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首領,這!……」
副將嘟嚷道:「三萬契丹精騎打不過一兩萬唐軍要撤退,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以前可都是我們二萬人,打得三萬唐軍丟盔棄甲。」
「少廢話,執行命令。」
李邵固瞇著眼睛最後看了戰陣一眼,調轉身騎上馬,頭也不回的奔走了。
契丹的牛角長號吹起了,戰陣之中的契丹人,開始徐徐撤退。陷入了膠著戰陣之中的契丹戰士頓時一陣心慌意亂,唐軍則是空前的歡欣鼓舞。
將深陷在戰陣裡的契丹人剿殺以後,秦霄下令不要追擊,全軍後撤回軍寨,緊急整休。唐軍就像是卯足了力氣跟人死纏爛打了一陣的漢子,雖然重創了敵人,自己卻也是累得精疲力竭了。剛才的情形,可以說是萬分危機。如果契丹人也發了狠心要與唐軍死戰到底,那兩軍的傷亡起碼要翻上一倍,結果也孰難預料。
秦霄的心裡,突然泛起了一絲後怕。兩軍對壘,狹路相逢勇者勝。這一次,自己用這股不怕死的勁兒,打了契丹人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們一時瞢了。戰到最後,兩軍都就是一根繃緊了的繩子的兩頭。誰最先放手,誰就輸。其實在契丹人撤退的時候,秦霄也想過讓唐軍撤退,因為傷亡實在是太慘痛了。
好在自己忍下來了。終於等來了這最後一刻的勝利。
李為印和王滿跟在秦霄身邊,紛紛說道:「大帥,契丹大軍敗退,我們是不是應該追擊?」
「不要追擊。」
秦霄聲音冷漠,語調平平的說道:「窮寇莫追。更何況,我們現在是跨境作戰,是在契丹的國土上。耗子急了還要咬人,更何況,是戰鬥力仍然比我們強的契丹大軍。下令,撤退。帶上陣亡將士的屍首,撤回軍營,固守。」
「可惜啊……」
王滿搖頭歎道:「雖然得勝,但並沒有徹底的打垮這一支契丹大軍。他們回去可以休養生息準備再戰;而我們,卻連糧草也沒有了。」
秦霄目光微寒的瞟了他一眼,徐徐道:「害怕了?」
王滿一挺胸:「不怕!」
秦霄冷哼一聲:「開始撤退。讓虎騎師墊後,步兵清理戰場先撤。」
「是!」
兩人都騎著馬帶著部下走了。秦霄吹著風,突然沒來由的打了一個寒顫。興許是體力透支了,興許是為了剛才的血戰而感到後怕。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絲頹廢,還夾雜著莫名地恐懼感。他滿以為,自己身經百戰已經心冷如鐵。卻仍然會有這樣的感覺。眼下雖然勝了,可是後面的仗,該怎麼去打呢?讓戰士們一時被鼓舞捨生忘死的去拚鬥,容易;可是一場仗打下來以後,自己的心裡尚且有了懈怠和恐懼感,以後又該怎麼辦?破釜沉舟這樣的事情,也只能幹一次啊……
契丹的餘部人馬,已經如同旋風一般的撤退了五十餘里,回到了之前搭建的臨時氈帳軍營裡。
李邵固大步踏進帥帳中,恨恨的掄起馬鞭,狠狠抽在了矮几上,打得杯碗盆碟一陣稀爛。幾名副將和分部首領跟著走了進來,看到雷霆大怒的李邵固,紛紛默然不語。
李邵固緩了緩氣,對這些人招手道:「來,都坐下。」
眾人坐了下來,李邵固掄起羊皮水壺大喝了幾口,沉聲道:「誰來告訴我,唐軍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出聲。
李邵固道:「不到兩萬人的一支唐軍,居然把我們三萬精銳的鐵騎打得丟盔棄甲!這樣的事情傳到草原任何一個部族,都會讓人家笑掉大牙!要知道,這還是平原之上的攻堅對壘,直接赤裸裸地對抗。他們沒有用詭計,沒有借助之前在幽州用過的那種神秘火器。可是為什麼?一直以來,兩個唐軍的戰士,也很難打敗一個真正的契丹精銳騎兵。可是這一次,他們卻能夠將我們擊敗?」
眾人議論紛紛了一陣,其中一人說道:「大首領,我想可能是……唐軍背水一戰,豁出了性命來跟我們拚命。」
「難道我們的戰士就是貪生怕死的麼?」
李邵固沉喝了一聲,又沒有人說話了。
