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位於關中東部,物華毓秀,戰略位置極為重要。宋金兩軍相爭,均是不約而同,要以富平為主戰的戰場。
宋軍只要能在此擊敗金軍主力,收復永興,則上可收復延州各地,下可兵薄長安,金兵的戰略優勢,便會蕩然無存。
其實在年初時,金軍由完顏達懶、完顏婁室率領攻入陝西,陷陝州,克長安,看似猛不可擋,其實女真兵很少,做戰的主力是投降的漢軍萬戶及契丹萬戶。若是那時張浚能集結精兵先守再攻,趁著敵人力量集結在東南江淮時,大舉反攻,當時金兵不過兩三萬人,實難抵擋。
只是此人志大才疏,總想一戰而克敵,滅金人主力,甚至隱約間,有著一戰破敵,然後直入燕雲的雄心壯志。再加上物資集結也確實困難,是以一直拖到敵人也大兵雲集,與宋兵結寨相拒。
這一日天近傍晚,沈拓換過衣袍,身邊只帶了幾十個精幹的殿前司衛士,自大寨正門打馬而出,待到遠方天際最後一絲血紅也變的黯淡無光時,騎在最前面的一個騎士向後伸出右手,止住隊伍。
沈拓策馬上前,向那騎士笑問道:「吳玠,到地方了?」
吳玠翻身下馬,站到沈拓馬頭前,臉上滿是煙塵疲憊之色,顯是長途奔波而來。只是雙眼閉合之時,卻是精光四射。
他當日第一個迎到沈拓,在後世看來,不過是小事一樁,碰巧而已,而在這個時代,卻是無與倫比的大功。
況且,人心微妙,第一個迎到皇帝的,皇帝自然會視他不同,而他,則也可以視自己為皇帝心腹。
沈拓對吳璘的重用,便是巧妙的迎合了這種心理。
聽得皇帝問話,吳玠雖然精神不濟,卻也強打起精神,笑答道:「是的,陛下,此處便是鹵泊川。」
「哦?」沈拓亦是翻身下馬,一腳踩下,只覺得腳下鬆軟綿濕,再藉著微光一看,卻見腳下的綠草根部,已經溢出水來。
在他之後,數十名侍衛亦是跳下馬來,環繞成一個半圓,將沈拓護在中間。
更有幾人,看看天色已經全黑,便摸索出火石,卡噠卡噠打上一通,將帶來的火把一個個點起,火光在松油火把的頂端跳動一氣,先是微弱,然後漸漸明亮起來,將方圓百米內的地方,照射的通明一片。
沈拓自己看了一氣,卻突然扭頭轉身,向著不遠處的一個矮個漢子招手,笑道:「曲端,你常說要背倚山川之險,才能和金人一較雄長,以朕看來,這裡也很不錯。」
那矮個漢子原是隔的老遠,皇帝招手,卻也不敢再呆著不動,只得大步上前。
他佇立不動時,身形矮小,不為人注意。行走起來,全是昂首挺胸,氣宇軒昂,身形雖然矮小,步子卻是邁的極大,幾步便到了沈拓身邊。
曲端先不說話,只是也先踩踏了一下腳下土了,然後便咪縫著眼,看向四周。
這鹵泊川卻是關陝大地上難得的沼澤地,方圓不大,不過數十里方圓,卻有一小塊地界將富平戰場對陣的雙方右翼及左翼隔開,不能直接交戰。
以張浚的佈置,將最精銳的涇源軍和大部份的戰力部署在左翼平原戰場,將趙哲的環慶軍和吳玠的永興軍佈置在鹵泊川之後,借由著前方沼澤地形來抵擋金軍騎兵的進擊,若是小股敵軍過來,環慶軍和永興軍可以輕鬆將敵人消滅。
如此一來,金軍右翼等於癱瘓,只靠左翼和集中了大半主力的宋軍做戰,雖然在平原戰場上騎兵擁有相當大的優勢,超過十萬人的宋軍步兵大陣壓迫過去,也會給敵人相當大的壓力。只要左翼得勝,則全局戰場也可以取得勝利,這便是張浚及他的幕府參謀劉子羽等人借由宋金兩軍的狀態形勢,制定出來的計劃。
