暾欲谷聽到秦霄居然誇他『帥』,不由得失聲大笑起來:「沒想到,在戰場上睥睨千軍的秦大將軍,居然還是一個雅量幽默的男兒,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猛將軍。看來老朽這一行,必定能夠得償所願了。」
秦霄不動聲樂的微笑:「也不盡然,我有時候也是很蠻橫和不講道理的。得償所願?那還得要看看,賀達干大人的『願望』是什麼。」
暾欲谷不由得微微驚愕起來:中原之人,歷來都是喜歡被拍馬屁的。俗語也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卻好像並不在意我的吹捧似的。
暾欲谷微微的笑了笑:「老朽奉可汗之命,前來送還中原萬餘百姓,並肯請朔方軍歸還我們汗國的戰士俘虜。」
「這個沒有一點問題。」
秦霄飛快說道:「我們大唐的皇帝也說了,不想多造殺孽。上次在諾真水被俘虜的突厥士兵,可以如數奉還給突厥汗國。」
說罷,秦霄擺了擺手,示意郭子儀出去傳令,兩軍可以開始交接俘虜了。
暾欲谷滿意的點點頭,繼續說道:「還有敝國的王子楊我支,與左丞相咄蕃匍,也請大將軍一併奉還。可汗為了表達誠意,特意差老朽送來了一千匹馬、二千頭牛與四千隻羊,做為答謝大將軍送回王子與丞相的禮物。」
秦霄似笑非笑的看著暾欲谷,靜靜的沉默了一陣,淡然說道:「這個,恐怕要讓賀達干大人失望了。特勒與左廂察,早在兩三個月之前,就已經被押送到了長安。莫說是他們現在已經不在朔方諾真水,就算是在,本將也不敢擅作舉張。這種事情……」
秦霄壓低了一些聲音,故做詭秘的說道:「也不是我們這種將軍能做得了主的。賀干達大人,您說呢?」
暾欲谷並沒有表現出秦霄預料的那種驚愕與失措,而是淡然一笑,撫著雪白的長髯說道:「大將軍的話,很有道理。這種狀況,也自然是在老朽的預料之中,沒什麼可意外的。其實老朽這次來陰山,除了奉可汗之命來交接俘虜送上貢物,另外一個私人目的,就是想見識一下秦大將軍。老朽想知道,一個識破了賀蘭山中的防線漏洞,接著又在戰場之上擊敗闕特勒,然後又全殲楊我支特勒與咄蕃匍四萬大軍的秦大將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那麼,你要見的應該是張仁願張大帥,而不是我。」
秦霄戲謔的說道:「本將不過是大帥帳下的一名勇夫。所有的事情,都是大帥謀劃,本將不過是遵照執行而已。」
「呵呵呵……」
暾欲谷目光炯炯的看著秦霄。笑了。然後說道:「秦將軍,你不必謙虛了。老朽對於中原的情形與人物的瞭解,恐怕要出乎大將軍的意料。張仁願,我對他很熟悉。他或許能夠成為大唐在西北的屏障,但是以他的才能,是無法獨立打出那三場大勝仗的。不瞞大將軍,賀蘭山中的偷梁換柱之計,正是出自老朽之手。獻計之後,可汗馬上派出闕特勒執行了這一場突襲。只是可惜,從那以後我就隨可汗去征討西突厥突騎施。不然……」
秦霄哂笑一聲:「不然,移涅可汗和闕特勒也不會被我們擊敗對麼?好吧,我承認,或許是這樣。但是你也似乎小看了張大帥的謀略與膽識。」
暾欲谷略作謙意地低含了一下頭:「老朽失禮……並沒有小看張大帥的意思。其實,從兩年之前開始,我就已經注意到大將軍了。」
「哦?」
秦霄不禁略有些驚疑,隨即恍然大悟,說道:「賀達干大人,是指我破獲了突厥從我大唐竊許軍事機密的情報網麼?」
暾欲谷淡然笑著點頭:「那塊翠涎玉,就是最終與我的密使見面的信物。大唐國內的突厥探子,全是我親自派出的。河南縣尉葛顯業,就是我最親信的心腹。沒想到,全部栽到了大將軍的手裡。連張易之與張昌宗這樣的巔峰人物,也同樣被大將軍扳倒。真是令人驚異呀!」