靜了半晌,李邵固自己說道:「中原人,歷來以他們的文明為自豪,總給我們一種養尊處優的印象;而我們這些草原部族,一直以來都以我們的好戰和彪悍為榮,瞧不起軟弱的中原人。可是這一次,我們應該看到了。」
「他們的文明,不僅僅是表現在彬彬有禮、與人為善。更可以化為一種信念,偏執、狂熱的信念,讓人忘記生死榮辱,讓一向並不善戰的士兵,激發出可怕的戰鬥力。在戰場上,他們相互照顧,把戰友的生命看得比自己還重,把戰士的信念擺在了第一位。就連戰馬,居然也能堅持戰鬥到最後一刻。」
李邵固說完這些,眾人啞口無言,場面靜悄悄的。
李邵固接著說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研究漢學,想學通他們的文化,再去對付他們。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我錯了。我永遠也無法學通漢學,永遠也無法去理解看似軟弱的漢人。羔羊打敗了狼,這不是奇跡,也不是怪事。他們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蘊,讓他們很容易就有了精神的支柱、力量的源泉。你們知道,我為什麼要不惜一切的殺掉他們的統帥秦霄麼?就是這個男人,改變了唐軍。他用一種狂熱的信念激發了所有唐軍的潛力,而且身先士卒永不言敗、永不放棄的在陣地當中拚殺,以身作責。之前,我們接觸到不少的唐軍大將了。說到用兵,他秦霄或許沒有什麼特別出色的地方。可是一個將帥應該有的作用,卻在他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座下有人不滿的叫道:「大首領,你怎麼從一進來,就一直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你錯了。」
李邵固沉聲道:「我不是在誇獎秦霄,貶低我們的戰士。我是在清楚的認識他,瞭解他,讓我們的首領、將軍和戰士,也認識他。漢人的兵法說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果我們早一點瞭解到秦霄這個人,就不至於在今天戰敗了。要想以後不再打敗仗,就要將唐軍、秦霄研究得透徹、看得清楚,對症下藥的去和他們周旋。」
眾人頓時恍然大悟:「大首領英明!」
李邵固輕歎了一口氣,朗朗道:「下令,大軍整休三日,不斷派出斥候打探唐軍動向。派人回牙帳,催促後續供給。唐軍狗急跳牆要急戰,肯定是有苦衷。我們偏偏不跟他們打急的了,先耗著,這裡是契丹國境,我們慌什麼!」
秦霄已經帶著大部,撤回了軍營裡。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打了勝仗的唐軍,並沒有像平常一樣的歡呼雀躍,反而有些死氣沉沉。
大狂熱之後就是虛脫和後怕,這是人的自然反應。秦霄自己尚且有些邁不開腳步了的感覺,更不用說那些戰士們了。
回到帥帳裡,秦霄已經感覺雙腿灌鉛一般的沉重,一屁股坐到帥座上就喘起了粗氣。這時,胸口傳來劇烈而沉悶的疼痛。他試探著伸手進去摸了一摸,自己胸腹間的每一寸地方,都觸手即疼,怕是都已經青紫了。而且這一手摸進去,還從衣甲裡摸出了一堆碎片。
秦霄有些愕然的將它拿出來一看,原來是許多年前,李隆基送給他的那塊結義信物——玉珮,已經粉碎了。他苦笑地將這些碎片一一拿了出來,用一張紙細細的包著。
這時,李為印、王滿和鐵三等一幫兒副將進來了,看到秦霄正在包著什麼東西,紛紛投來疑惑的眼神。
秦霄自嘲的一笑:「人沒打死,碎了一塊玉珮。我的一個好兄弟送的,可惜了……」
李為印親自拿來了一大碗米飯、兩個饅頭遞到秦霄面前:「大帥,吃飯了。」
秦霄讓他放下:「大家都吃了麼?」
眾人打著哈哈:「吃過了,吃過了。」
秦霄微微一笑:「別蒙我了,我都還沒吃,你們怎麼可能吃過了。說吧,糧草還剩多少?」
