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萍的身體確實健康,比一般女人強太多,懷孕期間幾乎沒有不良反應,不噁心不嘔吐,天天吃得好睡得香。直到預產期過後三天依然毫無反應,陳文賢和李玉桂一合計,決定送月萍去醫院做剖腹產。
午後,月萍進入手術室,門外站著陳文賢和李玉桂、我和我媽,四人靜候孩子出世。這是本市婦寶醫院,與月萍同一時間進入產房的至少有五六個孕婦,過道裡聚滿了人,大多是年輕的父親和老邁的雙親,世間百態在此一覽無餘。
順產時丈夫可以進產房陪伴妻子,目睹孩子出世整個過程,剖腹產屬於手術,丈夫不能入內干擾醫生作業,只好在外守候。我煙癮發作,見此處離護士值班室較遠,就點煙悄悄抽起來,順便打量那些和我一樣即將做父親的男人們。
左邊是個年紀不過二十四五的年輕人,正在產房門口來回踱步,滿面焦躁不安,只恨不得衝進去看個分明,神態就像連續劇裡那些等待妻子生產的丈夫一樣,不時抬頭看看產房大門、低頭看看手錶。右邊那位難兄難弟也差不離,焦慮得幾乎坐立不安,還要身邊兩位老人來安慰,老婆生個孩子就像生離死別似的,兩個眼睛都紅了。
相比之下我就平靜得多,人家老公個個緊張萬分,我卻悠哉悠哉抽煙看風景,確實很不像話,連我自己都有點羞愧。看看前方坐著的三老,只見我媽正和丈母娘輕聲說話,兩人神情較為輕鬆,倒是一旁的老丈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比我這個當爹的緊張十倍。
我還沒開始無地自容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陳文賢擔心的可不是月萍,月萍壓根不會有什麼危險,老頭緊張的只是那個身負陳家傳宗接代重任的孩子,他雖然口口聲聲說這孩子絕對是男孩,但畢竟沒有確定,此刻正處於極度不安之中,就怕護士小姐抱出來一個閨女。我沒必要像他一樣焦躁,我老婆的身體素質比我還強,根本不用擔心,保持悠閒自在的心態反而更好。
不一會左邊那戶人家的孩子誕生了,是個男孩,那位年輕的父親一躍三尺高,歡呼道:「我有兒子啦!哈哈哈!我有兒子啦!」旁邊二老更是喜形於色,索性癱倒在休息椅上笑個不住。
陳文賢走上前去,抱拳笑道:「恭喜恭喜。」那二老還禮說:「同喜同喜。」跟著三人就坐下聊了起來,直到產婦結束手術,那戶人家喜滋滋往病房而去,陳文賢才走回座位,繼續發呆。
我抽完煙,走到我媽和李玉桂身邊,笑道:「老丈人都急壞了,嘿嘿,別人的兒子他也喜歡。」李玉桂搖頭歎道:「他就是這樣,做夢也想抱個外孫,怎麼勸都沒用。」我說:「媽,你去勸勸老丈人,讓他悠著點,他心臟本來就不好,別繃得太緊。」李玉桂說一聲好,走過去輕聲安撫陳文賢。
我媽說:「阿明,如果月萍生了個女兒,你可不能表現得太失望,否則她會不開心。」我笑道:「放心吧,我還巴不得生個女兒,氣氣老頭也好。」媽低聲責怪道:「這叫什麼話?月萍生孩子是大事,你還記著跟你老丈人鬥氣?」我摟住她說:「好了,我聽你話就是。」
母子二人竊竊私語,媽連聲告誡我注意自己的態度,不能和陳家人起衝突,我左耳進右耳出,一味敷衍了事,過了四十多分鐘,只見手術室門打開,一個護士走出來說:「陳月萍家人在嗎?」
陳文賢如同彈簧般跳起來,唰地一下撲過去,急道:「我是,孩子生了嗎?」
護士說:「生了,是個女兒。」
陳文賢如遭雷殛,身軀一陣搖晃,臉色陡然變得煞白,就此木立當堂。
我驀地湧起幾分幸災樂禍之念,見老頭一副跌入萬丈深淵的沮喪模樣,險些笑出口,忙咳嗽幾聲掩飾過去。
李玉桂向我看來,神色十分複雜,示意我過去招呼護士,拉住陳文賢小聲勸慰。我媽推我一把,我終於回過神來,上前對護士說:「我是陳月萍的丈夫,她本人怎樣?」
「沒問題,正在縫合,」護士說,「我現在抱孩子去護嬰室洗澡。孩子很健康,有八斤六兩,是個大塊頭,等會兒你們就能看見了。」
「謝謝,」我說,「辛苦你了。」
護士說:「不謝,你等陳月萍出來,護送她回病房。」說著進入手術室,抱孩子走了。
我看見她手裡抱著個嬰兒,只是身上髒兮兮的,什麼也看不清,就留待等會兒細看。只見一旁的陳文賢已癱倒在休息椅上,姿勢和先前那對老夫妻相同,只是一個喜悅之極、一個頹喪之極,雙方心情卻是天壤之別,只有我們這些知情人才能體會。
我上前說:「爸,是個八斤六兩的胖女孩,母女平安,你可以放心了。」
陳文賢神情呆滯,臉色難看,慘然笑道:「呵呵……母女平安……我連女孩的名字都沒想過、衣服玩具也沒買,這可怎麼辦?怎麼辦……」
我說:「男孩女孩都一樣,你別想太多。」
陳文賢喃喃道:「對你來說當然一樣……可是對我就不一樣……陳家的香火都斷了……」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腦裡蹦出一個念頭,嘴裡跟著說道:「沒關係,等她長大了繼續找上門女婿,總有機會生個男孩,還是你們陳家人。」
陳文賢情緒低落之極,自言自語道:「那要等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
我見老頭有點不對勁,就說:「爸,你別這個樣子,等會兒讓月萍看見不好,她已經很辛苦了,咱們不能給她添心煩。」
陳文賢有氣無力地揮揮手,垂頭不語。
過了一陣,手術室門打開,護士推著月萍走出來,說:「走吧,手術結束,你們陪她去病房。」
我看看病床上的月萍,發覺她也在看我,於是對她笑了笑,她注視著我,眼神中流露出一抹難以形容的意味,好像很疲乏,又好像很輕鬆,還有一份茫然失措。我和我媽左右護著月萍往病房而去,李玉桂拉起陳文賢跟隨在後,我回頭一看,只見陳文賢腳步輕飄,夢遊般往前挪移,嘴裡兀自喃喃不休,也不知在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