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將這部《歸藏》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心下也略覺掩卷不讀之時,忽然眼神落在書上,看到了一處奇怪的地方。這其中幾句寫道:「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像帝之先。解其紛,和其光」。
這幾句本來是抄的《老子》中的句子,但與《老子》的原句的順序有所顛倒。一般人若看到這裡,估計也就當作做偽之人故意為之,或簡單以為版本不同而已。盧鴻卻若有所思,感覺這地方顛倒得毫無道理。原文是「解其紛」兩句在前,其後為「同其塵,湛兮似或存。」此處將「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三句分斷於句子前後,倒像是無意中顛倒的?
做偽之人,至少在摘抄時,也會保持原文意的暢通,似這般句前後顛倒,卻是為何?盧鴻心中暗暗思考。
亂簡!不錯,一定是亂簡!盧鴻心中一動,忽然明白了,想來也只有這個解釋。隨即他又想了一想,急忙翻到書的開頭,逐句細心看了一會,又被他發現了幾處明顯是亂簡的地方,不由恍然大悟。此時,對於這部《歸藏》,盧鴻又有了些新的推斷。
上古書籍,乃是寫於竹簡之上,並以牛皮或繩帶等編聯起來,貫裝成卷。一旦這繩帶發生斷裂,則各片竹簡必然發生散亂,其先後順序經常出現錯亂的現象,引起前後竹簡上內容的混亂。由於一些古籍詞義本來古奧難解,後人遇上竹簡錯亂之處。經常不明所以,便按照錯誤地順序傳抄下來,使得一些古籍越發難以理解。這種現象一般便稱之為亂簡。但一般亂簡的現象,只不過一兩片竹簡而已。這部《歸藏》的亂簡情況,似乎比較多,因此才使得很多地方讀起來,前後詞不搭義,難以釋讀。
盧鴻自己估計。這部《歸藏》其中或有後人偽造的部分。但其必然有所參照。或許便是散亂的《歸藏》古簡。因為偽造者未能認真拾綴,或才識所限難以整理,便混雜抄錄入書,以至於此。
但若說將一部混雜了後人偽造內容的亂簡《歸藏》整理出來,盧鴻自己都覺得難以下手。因為《歸藏》本就晦澀難懂,上古詞句中,又多為單字詞。前後本難連綴。若要重新排整出來,簡直和猜謎差不多。
第二天,盧鴻原原本本地將自己地發現告訴了孔穎達,並將無法整理的問題也老老實實說了。這一段以來,因為褚遂良所說之事,盧鴻也覺得自己有些心浮氣燥。這次在學業上遇上這樣的難題,更頗為苦惱,眼看書卷就在眼前。卻難啟其門。不由覺得有些灰心喪氣。
孔穎達良久未語,手指在這部古書函上輕輕撫摸,若有所思。過了許久。才對盧鴻說道:「盧鴻,以你想來,我輩讀書人,日夜苦讀,皓首窮經,窮搜冥索,究竟是為了什麼?」
盧鴻一時呆住。他雖然不停地在經義中鑽研,讀了數不清地典籍,卻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時聽孔穎達問起來,細細回想,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確實是與這世上之人不同地。一直以來,那一世地記憶總在困擾著他。究竟自己是前世的那個盧建國,因車禍而穿越到了唐朝;還是自己本就是盧鴻,忽然做了一個千年後的真實夢境?盧鴻這個身份是如此真實,他有父母,有家庭,有親朋好友,都真實地不能再真實的發生在自己身邊。但前一世的記憶卻也絕不會是一個簡單的夢而已。夢中記憶的眾多硯石坑洞、紙墨工藝以及歷史人物等等,都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了那記憶都是真的。
不管是前世記憶中所學的一切被稱為「科學」的知識,還是盧鴻這一生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經義,都難以說服自己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許這根本就是一個窮自己一生也不可能解開的難題,但盧鴻心中總是下意識的拚命尋找一切解釋地可能,不放過任何一個得到答案的機會。
