘述。
2月20號,星期五,海森拉赫城西南方二十公里處的一座山谷。天上下著小雪,山路不太好走,入眼的地方儘是白色地冰雪世界,只有止,道滿是帶著冰渣子的灰黑的污泥,凍得騾馬也不敢腳踏實地,人和畜生都在泥濘裡一點一點地往前蹭。
好不容易爬上山脊,天色已經完全暗淡,雪大了起來,還有風,凌厲的北風吹得山林東倒西歪,路是走不成了,旅人只得躲進獵戶地草屋。
「要一塊兒進來烤烤火嗎?」
納索夫布侖塔諾泰坦尼亞將軍一邊說一邊脫掉厚重的皮裘,他把這件蓄滿駝絨的大棉襖披在馬背上,然後向迎接客人一樣大敞開茅草屋的柵欄門。
山風呼嘯、雪片紛飛,等了許久也不見回答,納索夫只得搖了搖頭,看來那位躲在暗處的先生打算繼續呆在外面喝西北風。
擲彈兵統帥的兩位隨從已經燃起茅屋裡的火爐,好心的獵戶不在家,但他給躲避風雪的旅人準備了乾燥的圓木和一地厚厚的乾草墊。這是山裡人的待客之道,如果主人不在,客人可以隨意取用度夜的用品,但在第二天天亮之後必須為主人補回來,如果主人沒在山上,補回茅屋的物資可以繼續供應下一批旅客,如此循環,人們不可不必擔心會在雪天的大山裡發生事故。
一名親信隨從把背囊裡的臥具取了出來,他給從小就已結識的主人鋪好簡單的床褥,床褥靠著火爐,很快就暖得燙手。
另一名親隨在伺候爐火,他找到獵戶家裡的鐵鍋,又找到燒烤用的鐵板,在鍋裡填了水、煮上燕麥粥:等到鐵板在火爐上燒燙,他就從儲存食品的麻袋裡取出凍得硬邦邦的牛脊肉,把切好的脊肉排往鐵板上一放……滋!滿室生香,牛肉裡的冰水迅速融化,鐵板上的牛血和牛油化為誘人口水橫流的美妙味道。
「老爺,就這些了!」
伺候納索夫起居的親隨侍從無奈地攤開手,在這樣的荒山野嶺,燕麥粥和烤牛排已經極為難得。
「霍爾!你把我當成什麼了?」納索夫狀似十分氣惱地瞪了過來,但看得出他只是在開玩笑,「我可什麼苦都吃過!你忘了咱們小時侯的事?」
泰坦尼亞第一擲彈兵師的侍從官霍爾上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小時侯……公爵每天都把咱們一班小兄弟訓成泥人兒!」
納索夫露出緬懷地神情,他有一個極為嚴格的父親,他的父親在他很小地時候就把他訓練成一個戰士、一個男人!
「恰多斯!我的酒?」
「是!」名叫恰多斯地侍從官答應一聲。他從一個塞滿棉絮的背囊裡取出家裡的特產——上泰坦尼亞金酒。
納索夫嘿嘿嘿地樂了起來,在沒有上過戰場之前。他並不喜歡一直被家裡人趨之若鶩的金酒,所以他就搞不懂父親為什麼會在聽聞他要加入戰鬥序列的時候送給他一瓶自家產地烈酒,儘管說不清楚,但他還是一直帶著父親給他的禮物,直到荷茵蘭人突然從他的防線殺上來……
那一戰!嘖嘖!擲彈兵統帥灌了一大口。又像老太婆一樣匝著嘴,那場血戰真是痛快!世界戰爭史上的第一次步槍兵對決……槍火那麼一噴,人群就像集體投河一樣撲通撲通地往地上倒!
裝填彈藥需要時間,只不過是往槍膛裡塞進一粒鉛丸再填放一些火藥的功夫……許多從小一塊長大的老朋友就那樣倒下了,他們在中彈的時候連發出聲音的機會都沒有!