李為印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大戰之後,還夠活下來的人吃兩頓。」
秦霄擰著眉頭鬱悶了一陣,沉聲說道:「殺馬取肉。」
眾人沉默無言的安靜了一陣,李為印說道:「這也不是辦法。雖然我們的馬匹夠多,剛才將戰場上陣亡的馬匹也都拖了回來在割肉……可是,這馬也總有吃完的一天。而且,只能宰殺馱馬,真正的戰馬,不能殺。」
「為什麼不能殺?」
秦霄把心一橫,凜然說道:「為了活命,該吃的,都吃掉。沒了馬,就都當步兵。」
「可是大帥!」
李為印道:「我不知道在漢人的眼裡,馬匹是什麼。可是在我們契丹戰士的眼中,馬匹就是我們最好的兄弟、最親密的戰友!這個時候,我們怎麼能為了活命,殺掉戰馬!」
秦霄抬起頭來,直直的盯著李為印看了一陣,沉沉說道:「都一樣。在我們漢人戰士的眼中,馬匹,一樣是最親密的戰友,和最要好的兄弟。可是我們的性命,比馬匹重要。我們不能死,要繼續撼衛這條士護士河的大防線,知道麼?這是大局。為了這個大局,誰都要做出犧牲。不管是人,還是馬。」
李為印悠長的吁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好吧,大帥的話就是軍令,我們服從。」
「去吧。」
秦霄輕揮了一下手:「將戰死、戰傷的馬匹,先宰了吃肉。然後再宰馱馬;馱馬吃完……就殺戰馬!」
「大帥,為什麼一直沒有補給送來?」
王滿等一些偏將叫道:「營州在搞什麼?」
「別吵。」
秦霄沉沉道:「現在的營州,恐怕比我們還要危急。就算是有糧草送來,也要五六天之後。這五六天的時間,不能讓一名戰士餓著——去吧!」
眾將依次退了出去,唯獨鐵三還留在帳中,不肯走。秦霄斜瞟了他一眼說道:「你怎麼不去歇著?」
鐵三皺著眉頭上前幾步,低聲說道:「大帥,你的傷,要緊麼?」
「沒事,死不了。」
鐵三吞吐了一陣,咬牙說道:「大帥,有一匹馬,不能吃。」
秦霄恍然一怔,喃喃道:「你是說……淡金馬?」
鐵三滿面愁苦,點頭說道:「瞎了一隻眼睛;斷了幾根肋骨,怕是插傷了內臟,正在吐血;而且腿也瘸了,站都站不起來。」
秦霄的心裡一陣酸痛,輕聲道:「在哪裡,我去看看。」
「這邊。」
鐵三帶著秦霄,出了帥帳。在後帳的馬廄裡,為自己餵馬的馬伕,正心疼的撫著淡金馬的脖子,像跟人說話一樣勸著它。淡金馬時時仰起脖子打個響鼻,看似想站起來,卻是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秦霄看得很清楚,他的一條前腿已經生生的折斷變了形,嘴裡和一隻眼睛裡,正在不停的流出血來。
秦霄緩緩的走進了馬廄,蹲到了淡金馬的旁邊。淡金馬看似還有了一些興奮,躍躍欲試的想要站起來,卻被秦霄按住了。
秦霄對著它微笑:「好兄弟,是你救了我。好好休息吧,以後,我們再一起並肩作戰。」
淡金馬打著響鼻,卻噴出了一股股的濃血。一隻眼睛裡流血,一隻眼睛裡流淚。
秦霄將臉貼到馬臉上,緊咬著嘴唇忍住沒有讓自己掉淚,緩緩的拔出了劍來……
旁邊的鐵三驚聲道:「大帥,不要啊!」
秦霄卻飛快的遞出了一劍,直直的插進了淡金馬的咽喉中。淡金馬幾乎沒有掙扎就斷了氣,熱乎乎的血液四下飛濺流了出來。
秦霄有些木訥的站起身來,無力的說道:「它也是戰士,不該受這種死前的折磨。如果有來世,我們再一起並肩作戰了。只希望它,不會怪我狠心……鐵三,讓人來割肉吧……」
說罷,秦霄渾身無力的走回了帥帳裡,叮囑說自己要休息,誰也不要進來打擾。可就在這時,他的眼眶裡已經滾出了豆大的淚珠。他渾身站得筆直,對著馬廄的方向——揚手,行了一個標準的現代軍禮!
「好走,戰友!」
帳外傳來鐵三歇斯底里的大叫:「誰***敢割這馬的肉,我就宰了他!」
秦霄頓時淚流滿面,像個孩子一樣,趴到床上埋頭痛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