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會議講到這裡,自然是以皇帝的意見為最終結論。李綱等人見趙桓並不願意大動刀兵,心中一面覺得輕鬆,卻也擔心皇帝當斷不斷,日後反受其亂。
待其餘諸人一一退出後,李綱到底停住腳步,略一遲疑之後,便回過腳步,向著趙桓道:「陛下,有些事該當殺伐決斷,不可太過慈軟。」
「哦?」趙桓嘴角帶笑,向著李綱問道:「李卿此話是何意?」
「一部左傳,當可解陛下之惑。」
「若是大家都退兩步,豈不是海闊天空?我大宋太祖太宗之事,就是前車之鑒。」
李綱面部抽筋,若對方不是皇帝,當真是要加以訓斥才是。只是他身為臣子,又是儒家名臣,有些話卻也不好說的太過直白。
呆了片刻之後,方才又道:「陛下既然說到太祖太宗前事,那麼就該好生想想,祖宗當日心狠的苦心。」
趙桓低聲苦笑,知道不論古今,涉及到政治鬥爭無非是要以權術手腕,加上殘酷心腸,只有這樣,才能是成功的基礎。
他心中明白,也做的出,只是隱約覺得,自己就這麼一直做下去,歷史不過是換了一個強勢帝王,於天下大計,不知道有什麼根本的改變。
文明的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趙桓深知其理。只是該如何去做,自己心裡卻也沒底。
他沉吟著,迷茫著,也有一點點的軟弱,半響過後,方道:「李卿,你說的朕都明白,朕……自有分寸。如何料理九弟的事,朕其實都想好了。卿大可放心,祖宗基業,萬里江山,億兆生民,我一家人的親情,算得什麼?當年範文正所言:一路哭何如一家哭,朕記得,朕也明白。」
他的話,說的並不很有條理章法,意思卻是明白清楚。
皇帝如此親切誠懇的和自己說話,卻是從未有過。眼前的這個皇帝,與當日東京城裡的膽怯自私不同,卻又多了一些教人叫不清楚的東西。
陰冷,每一個接近趙桓的人,幾乎沒有見過他發怒,每次接見臣下,甚至是小臣,宦官,軍人,百姓,都從未見過趙桓有情緒失控的時候。每天每時每刻,他都是笑臉迎人,甚至有帖身服侍的人,在皇帝睡夢時,也看到皇帝的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
唯其如此,才更加的令人覺得難以親切。
趙桓因著李綱誠心待已,對他終於難得的暢開心防,話雖然說的不明不白,卻是清楚明瞭,絕非敷衍。
李綱心中感動,向著皇帝連連拱手,心中又覺釋然,也有一絲愧疚。身為儒臣,勸皇帝對付自己的親屬,甚至是曾經的天子,無論如何,卻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若是皇帝因著這件事對自己更加信重,那只能增加他心中的負罪感而已。
待這個老臣終於離去,趙桓又安坐良久,心中那個念頭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難以克制。
岳飛!
在泰州做鎮撫使的岳飛,此時手中已經有了初步的班底,打敗過李成、平殺叛將劉經、戚方,先是准南宣撫右軍統制,殺劉經後,並其後軍,實力大漲,後任武功大夫昌州防禦使泰州鎮撫使兼知泰州,手下強兵勁卒,已過萬人。
其麾下原以河北八字軍的將士為基礎,勇猛善戰,在岳飛的統率之下,已經成為東南一帶極有戰力的強兵。
除岳飛外,王貴、張憲、寇成、王經、徐慶,還有岳飛長子岳雲,都是難得的良將勇將。岳家軍,已經屢立戰功,雖然部曲不多,威名不著,卻已經如猛虛出柙,凶悍勇猛,常人難擋。
這一年多來,趙桓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這個中華歷史上最著名的民族英雄,大豪傑,大將軍。若不是害怕打亂岳飛成長的過程,擾亂他的經歷,他早便下令,將岳飛調到自己身邊。
時間荏苒而過,岳飛已經慢慢打出名頭,實力越來越強,雖然年不到三十,已經做到一鎮承宣鎮撫的位置。
此時用他,一來可考較此人到底對自己這個被俘虜過的皇帝有多大的忠心,二來,也必定如同猛虎添翼,得到莫大的助力。
此人能力見識已成,縱是加以重任,也必定可以放心無事了。
唯一可慮的,便是岳飛個性太強,太過強硬剛直,他在政治上並不合格,卻總是喜歡做出與他武將身份並不相符的舉動。
岳飛之死,除了眾所周知的原因之外,也是與趙構多年矛盾總爆發有關。紹興七年,朝議以劉光世做戰無能,要將劉光世部交給岳飛節制統率。然而樞密使張浚以為,岳飛部曲原就太多,不可增益其權,於是此議做罷。
岳飛聞訊大怒,不待朝廷允准,便自行回廬山守墓。
趙構下詔撫慰,只道:「卿前日奏陳輕率,朕實不怒卿,若怒卿,則必有行遣,太祖所謂犯吾法者,惟有劍耳。」
名為安慰,其實殺機已伏。
再加上北伐、手握二十二統制八十一將,雄兵十萬建議皇帝立儲等事,不但招致趙構猜忌不滿,也不僅僅是秦檜要置岳飛於死,整個南宋的文官集團,對處死岳飛一事,並沒有太大的牴觸情緒,就是因為岳飛太過強硬、剛直,清廉,又肯任用文人幕僚。
這一切的一切,太像一個軍閥和成功的開國帝王,而不是忠心耿耿的武將。宋至立國,便以守內虛外為要務,雖不致於量中華物力以結外國歡好,但趙構是寧願不要北方故土,也不能容忍家父親和哥哥回來和他搶皇帝的人,更何況,一個武將家臣,有可能奪去他的趙宋江山!
