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一年。翠微宮。
此時正是孟春時節,草長鶯飛,萬物繁茂。翠微宮本是皇家行宮,依山而建,更是清靜蒼翠,幽然深致。
盧鴻在宮側偏院中,一側是十數件書函,案上擺著一卷古帖,正是書聖王羲之的墨寶。
前次盧鴻為李世民畫長卷後,李世民一時心喜,曾問盧鴻有何要求沒有。盧鴻便托李治進言,願得觀內府所藏歷代書跡,尤其是王羲之的真跡。
只是內府中真跡頗多,雖然經虞、褚等諸家精鑒,但整理其實頗為隨意。盧鴻略過目後,大飽眼福之餘,卻對內府管理書跡之法,有些不以為然。因此便與褚遂良商議,更向李治進言後,向李世民提出要求,願整理內府所藏歷代名書,編錄考訂,以為世間學者之鑒。
虞世南去世後,內府所收書翰,蓋由褚遂良鑒定。這幾年盧鴻聲望雀起,已然凌於褚遂良之上。何況褚遂良前不久因父親去世,回鄉守孝暫時去職,因此李世民便將內府書翰之事,一體委於盧鴻。
只是皇宮之內,久留不便,何況盧鴻有意將內府書跡整理後,刊刻梓行。此事李世民頗為,因此特地下旨,將內府收集的前代書跡。均移至翠微宮中,並特准盧鴻每日出入,審視精鑒。
「永和九年,歲在癸酉……」盧鴻手中展視這一卷內府《蘭亭》,心中未免有些疑惑。
在前次盧鴻得到那卷《臨河序》裡,曾經懷疑內府這一卷《蘭亭》,怕是偽作。林雷但當真正面對這一卷《蘭亭》時,才知道前時的推斷只怕略有出入。這一卷《蘭亭》,紙質勻潔。字跡生動,與其他王書參照,委實一脈相承。
盧鴻也不由感歎。後世所見馮承素摹本,雖然稱是「下真跡一等」,但真與真本對照一看,卻是雲泥之別。不說別的,只說筆法健勁圓柔之致,便無絲毫可比擬之處。
兩卷書法內容頗有重複之處,想來那卷《臨河》。當是初稿。故用筆草草,天真爛漫;《蘭亭》一卷,應是當場所書,略為舒展,稍有華麗。
除了王羲之的書作,還是王獻之、張芝等人的諸多真跡。置身於眾書跡堆中,盧鴻恍若夢中一般,日日相對,或是鑒賞。或是臨摹,足有一個多月,如同醉了一般。
直到李治來催到,李世民前時囑咐所要盧鴻臨摹《蘭亭》一本,盧鴻才清醒了過來。
「卻是慚愧。這些日子雖然臨作頗多。卻是極為凌亂,難當聖上御覽。不若盧鴻這便著手。想來太子殿下稍候片刻,也還來得及。」盧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那卷《蘭亭序》此時就在案角,李治一聽盧鴻要當場臨書,心中頗喜,畢竟親見盧鴻寫字或還容易些,真見他臨寫前人墨跡卻不多見。此時盧鴻書名,早已卓然成家,自成一體。不知臨前人書跡,是何等模樣。
一邊的宮女連忙上前,準備鋪紙磨墨。盧鴻命取了一錠上等松煙來,要那宮女細細磨開。又命人拿過特製的一卷粉制籐紙,選過一隻上等兔毫。
此時盧鴻所選紙墨筆等物,並非尋常用的器具。只是若臨前人書法,他總是願意器物亦想近似,以求氣韻逼近。
室中無人開言,爐中幽香裊裊,又漸漸混和了松煙墨磨開地清香,分外的沁人心脾。紙已鋪就,墨已磨濃,盧鴻還是手持《蘭亭》,目光微閉,似乎沉浸在前人書跡的氛圍中未曾脫出身來。
又看了一遍,盧鴻輕輕將手中真跡放下,取過兔毫小筆來,在筆端上輕洇些清水,在硯中舔得飽滿,打量了幾眼案上色帶微黃的紙張,右手隨意落在,揚揚灑灑地便寫了下去。
李治心中大訝。本來以為,對臨書跡,自然要將真跡置於眼前對照,一字一字,務求其形似逼真。哪想到盧鴻這般臨書者,居然任意揮灑,全然不看真跡一眼的?