秦霄不禁冷笑起來:「賀達干大人,你還真是神通廣大。連二張也能扯上關係。看來,突厥汗國要是少了你,還真是一事無成哪!你處心積慮的謀劃,從外交到戰爭,都一手操控著。戰前的消息收集,戰時的戰略佈署,還包括戰後的善後事宜,都操持得滴水不漏。不得不說,我真的很佩服。」
暾欲谷微笑的緩緩搖頭,淡然說道:「沒什麼可佩服的。我的這些伎倆,不是都沒能瞞過大將軍麼?我已經老了,而大將軍還如此年輕。老朽之後,突厥已經無人可與大將軍匹敵……所以,老朽的心裡,十分的悲傷。深為突厥汗國的命運堪憂。」
「賀達干大人,你雖然是我們的敵人,但是卻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
秦霄為這個突厥智者微微動容:「你讓我想起了,三國時蜀相諸葛武候。你們最相似的地方,倒不是如何的聰明過人,而是那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忠誠。試想,如果默啜可汗沒有你,那就沒有現在的突厥汗國;但是反過來,大唐沒有我秦霄,卻還是那個大唐。或許今天坐在這裡的,只是另一個將軍罷了。」
暾欲谷有些悲慼的搖搖頭:「大將軍,你不必太過謙虛了。如果朔方軍沒有大將軍,今日之勝敗,還未可知也。雖然張仁願是一個出色的統帥,或許他能打敗移涅可汗和楊我支特勒,但是他想要打敗闕特勒的狼騎師,如此迅速的將疆界推進數百里,讓突厥人不敢南下陰山,真的很難。假如大唐沒有大將軍,現在的情形還孰難預料。誰能保證,我們與張易之的謀略不會成功呢?就算是不能成功,也至少會給大唐帶來一場巨大的動盪。這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只要中原有動盪與戰亂,我們突厥汗國,就有無數的利益與好處。可是這一切,都被大將軍提早扼殺……這或許,就是命運吧!」
秦霄不由得心中一笑:暾欲谷,你不會想說『既生瑜,何生亮』吧?我怎麼感覺,這話裡儘是這種味道誒?你的確是個人物,但是怪只怪,我平白的比你多了許多不可能有的『現代化』知識,還有狄仁傑這樣一流的老師指點栽培。怎麼說呢?如同你說的那樣,這或許就是命運吧!老天爺安排我穿越而來,就是你命不好。
帥帳之外,突厥俘虜士兵與中原的百姓分作兩道,分別向自己家園的方向走去。突厥人垂頭喪氣沒精打采,而唐軍與中原的百姓則是個個歡喜異常,有的百姓還喜極而泣,對著南面的大唐叩拜磕頭,大呼『萬歲』。弄得一陣人聲鼎沸好不熱鬧。這與突厥人的沉默與黯然,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幾千頭牛羊被趕到了山頂,由唐軍接管著趕下了山麓往諾真水趕去。馬嘶牛叫羊兒咩,跟趕集一樣。
幾千頭牛羊,夠左威衛的將士們打一陣牙祭了。每個唐軍都樂不可吱的嚥著口水,彷彿眼前的已經是一堆烤煮得熟了的美味佳餚。
北風凜凜,秦霄和暾欲谷都出了帥帳,站在山頂的一塊山石之上,對著北方遠眺。
暾欲谷眉頭緊鎖,自言自語一般的說道:「這個方向,就是突厥汗國牙帳的所在地。」
秦霄微微笑著,冷冽地說道:「我聽說,於都今山已經越來越荒涼,鄂爾渾河的河原邊的水草,也不如以前豐美了。不知道,默啜可汗有沒有考慮過,將牙帳遷移一下呢?」
「這……」
暾欲谷不由得有些驚異:「大將軍,居然對我汗國牙帳的情形,也能如此瞭解?」
「賀達干難道忘了,左廂察咄蕃匍與楊我支特勒的漢話,都說得極好。我們也曾在一起聊過天的。」
秦霄隨意的說道:「突厥汗國的人口,不足中原的百分之一,卻能夠與大唐抗衡至今,的確是很厲害。你們居無定所,連都城也沒有城郭與樓牆,隨時可以搬遷,很難被圍剿……嗯,看來,的確是有獨到之處。」
暾欲谷不由得渾身一個激靈——這個秦霄,他算計這些幹嘛?莫非他想,揮軍平定突厥?這未免也太狂妄了一點吧?