沈拓在這些天來,千里奔波回來,尚未輕鬆片刻,便要迅速的介入陝西路的文武之爭,重豎自己的權威,還需提防來自趙構的明槍暗箭,一事接著一事,若不是富平之戰太過重要,關係到陝西六路的得失,他也委實沒有精神,行此御駕親征之舉。
待到了富平之後,他日夜不停,將綿延十餘里的宋軍營寨看了大半,甚至在眾多騎兵的護衛下,隔著里許路觀察華陽原上的金兵營寨。
他雖然並未系統學習過軍事理論,也並不是職業軍人,只是兩千年的知識累積,無數的前人戰例歷歷在目,在觀察數日之後,心中已是清楚明白,富平一戰,宋軍兵力遠超金人,地形卻是太過吃虧,金人地形較高,宋兵地處低地,而且兩軍相隔的是廣闊平原,金軍騎兵以高沖低,縱然是宋軍人數佔優,卻也最多能在左翼與敵人拚個平手。
稍有不慎,便是全局潰敗。
而右翼這裡,在軍議時所有的參謀及統兵上將都極為信任鹵泊川這樣的沼澤地形,認為金兵絕無可能自右翼突破。
再有,在右翼宋兵營寨前,有著十幾萬民伕的營壘,很多民伕都被配發了武器,就算是有金兵衝入,眾人也相信這些民伕能抵抗很久,一直到環慶軍和永興軍將敵人打退為止。
而在沈拓心中,只覺得宋軍將領覺得最安全的右翼,卻恰恰可能是最危險的地段。
曲端聽他問話,卻是不急回答,又兀自看了半天地形,方才答道:「陛下,臣意亦是如此,此處沼澤人行都很困難,重騎兵更加不可能越過。金兵應當無法從此處進兵,縱是勉強過來一些,也不會是環慶軍和永興軍的對手。」
他身材矮小,在這沼澤中更是明顯,夾雜在諸多身材很高的衛士當中很是滑稽。只是當他抬頭張目時,雙眼眼神凌厲,鋒銳直如刀刃相加。
「那麼,此戰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曲端終罕見的歎一口氣,答道:「事已至此,唯有將士用命,拚死廝殺,借由陛下威名,一舉破敵。」
沈拓搖頭笑道:「朕沒有那麼大的能耐,若是有,當初也不至於被人抓到五國城去。」
又道:「朕卻不以為這一仗該這麼打!」
他抬起頭來,目視著遠方,夜暮低垂,幾顆星星在遠方閃爍,而在不遠處的星空之下,就是十萬人的鐵騎。
若是他不到,這一仗宋軍自然是敗了,而他到了,無論如何,不會讓歷史重演。北國的大地,江南的水鄉,還有這黃土高坡,梳著金錢尾辮子的女真人正在橫行,戰士血染征袍,卻無法抵抗這些雙足的豺狼,堂堂大漢天朝,輝煌的文明卻阻止不了野蠻的破壞,喪失了自信和進取心,由宋朝起。
他來了,附身為帝。生存下來,改變這一切吧。
這一刻,他靜靜佇立,身若凝淵。
曲端原本亦是氣質不同凡俗,心理更是不與常人相同。雖然沈拓救了他一命,他對沈拓也只是有著對皇帝的尊重,並未覺得從五國逃回的沈拓相比從前有何不同。
而在此時此刻,卻不自覺得,眼前的這個皇帝,卻果真有著常人難及之處。
他是極心高氣傲的人,卻不自禁的將頭顱低下,向著沈拓問道:「卻不知道陛下心中有何計較?」
說罷,卻仍是不自禁的斜睨沈拓一眼,心道:「難道他還真的有什麼妙計不成,我卻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