李治隱隱想到,以盧鴻這等書名,自然是不屑再對照臨寫,只求形似了。其實他只是猜對了一半,盧鴻前世,臨那馮承素摹本,已然不知有多少遍,對其中字形結構,可說是一清二楚。
此次又見真跡後,更是把玩許久,對那書跡一筆一劃,起落承接,使轉提按之處,一一瞭然於心。因此臨寫時,自然不會再照本宣科般一一對應著書寫,而是全由心中體會,自然落筆,務求神似。
李治眼神集中在盧鴻手下一隻筆端,只見盧鴻此番書寫,與往常大有不同之處,看似漫不經心,全不用力,手下更是幾乎不見停頓,便如筆帶了手在動一般。再看字跡結構,與原作大致略同,卻不乏區別之處。如原文中「癸酉」二字插於一字空間,又多有勾抹塗改之處。他人臨作,多一絲不敬照樣寫來。而盧鴻此番,卻是全然不管,只如正常寫字一般寫了過去。
便是身後宮女,也似乎被盧鴻手下富手靈氣的字跡吸引住了。初始時還癡癡注視盧鴻臉龐的幾雙妙目,漸漸也都集中於盧鴻手下字跡之上,變得朦朧沉迷,便如這天地間,再沒有外物一般。只覺得時光似是停滯般,變得極為漫長;又覺得筆過紙端,如只一瞬,書痕墨跡,已然雲煙滿佈。
盧鴻手下,越寫越快,待得他終於寫下「有感於斯文」幾字,沉吟片刻,微笑著放下筆後,幾人才「啊」了一聲,清醒了過來。
李治命宮女將真跡置於臨作上端,看了又看。盧鴻這件臨本,與原作互相對映,多有不似之處。但李治卻覺得這本臨作,神似之極,活脫脫便是又一件書聖寫就的《蘭亭》。若非適才親眼所見,當真要令人懷疑乃是羲之真作,不過是原樣再寫了一通一般。
良久之後李治歎道:「據言書逸少醉中寫罷《蘭亭》,醒後複寫,終不能及前卷,因此頗以為憾。今日庶子有此卷,只怕書聖親見,也要歎為雙璧,再無憾事了。」
盧鴻道:「也是這一個月,每日相對前人墨跡,不覺心通古人;更是臨時生意而臨,全無做作預想之處,方能得此卷。現下存了心,再讓我臨,也是萬難有這般境界了。此卷臨作,怕我今生也再難得有。若非獻於聖上,還真有些捨不得了。」
過了幾日,李治將這卷精心裝裱盧鴻臨作,與原跡《蘭亭》一併呈於李世民。當時在場諸人見了,盡皆驚倒。雖然早見過盧鴻書跡超絕,但不想臨寫書聖之作,能神似到這種程度。又聽了李治道盧鴻臨作前後之言,都歎為難得至寶。李世民愛不釋手,竟命以書聖作品之名收錄。此卷《蘭亭》,此後世人皆稱之為《盧代王作蘭亭》,後隨其他諸作,併入昭陵陪葬。但傳世諸多印本、摹本、拓本頗多,習者多以兩件《蘭亭》對照臨習,成就書壇一件佳話。
此後李世民也命盧鴻擇王羲之各卷真跡中尤佳者,再作臨摹。只是果然如盧鴻所說,其他臨作雖然佳妙無比,不遜前人,但多帶盧鴻書作氣息,再無如《蘭亭》一般全如書聖手書般的作品。雖然如此,盧鴻這卷通臨之作依然極得李世民心喜,道是晉有逸少,唐有盧鴻,無愧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