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最本質的作用,就在於一種意志上的磨練。三個月的高強度夏訓接近尾聲,再也看不到人因為中暑而昏倒了。每個將士的臉上都像踱了一層閃亮的桐油,黝黑的皮膚一陣發亮。對比於三個月前,軍士們已似發生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他們的身上,已經逐漸的具備了合格軍人的氣質——沉穩、內斂、強悍、服從。
形勢十分喜人,秦霄心中暗自高興。
清晨,秦霄出了宅院,從刮來的風中,感受到了一陣秋意。西風,衰敗之風。長城關外的風沙將被刮進關內,幽州這個地方,迎來了風沙之日。空氣變得干冷,草木開始枯敗。
又到九月鷹飛的日子,北狄遊牧人習慣南下打劫的時刻。一個夏天,他們的牛羊已經喂作肥飽。一到秋天,他們就要開始四方射獵,或是侵掠。這是他們的生活,就像中原的百姓到了秋天收割水稻、採摘果實一樣。中原之地,在北狄的眼裡,就是現成的糧倉與錢庫。他們必須要侵略,才能搶奪到過冬必須的糧食、布綿等各類資源,以及用來奴役的女人、工匠、勞力。
秦霄嗅著空氣裡莫須有的一絲硝煙的味道,感覺像是吸食了興奮劑一般,沒來由的一陣激動和亢奮起來。
秦影還是如同往日一般的坐在屋簷下的石階前,看到秦霄出來,一聲不吭的跑到馬廄裡牽來了馬。說來也怪,那匹淡金馬一向孤傲得緊,一般的人都不敢太靠近。唯獨這個怪人靠近的時候,它一點也不發作。秦霄心裡暗自尋思:草原民族出身,看來骨子裡都有一股降伏馬匹的本能或是氣息……這種現象很奇怪。牲畜們對於這種『氣息』很敏銳,自然而然的不會造次。就如同,有些捕蛇人天生就是蛇的剋星,不管多凶悍冷血的蛇,見了他也退避三舍,或是俯首稱臣。
這個『影子』,真是個怪人!
秦霄從屋裡拿出一件棉衫扔給秦影,對他道:「穿上,從明天起,到一樓東面耳房裡睡覺。」
秦影木然的搖頭:「我要護衛主人。」
秦霄漠然的看了他兩眼。淡淡道:「這是軍令。」
秦影低下頭:「遵命……」
秦霄一擺手:「叫幾個小卒子,將金梁鳳、杜賓客、李嗣業、李楷洛都叫來。告訴他們,今日議事。」
秦影拜了一拜,悄無聲息地走了。秦霄看著他的背影,暗自擰起了眉頭。這個男人,跟了自己三個月了,說過的話還是沒有超過百句。一半以上的時間裡,他都像一尊雕塑一樣,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偶爾出現一兩下,形如鬼魅。一身寒氣。而且從來沒見他跟誰套近乎過。似乎他已經不像一個人,因為他沒有了人的欲求,不貪財不求色,連溫飽也不在乎。他的心裡,只剩下了仇恨。
秦霄暗自搖了搖頭,走到了議事廳裡,來到大沙盤前。他手裡拿起了兩枚小軍旗,心下細細的思索著。是不是該插到哪裡了。
秋天來了,安靜了這大半年的北狄,應該會有所行動了。不管是追逐草場還是劫掠,都能給他們南下的理由。幽州東北之地的大平原,其實一直就有零星的奚族人和契丹人在放牧。他們真的很膽大,也曾一度讓秦霄很是惱火——這豈不是視遼東軍十萬大軍如無物麼?營州一帶,甚至有契丹人紮下了帳篷營寨,把這裡公然當作是他們的領地,悠閒自在地在白狼水流域放牧打獵。
秦霄已經忍了很久,現在,該是給他們一點點顏色看看的時候了。
九月鷹飛,北狄要獵食,我東北虎也要出洞了麼!