衝鋒!刺刀!酒!納索夫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了背囊裡的家鄉酒,他的士兵、他地朋友、他的兄弟,泰坦尼亞子弟望著金酒的眼光就像遇見了一個沒穿衣服地騷貨!他給每個倖存下來的人都分了一點金酒,然後人們就歪歪扭扭地躺倒在地上,有些重傷不治、有些疲極而眠,更多的是醉了!為勝利陶醉。為犧牲陶醉,為故鄉的味道陶醉,納索夫愛上了金酒。一刻也離不了,就是在那個時候。
「來!都來一些吧!」
侍從官霍爾和侍從官恰多斯沒有客套,他們用獵戶家裡地木頭杯子接了些金酒,就著牛排。在深山雪夜裡大吃大喝,像在天堂一樣快活。
「將軍!老爺!」喝了酒,侍從官恰多斯的眼睛就亮了起來,「您會當皇帝嗎?那些南方人是不是有這個念頭?」
納索夫眨了眨眼,他四下望了望,然後便轉向一邊的霍爾。
「喂!你認識我最久,你說呢?」
侍從官霍爾堅定地點頭,「老爺!您是高貴的泰坦尼亞皇室的第一繼承人,雖說南方地方不大,可您再適合不過了!」
納索夫笑了笑,「我也這麼覺得!」
兩位侍從官來了酒興,彷彿他們真的是在伺候一位陛下,這兩個一直被蒙在鼓裡的傢伙開始了胡說八道,他們說到主人的加冕典禮、說到主人的帝國、說到主人的皇后會是某某王國的漂亮的公主。
納索夫沒有理會侍從的胡鬧,但他心裡清楚,這兩個人在旅途結束之後都留不得,他替他們惋惜,也為他們感到遺憾,但這是必須的。
泰坦尼亞家的第一繼承人愛喝金酒,但他從來都沒喝醉過,記得小的時候他的父親經常喝得爛醉如泥,然後像所有的丈夫一樣罵老婆、打孩子,納索夫至今仍不能忘記父親的可惡嘴臉,噴著一口酒氣,欺負他和母親,嘴裡還口口聲聲地叫著什麼「皇族的榮耀」
對於納索夫來說,承載著無數輝煌和榮耀的泰坦尼亞王朝從未存在過,一切都是歷史和他的家族開的玩笑。他鄙視父親,因為他的父親一直活在前代皇族血裔的悲愴和絕望裡,從未面對過現實;可他在鄙視父親的同時又無比地尊敬父親,因為他的父親無論是騎馬射箭還是劍術刀弓都能做到最好!
在這個有著異樣歷史的家庭裡,納索夫完全看不到自己的出路,他的父輩不是像父親一樣活在歲月和過眼榮華的幻夢裡,就是像他的幾個叔叔們一樣做著敗家子的營生,盡其所能地享樂。泰坦尼亞在封地裡出不去,也走不脫,前代皇族的烙印不是一項榮譽,而是拷在這個家族身上的鐵鎖,把他們綁到死、縛到生,讓他們在痛苦中做夢。夢醒後喝酒。
「大泰坦尼亞第一擲彈兵師!」
納索夫在嘴裡一個勁兒地念叨,如果他沒記錯,他是家族在五百年來第一個為國衝上戰場、並為當代皇室服役的人。他走出去了。他該驕傲……他確實驕傲!他地部隊是帝國攝政王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出入宮闈時的親兵,他的部隊是在第二次衛國戰爭中擋住十幾萬荷茵蘭人地英雄勁旅。他該驕傲……
「泰坦尼亞……皇室萬歲……」
侍從們還在叫囂。
納索夫望向天花板,「光明神在上,請您原諒無知的人……」
對於擲彈兵統帥來說,至少是在此時此刻,世上地人分兩種。認為泰坦尼亞有機會復辟的是第一種人,這種人可以歸類為瘋子、白癡、蠢貨;認為泰坦尼亞的機會在於效忠安魯的是第二種人,這種人可以歸類為先知、智者、聰明人!
納索夫自小就很聰明,長大了也不瘋不傻,他自然是聰明人。在聰明人看來,今時今日的泰坦帝國即使不算莫瑞塞特地泰坦,也有安魯在後面撐著皇旗!人們在談到這個國家的時候最先說起的往往是那個和勝利女神有過一腿的少年犯!
敵視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的人多半這樣詆毀泰坦帝國的攝政王,不過說到勝利女神……納索夫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不知是誰散佈了這樣的流言,水仙騎士的大家長之所以老打勝仗是因為他跟勝利女神有染。而勝利女神的名諱又牽扯到繆拉元帥地夫人,這件事要是真的,自然是一項宮廷醜聞。可這是對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的卑鄙污蔑,猜猜帝國攝政王怎麼對付?