盧鴻茫然無語,他讀書,只是為了尋找自己,卻不知道什麼才是真地自己。
孔穎達見盧鴻呆呆不語,不由長歎一聲道:「盧鴻,每個人讀書,都有自己地目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這些東西,以你而言,不必依靠讀書,依然是可以得到的。每個人讀書,都是為了自己。但若只為了黃金屋、顏如玉去讀書,是以書為借力,借此以實
地理想抱負,為自己掙得一份家業妻財罷了。至於對與錯、是與非,全無關係。這樣的人讀書,不是因為喜愛,而是如人存錢,只為著有一日將錢花出去,買回來一份口糧而已。好一點的人,讀書只為心安。書中說什麼,他便信什麼。只覺得自己說的是聖人之言,行的是聖人之行,全不管聖人本意是什麼,世間至理是什麼。看著世間萬物,不管對錯是非,只管抱了書本來指手劃腳。若說前者,不過是俗吏;若說後者,不過是腐儒罷了。」
孔穎達停頓了片刻,又緩緩地說:「你可知為何我初次見你,便要收你做弟子。天下英才盡多,但老夫看來,或是以書為進階之梯,或是以書為立身之本,不是心在書外隨波逐流,就是困於書中而不自知。但盧鴻你本出身范陽盧氏,又為族長之子,不須苦讀,自有出頭之機。難得你小小年紀,便一心向學,又不惑於書中之言,能依本心,自有見識。因此我想,天下學道,或在此子。」
就算是盧鴻聽慣了誇獎,聽了孔穎達這話,臉也不由一紅。正要開口,孔穎達卻伸手止住了盧鴻,繼續說:「老夫幼時,家中管教極嚴,自小習學諸經,本也無甚大志。只是後來讀書既廣,所惑愈多。待負笈於劉師門下,眼界漸開。只是士林風氣,終無儒家堂堂氣象。即便以劉師之名,也不免,唉……」說到此處,孔穎達聲音漸漸低沉。只是劉綽終是他座師,雖然心中有不以為然之處,但總不便對盧鴻數說自己先師。
盧鴻自然也曾聞說過,雖然孔穎達座師劉名聲遠著,但為人頗為勢利,為學又好做玄虛之言,因此士林也多有譏言。只是此時未便附和,只得說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所謂暇不掩瑜,恩師何必以此為歎。」
孔穎達說:「自那時起,我便常想,若我來日,能為師時,必不做一家一派之言,不為不實不益之事。盧鴻,我曾聞你有言道,為儒者,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話深得我心,天下儒者,當以之為畢生之行范。但以何立心,以何立命,以何繼絕學開太平,究其根底,不過是心中有知,體外有行。知行相合,方為得之。」
孔穎達兩目中透出追憶的神色,輕輕地說:「老夫自而立之年,入前隋國子學為助教,一心尋究經中真意,傳播先聖之道,提攜儒生後進。流轉這幾十年,學業未有寸進,更只見儒生互相傾軋,士林勾心鬥角。只因當年老夫論難之勝,竟有士林先輩欲行那暗中行刺之舉。若非先輩愛護,只怕老夫墳上青楊,已然斗拱了吧。這些年來,雖然大唐天下太平,文風武略均立不世之基,但學苑之風,依然故我。唉,若至聖有知,這一般儒生竟如此烏煙瘴氣,怕於地下也不能安心吧。」
孔穎達搖頭歎息說:「老夫年近七旬,近日每覺氣衰力竭。回想這一生,天資有限,終不能窺先聖至道;雖然力行,只可惜人輕言微,無法清滌塵埃。所幸者,終能收你為徒。盧鴻,我曾說過,你天資才情品性,均是不世出的天才。我當年要你閉門讀易,便是希望你能探先聖絕學,明本性真心,莫要為了外務所染,隨波逐流為紅塵俗吏。這幾年,你學業既深,修養益進,為師心中甚慰。你若願承為師之志,為經學一探真諦,為士林一洗塵埃,為師自然高興。你若是不願摻雜進來,只願獨善其身,困守書房,也是為學的道理。只是不要為著艱難險阻,便迷了本性,遮了真心。」
我心匪石,
不可轉也;
我心匪席,
不可卷也;
威儀棣棣,
不可選也。
盧鴻見孔穎達的神態,竟然說不出的衰老,一時心下又是感動,又是傷懷。
孔穎達呵呵笑了兩聲,又說:「不說這些了,只說這讀書。以你現在的見識,還有何書可讀的?讀書讀書,書只是讀的,真正的見識,哪是書本能告訴你的。這真道本在心中,總須心定,才能明道。《歸藏》也好,《周易》也罷,終只是個引子。」盧鴻心有所感,一時沉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