秦霄正沉思著,金梁鳳等人來了,一齊走到沙盤前。秦霄跟他們略略打過招呼。拿小木棍指著幽州東北一帶的平原說道:「秋天來了,北狄又要尋思著南下,諸位有什麼見解。」
早已憋悶了許久的李嗣業一嗓子吼了出來:「幹他娘的!跟他們干了!還想在幽州這裡討野火麼?門兒也沒有!」
秦霄微微的笑了笑:「干是肯定要干的。問題在於,怎麼幹。秋高氣爽,正當用兵啊!雖然遼東軍現在還只是個雛兒,但也不妨試一下翅膀了。眼下我並不打算跟他們來個大規模的戰役,因為還不到時候,收復營州是我們的首要任務。遼東軍機處發來了批示,我們遼東軍的戰略就是三點:首先,緊守東北門戶,幽州不可失;其次,收復並重建營州;最終,平定奚與契丹。眼下就是這個三個戰略要求,諸位各抒己見,我們一起商量戰術問題。」
杜賓客道:「大帥,卑職以為,光從兵力上講,我遼東軍佔有優勢。奚族全族共計不過三萬勁兵,契丹則有五萬餘人。但這麼多年來,我們大唐在東北一線對他們的戰爭一直處於被動,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居無定所,我們只能等他們打來之後再作應對。一旦我們出兵,他們就又聯合起來對付。比如,前番孫儉與薛訥,都分別敗在奚與契丹境內。」
「說得好。」
秦霄點頭稱讚:「我們大唐的軍隊有城垣、有駐地,要護衛百姓。而奚與契丹則是全民皆兵,居無定所。要跟他們打,實在是有點大象逮老鼠的感覺。他們始終藏在暗處,我們要逮逮不到,他們趁我們不注意,又撲上來咬一口,著實可恨。另外,我們也不能忽略了白山黑水之間的靺鞨族。前幾年他們的建立粟末部了渤海國,雖然還處在十分落後的原始氏族狀態,但是他們的兵力其實比奚和契丹都要強。」
李嗣業點頭道:「是啊!上次我在戰場上第一次見到靺鞨族的士兵。他們都披著豬犬皮裘,頭插虎豹尾。騎射十分厲害精準!他們的弓長三尺,箭長一尺餘,用的是石頭磨製的箭簇,居然也能洞穿我們的鎧甲!」
秦霄點了點頭,心裡暗自道:靺鞨族的粟末部。你們這些半原始人居然也敢建立王國,什麼『渤海國』,我呸!女真、遼人的祖先是吧?專門從旁打劫反覆無常幹些小人勾當。等著瞧,收拾了奚與契丹,就會輪到你們了……
金梁鳳道:「大帥,以卑職看,眼下根本可以無視靺鞨人。他們居住得極遠。雖然與奚和契丹互為部鄰同屬於突厥,但其實更多的時候是處於一種搖擺狀態。大唐勝,他們則想歸附大唐;突厥勝,他們則附於突厥。眼下我遼東十二萬大軍整戈待旦,想必他們也是清楚地。所以,卑職斷言,靺鞨人這一次不會再和奚與契丹摻合到一起。北狄素來多疑,靺鞨尤甚。若要真對奚與契丹用兵,派一舌辯之士前往渤海國,陳明厲害、送些好處。他們是不會胡來的。」
秦霄偏過頭來,有些疑惑的看著金梁鳳:「先生何以如此肯定?我若是靺鞨人,倒是會擔心唇亡齒寒。」
「他們不會。」
金粱鳳自信滿滿的微笑:「因為北狄人從來就不會相信,我大唐會對他們動真刀槍。他們以為,我們最多只是在此設防,或是用政治的手段緩解和他們之間的矛盾。真要動奚與契丹的時候,大帥不妨試上一試。卑職保證到時戰場之上,肯定見不到靺鞨一兵一卒!當然,前提是讓渤海國的大酋長和其他各部首領看到一些好處。諸如封王、封官、賞賜牛羊,等等。」
「很好,合縱連橫是麼?呵!」
秦霄輕笑起來:「據我所知,靺鞨共分粟末、伯咄、安車骨、拂涅、號室、黑水、白山七部。只有粟末部建立了王國,其他各部雖然算是同一部族,但其實都是同床異夢,時常相互侵軋。其中,又以黑水部的兵力最強。上次幫助奚與契丹打我們大唐的,就是黑水部的騎兵。七個部族首領,我全都上表請封他們為郡王、刺史,賞錢賞牛羊。哼,這些人雖然反覆無常,但也知道我大唐王朝才是真正的高枝兒,他們一直想著攀上來。我就不信,他們會不要這些好處,卻等著和我們刀兵相見。」