三十九條舌頭,不管舌頭地主人是誰,在集齊三十九條舌頭之後。
軍情密探找到了謠言的始作俑者,由司法部獄押司的第一把刀親自出手,死刑持續七個小時,圍觀的群眾由人山人海變成孤零零地守著刑場地一條野狗。
對於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來說,這種事根本不值一提,可對納索夫來說,他對家族效忠的對象有了更為深刻的瞭解——可以共事,不可圖謀。
門外傳來一聲不自然的響動,侍從們停止了胡說八道,擲彈兵統帥也停止了胡思亂想。
「門外的朋友終於耐不住寂寞啦!」侍從官恰多斯站了起來,他走到門口。
「不對!」納索夫皺起眉頭,他從懷裡撥出火槍,「這是朋友給咱們的警號!」
刀劍在火光中離鞘,彈藥被塞進黝黑的槍口,三名旅客分立室內,他們的凶器齊指大門。
「請問……這裡有沒有攝政王殿下的聖像賣?」
納索夫呼出一口氣,這是他與南方人約定的暗語,「沒有!去教堂吧,牧師知道!」
來人推門而入,室內的景象著實把他嚇了一跳:
「納索夫將軍!放鬆!只有我一個人,我連一把鐮刀都沒帶!」
侍從官霍爾衝向門外,侍從官恰多斯撲向滿身雪花的南方人,不一會兒,兩位侍從一塊對主人搖了搖頭,這表明附近沒人,南方人的代表也沒有攜帶凶器。納索夫緩緩點頭,他這才放鬆緊扣扳機的手指。
「抱歉!但你知道咱們是在幹什麼!」
南方人的代表點了點頭,又無可奈何地攤開手,「很難過地通知您,會面延期了!」
「又延期?」納索夫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朋友,我不指望你會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可你得事實求實地回答我,我在這裡是做什麼來了?」
南方代表笑呵呵地移近火爐,他脫掉了防雪的狼皮斗篷,「將軍!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在郎伯托的一次聚會被軍情部門發覺了,可不同以往,軍情局發了狠,事發地點人畜不留!不過算那些狗腿子還有一點良心,女人和孩子……」
「這不關我的事!」擲彈兵統帥憤怒地發出一聲吼叫,「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告訴我!我在這裡是做什麼來著?」
南方代表並沒有被對方的氣勢嚇倒,他悠悠然地坐了下來,但兩把冰冷的長劍分作左右架住了他的手臂,侍從官霍爾和侍從官恰多斯冷著臉。他們被對方地無稽激怒了!
「如果你把我的主人看作是一位未來的帝王,那就得知道什麼叫尊敬!」
南方貴族地代表吞了吞口水,他看了看持劍的侍從。又看了看冷著臉地納索夫,好半晌之後他才猶猶豫豫地開口:
「將軍閣下。格羅古裡安家族相信您的誠意,可現在的局勢對我們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了,古裡安老伯爵每天都要更換藏身地點,他沒有足夠的時間……」
「別對我說這些!」納索夫展露出一副氣急敗壞的面孔,「我來這兒是為了南方人地自由。可你們一直在躲著我!一直在跟我兜***!你們的處境危險,這我知道!可我呢?你們不要忘了我的身份,我好不容易才以回家探親的名義瞞過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你覺得我能騙他多久?等到軍情密探突然發現該在泰坦尼亞療養的第一擲彈兵師師長出現在南方人的地界上……你覺得到時候再跟我討論什麼建立大公國的事情還有必要嗎?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會在盛怒之下把泰坦尼亞家族的首府移為平地!到時我就得……」
「別激動!別激動……」
南方代表連連擺手,他還是那副笑瞇瞇的樣子,納索夫布侖塔諾泰坦尼亞的焦急和擔憂全都被他看在眼裡,就像古裡安老伯爵說地那樣,非得把他逼到絕路上,這才能夠看出他是不是帝國攝政王放的誘餌。
「您要是想見古裡安伯爵……」來人攤開手掌,在他的手心裡突然出現一個盛滿褐色液體地小藥瓶。「喝掉它。醒來的時候您就會見到我的主人!」
納索夫望了望身邊的侍從,他倒不是十分在乎眼前地不明藥物,「他們呢?我的侍從得在一旁保證我的人身安全。」
南方人的代表搖了搖頭。「一個人!您必須一個人去見古裡安伯爵!」
「老爺!」侍從官霍爾擔心地叫了一聲。
納索夫擺了擺手,他沒得選擇,這是他面見格羅古裡安那條老狐狸的唯一辦法!在他服藥的這段時間一定不會知道週遭發生的事情,現在就看那位躲在暗處的朋友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了!