秦霄眼角瞟了一下臉色微變的暾欲谷,微笑說道:「賀達干大人,我只是個將軍,在其位謀其事。其他的事情,不是我所考慮的範圍。」
暾欲谷的神色已經有了一些不自然,這個秦霄,彷彿能看穿自己心中想法一般,他居然知道,我在擔心他率兵入侵……這個少年,也未免太讓人匪夷所思了一點!
暾欲谷勉強的笑了笑:「可汗已經有意與大唐議和,這次送還的俘虜民眾與贈送給朔方軍的牛羊,就是表示的誠意。相信過不了多久,等可汗回到牙帳,就會馬上派出使臣到長安的。」
「不打仗,總是好事嘛!」
泰霄挑起嘴角,有些倨傲的笑了起來:「誰也不想整天血雨腥風的過日子。和平莫非就不好麼?我知道突厥人視戰爭與爭鬥為生命。但是,如果老是打一些打不贏的必敗之仗,還是和平來得實在一些。」
暾欲谷枯槁的臉皮不由自主的**了一下,臉色已經變得極是難看,但仍然冷靜而平淡的說道:「《兵法》有雲,兵無常勢,水無常情。勝敗也是沒有什麼定論的。大將軍此話,似乎說得有點過了。」
「或許是吧!」
秦霄滿不在乎的說道:「但是賀達干大人也要弄清楚一件事情。胡人從無百年國運,我中原終究是博大精深底蘊深厚。說個不太恰當的比喻,我們中原是一個人,突厥就是一隻四處游移的蚊子。或許你們可以很輕易的扎破我們的皮膚吸血,然後堂而皇之的飛走,一如你們在大唐的北疆上燒殺擄虐一把然後馬上閃人。但是呢,只要這個『人』突然下了狠心,是能夠將這只蚊子,一把掌拍死的。」
暾欲谷頜下的亮白鬍鬚輕微的發抖,嘴唇也打起顫來,如同鷹鷲一般的眼睛死死的盯著秦霄,半晌,才凝重的點了點頭:「老朽,完全贊同大將軍的說法。我想,我明白大將軍的意思了……」
「咦,別這麼說!」
秦霄笑道:「我只是個帶兵的將軍,不是主宰外交的大臣。現在只是跟賀達干大人,以朋友般的身份,隨便聊聊罷了。剛剛我也說過了,這個比喻,是不恰當的。」
「或許有那麼一點不恰當吧。「傲欲谷搖頭苦笑:「但是,這的確也是眼下的實情。突厥汗國至從有了默啜可汗,雖然勢力空前的壯大與發展,但是跟盛極一時的大唐比起來,還是相去甚遠……這些事情,不說也罷。大將軍,老朽今日能與你在此一敘,也就不虛此行了。說起來,你給我的感覺,跟一個人很像。」
「怎麼又有人說我像別人呢?」
秦霄微笑道:「說吧,這回我又像誰了?」
暾欲谷輕撫著鬚髯,微笑說道:「突厥左賢王,默棘連。雖然他沒有你這樣的武勇與智慧,但是你們給人的感覺與霸道的氣勢,真的很相似。」
秦霄不由得疑道:「闕特勒的哥哥?」
「是的。」
暾欲谷輕點頭:「他們是一對極好的兄弟。默啜的所有兒子,加起來也及不上這一對兄弟。」
「默棘連、闕特勒……」
秦霄在心中默念著他們的名字:好吧,記住你們了。
數個時辰後,兩軍的交接已經完成。
秦霄與暾欲谷在山頂道別,目送這個突厥老人家下大狼山而去。五千突厥騎兵,帶著一兩萬失了戰馬的突厥士兵,靜默無聲的朝北方而去,漸漸的消失在大漠的風沙之中。
秦霄昂然站在山頂,瞇著眼睛看著北方:突厥牙帳的方向?默啜,暾欲谷,默棘連,闕特勒……我們,會有機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