如此一來,岳飛不死,何人當死?
趙桓每覽史書,感歎趙構陰狠殘酷的同時,卻也明白,岳飛這樣的個性和抱負,遇到趙構那樣的帝王,其下場如此,已屬必然。
而這個極有個性和能力的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帥才,如何在自己手中用好,卻又不使他脫離掌握,成為趙桓使用岳飛最大的困擾和難題。
而此次臨安兵變,也必定將成為趙桓使用岳飛的最好良機。
事若成,則君臣兩利,從此可以大用重用岳飛,東南一地,幾年之後就可確保進可攻,退可守。
想到這裡,趙桓終下決心。稍一思忖過後,便向身邊的小宦官令道:「傳王用誠,薛強!」
這兩人,一個是年輕的翰林學士,人品厚重可靠,一個是從龍衛士拔擢起來的年輕將軍,一個二十出頭,稍顯老成,一個二十不到,機靈多變,一文一武,想必能夠相輔相成。
薛強身為殿前班直的衛士首領,一傳即到。這一年多來,種極等人,多被趙桓放到軍中歷練,種極已是吳玠帳下副下,此次收回潼關等地,雖未帶兵廝殺,卻身為前部鋒將,大出風頭,使得薛強大為眼紅。
他到得趙桓身邊,因為是帶御器械,並沒有解下佩刀,便是一手按刀,一邊躬身向趙桓行了一禮。
看著薛強用探詢的眼神看向自己,趙桓啞然失笑。這個少年侍衛,因為太過機靈,不免有些聰明外露,多嘴多事,這一年多被他放在身邊一直捶打教訓,卻是長進了許多,不再毛躁。
他只是擺擺手,讓薛強站過一邊,並不與他先講。
稍待片刻,那王用誠也匆忙趕來,一板一眼的跪下向趙桓行禮,然後便朗聲問道:「陛下詔臣前來,有何吩咐?」
趙桓略一沉吟,便將令這二人前往泰州一事說了。
王用誠並不遲疑,立刻答道:「陛下命臣為宣詔使者,臣必定刻日就道,日夜不停,飛速趕往泰州,命岳飛起兵,剿滅逆賊。」
薛強卻是道:「若那岳飛不奉詔,又當如何?」
王用誠接話道:「哪有此理?岳飛、楊沂中、韓世忠等人,俱奉太后詔,上表陛下,願從此聽命不違。為國大將者,豈有心口不一的道理?」
這一番話說的義正言辭,擲地有聲,薛強無可辯駁,卻只是覺得他太迂腐,因而面露冷笑。
趙桓知道這薛強靈醒,心中對他很是讚賞,但為了增加他的信心,卻順著王用誠的話頭道:「不錯,朕聽說岳飛背刺精忠報國四字,其忠忱若此,必無可慮。」
薛強仍不服氣,卻也只得跟著皇帝說道:「那我可沒有什麼好說,陛下意思,是要我護衛王大人的安全,這一點絕無問題。」
趙桓知道自己其實是在賭搏,他買的是自己通曉岳飛的見識、報負、能力,與他的忠義之心。買對了,則萬事好說,錯了,除了仍然要調動西兵南下大動周章外,也別無太大損失。最多延長東南的穩定和對岳飛的使用罷了。
他揮手讓王用誠和薛強退下,一邊心裡暗暗的想:「但願不要讓我失望才好。」
對劉光世起兵一事,自此分為明暗兩線來進行。
公開的方面,由李綱領銜,宣示天下,說明劉光世是逆賊,剝奪他的一切官職,凡從逆諸將,及時反正則無事,繼續從逆,則一併以反賊論處。
同時下令,江准駐兵、兩湖、兩浙,諸路兵馬不可輕動,凡不奉詔令而輕發一兵者,必斬不赦。
以劉錡為永興軍馬步軍總管,負責長安一線的安全;以張俊為鄜延軍馬步軍總管,劉錫為熙河經略使,馬步軍總管,這幾人都是威望很高的名將,大將,統率十萬西軍精銳,進攻力雖不足,用來守禦則稍稍讓人放心。
而環慶軍都總管吳玠被授兩浙招討使,率御前親兵侍衛司馬軍都指揮使吳璘、秦鳳軍總管關師古、副總管劉惟輔等西軍大將,集精兵六萬,開始往漢中集結出發,旌旗招展,關中、漢中震動,朝廷決意征伐叛亂,徹底解決東南的決心,傳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