擲彈兵統帥扭開藥瓶的蓋子。他閉著眼睛猛灌入口。半分鐘後,納索夫的視線開始模糊,意識開始渙散,等到他完全閡上眼睛,兩名侍從官已經把他抱放到南方人的馬車裡。在南方人駕車離開的時候,霍爾和恰多斯沒有阻止,他們都把希望寄托在隱伏於暗處的那位朋友。
兩個侍從官回到茅屋,他們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一個干蔫瘦小的老頭兒大模大樣地坐在火爐旁,一手撕著牛排、一手端著麥粥!
「喂!那是我們的口糧!」
老人似乎並不在乎,他把手裡的大塊牛排和那碗麥粥輕巧地拋了出去,兩個侍從官下意識地伸手去接,眼光中似乎閃過一線光明,視線裡的老人突然七扭八歪,最後他們只能看到老人的腳。
13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屍首,他是在給泰坦尼亞家清理門戶,如果這兩個人的話傳到某位小朋友那裡……13沒有細想,他揀起了遺落在地上的牛排,又給自己盛了碗麥粥。
等到天亮,一夜好眠的殺手之王在茅屋裡放了一把火,西方的神明就把兩個無知的人帶去某個地方。
用冰雪揉了一把臉,做起老本行的小老頭上路了,他很快就在東南方找到了馬車的車轍,老人像狼狗一樣對著車轍嗅了嗅,然後他才美滋滋地上馬,甩鞭子的時候還哼起了傳自故鄉的淫詞浪調:
「大姑娘坐花轎,小身板兒顛得郎兒眼皮直跳,過門嘍……過門嘍,把那小娘床上抱……」
在維斯裡維亞省和勃特恩省的交界處,群山環繞的貝裡納湖是泰坦南方最著名的也是唯一的濕地湖群,即使是冬季,湖群依然流淌著濃綠,阿卑西斯山北麓的錯雜地勢為湖群提供了保護,暖濕氣流在這裡沉積,造就了湖群地區四季常青的風貌。
時為傍晚,夕陽如火,天光瀲灩,金色的雪山在碧海一般的幽靜湖泊裡投下挺拔地身影。於此過冬的候鳥忽而起飛,震翅之聲驚醒蒼穹,雪山掠過夕陽的光火。由金轉紅,與湖泊成為交相輝映地發光體。直到日沉天海、飛鳥還巢。
湖區中心,偉大的泰坦建築師於教歷620年建造了一座一度舉世聞名地城堡。肯亞辛得名於深湖中居住的一頭水怪,女身、獸面、金角!其實它就是自然的寫照,但泰坦人創造性地把它的身影幻化為一座浪漫雄渾的城堡。
最初地肯亞辛城堡一直作為近衛軍第八軍區的兵站要塞,是湖區中連接維斯裡維亞省和勃特恩省的水上通道。可長久以來,經過水道的旅人多半是為了走訪這座如夢似幻的軍事堡壘,隨著陸上交通的日益發達,湖區水道不再受重視,從前的軍事禁地被各種度假山莊圍於中心。
七世紀初,由第五軍區司令長官出面遊說首都軍部,再加上第八軍區司令長官的擔保,都林派員調查了肯亞辛城堡的實際負擔之後便取消了這處駐兵要塞,並允許地方軍區以適當的價格向民間出售這座觀賞性始終大於功用性地軍事城堡。
幾經周折,肯亞辛城堡變成維斯裡維亞省的大貴族馬裡隆侯爵家的私有財產。但好景不長,城堡只在馬裡隆侯爵手裡傳了兩代,在一個正如今日這般美麗地傍晚。湖區抖了抖,城堡臨水的一面就徹底塌掉。
經過地質學家和建築學家的聯合調查,貝裡納湖的水質富含大量地酸性物質,而城堡的建築石材又以石灰岩為主。馬裡隆侯爵不但在財產上損失慘重,還賠進去幾條人命,控告近衛軍的官司打到皇帝面前,可皇帝在自然的怪力面前也無法主持公道,無奈之下馬裡隆侯爵只得舉家遷移,名噪一時的肯亞辛城堡就已塌到半邊的姿態撐到現在,令人驚奇的是,殘缺的一邊城堡始終屹立不倒。
以夜幕為掩護,13沒怎麼動腦就莫名其妙地進入了滿佈崗哨的城堡,殺手之王在白天的時候已經大致瞭解了城堡的構造和出入通道,但他沒有急於尋找納索夫,其實他也根本不必找,小朋友交代的事情是幹掉那個礙眼的老雜種,至於擲彈兵將軍的死活……奧斯卡從來沒有提起過。
13有了計較,他的目標是畫像上的一個老者,典型的西方人的樣貌,只是多了些陰沉的臉色。
大概是在零點左右,殺手之王從他的藏身之地鑽了出來,湖區在夜晚的時候氣溫很低,和山外差不多,日益衰老的老刺客費了半天的氣力才活動開手腳。
像往常一樣,殺手之王在溶入黑暗之後便以進入工作狀態,他像一頭矯健的山貓、他像一隻靈巧的倉鼠、他像一把冰冷的彎刀!