「大帥正解。」
金粱鳳撫著鬍鬚微笑起來:「如果能讓靺鞨族安靜下來,收復營州就要變得容易許多了。不管是用正兵去攻打契丹,還是用奇兵致勝,都有計策可用。」
「哦?」
秦霄歡喜起來:「先生已有計策?說來聽聽。」
眾人一起看向金梁鳳,聽他娓娓道來:「若用正兵,則是擂鼓大噪而前。我遼東軍有十二萬大軍,只消出動半數,奚與契丹也不敢正視小窺。他們不會冒著遭受重大損失的代價,跟我們搶一個營州。所以我斷定,若現在出動大軍去收復營州正面攻堅,可行。」
秦霄凝眉沉思了一陣,緩緩搖了搖頭:「我認為,不太可取。眼下遼東軍剛剛有了一點起色,我也不敢冒這樣的風險。雖然奚與契丹會有可能退避,但要是他不一小心發起瘋來跟我們大幹一場,真正吃虧地,又是我們。太過冒險的打法,我不是很願意。先生的奇兵之策呢?」
金梁鳳微笑道:「正兵之策,是為緩策、下策。奇兵之策,是為上策、急策。大帥你看……」
金梁鳳指著沙盤說道:「從灤河到白狼水一帶,有一處十分狹長的地帶,水草最為豐美,北狄現在就把這裡當作是最佳草場。而且這個地帶,恰好介於奚、契丹與大唐的邊境之地。營州,就在這腹地之下。我們若是派出奇兵,從這一條狹長地帶上殺過去,截斷二族境內與大唐境內的聯繫。那麼,這腹地盡皆屬於我大唐。不僅僅是營州,包括他們的在此放牧的牛羊,也要歸我們了。」
「有意思!」
眾人一齊點頭稱讚,對這個戰術大感興趣。秦霄也笑了起來:「很好麼!這一刀下去,將整個大唐東北疆域都劃了下來了。就像是切饅頭一樣,切下的這塊,只等我們張口去吃。只不過,奚人與契丹人都不笨,更何況還有一個突厥害人精暾欲谷在後面支招兒。這一舉動,其實也很冒險啊!稍有不慎,我們的奇兵就要被四面夾擊,死無葬身之地。這一計雖然好,但是也太毒辣了一點。先置己方於死地而後生啊!」
金梁鳳呵呵的笑了起來:「大帥愛兵如子,卑職知道你肯定不會採納這等險計。這一支放出去的奇兵,要有必死的信念和決心,才能將這一刀斬下去。若是瞻前顧後縮手縮腳,就會危機重重。」
秦霄緩緩的搖頭,嘖嘖道:「怕死不怕死是一碼事,只是,如若真的死了,就太不值了。收復營州只是戰略上的第一部,如果就付出這樣的代價,就太不值得了。金先生的正兵、奇兵二計,各有其妙,各有其短。其實我們大可以將二者綜合起來用嘛!」
金梁鳳撫髯哈哈大笑:「知我者,大帥也!卑職細細說明這兩條計策,其實都是分開來講了的。如若綜合一用,那便完美無缺了!奇兵出邊境,正兵大推進,以為後援保障!二者遙相呼應,相輔相成。如此這般……」
眾人一起撫掌大笑起來:「妙!」
秦霄呵呵的笑了起來:「看來,的確是可行。這情形,就跟打魚一樣。一邊撒網攏口,一邊在後驅趕。到得最後,那就是一個實實的包圍圈,像吃餡餅一般將營州這一塊給吃了!現在我就只是有些擔心,這一年大平原上的草場長得好不好,將北狄人的牛羊馬匹喂得肥不肥。眼下我們也要學學他們的,來一次大劫掠了,若是搶些瘦馬瘦羊回來,就沒意思嘍!眾人一起大笑:」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爽啊!「秦霄牽動嘴角,居然笑得有些邪惡起來:」
誰規定了只許他北狄打劫啊?這一次,我們也要像蝗蟲一樣,給他還個大清洗!他們當了那麼多年的害蟲,還不許我們偶爾客串一下,給將士們弄點改善伙食的東西麼?哼!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