他貓著腰、弓著背、嘴裡銜著棉布包裹的匕首、身上背著繩索和一把二十多斤重的強弓!在大風天,控制箭矢的力道十分重要,憑借偷雞摸狗半個世紀的經驗教訓,13選擇了靠近廢墟的便道。
捆緊繩索的鉤箭撞在城堡的石窗上到底還是發出了一聲極為礙事的鳴叫,但這難不倒老道的刺客,在觀察過城堡的暗哨和武裝人員的實力之後,13的頭腦選擇了聲東擊西這條計策……按理說,事情進展得十分順利,值夜的武裝人員很快就發現了鉤箭和繩索,這說明已經有人侵入城堡。
在整個城堡遍響警哨的時候,不明就裡的侍衛火急一樣趕往事發地點,13就從城堡大屋的角門搖頭晃腦地走了進去,在尋找主人房的時候他前前後後遇到九個多事的傢伙,不過沒關係,前後解決九個侍衛的時間不出五秒。
在一間破敗的城堡裡尋找主人房,13留了一個心眼,哪裡人多他就往哪跑,護衛聚集的地方必然藏著身嬌肉貴的大人物,在城堡裡轉了十分鐘,在他解決掉第十七個護衛的時候,一扇描著金花鳥獸的橡木大門擋住他的去路。殺手之王想要推門而入,門卻先由內裡敞開,一個小男孩兒從大門裡跑了出來,後面還傳來一位老者的呼叫:
「小傢伙!不要亂跑……不要亂跑……」
13由門後走出,不殺女人和孩子,這是暗殺堡的規矩,他不再是殺堡中人,但他以身為殺堡13為傲。
殺手之王反手持劍,他大踏步地越過男童,男童還處在人事不知的年紀,他帶著笑,用寫滿好奇的眼光盯著刺客手裡的長劍,長劍上滾落一顆血珠,殺手已經進門,但這個老人突然停步,他回轉身,對天真的小男孩兒微微一笑,然後便帶上屋門,把孩子關在外頭。
「嗯!」塞比斯阿盧索爵士放下筆,又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接下來的場面的確不該讓孩子看到!」
13點了點頭,但他在這之後又搖了搖頭。
「接下來呢?」軍情專案負責人忙不迭地追問。
「接下來?」13苦笑,「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殺手之王拍了拍放在手邊的長劍,「你的最高統帥一定是忘了告訴我,時代變了!我提著一把明晃晃的鐵片子大模大樣地走進去,滿以為自己已經把頂級殺手的氣度和風采演繹得無限美好!可結果呢?屋子裡頭站著十幾個大小伙子,十幾把火槍一塊兒指著我!」
「再然後呢?」
13做出一個極為西方化的姿勢,他聳了聳又攤了攤手,「然後還能怎樣?我開門就跑!」
「哈哈哈哈哈!」阿盧索爵士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但他突然意識到這絕對不是窮歡樂的時候。
「你相信嗎?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樣能找到那個老傢伙!」殺手之王不甘心地攥住拳頭。
塞比斯拍了拍老人的胸口,那裡斷了四根骨頭,「攝政王殿下吩咐我時刻不離您左右,您必須臥床修養,直到您康復!」
13搖了搖頭,「納索夫那小子怎麼辦?你們聞不到他的氣味!」
專案負責人的笑意突然不見了,「您犯了和外人一樣的錯誤!」
「是什麼?」
「不要小看泰坦帝國軍事情報局!這和不要小看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是一個道理。」
老刺客終於放心地睡下了,他可能會夢到那位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