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下完那一道詔書,微微的遲疑了一陣,拍著李仙惠的手,對上官婉兒說道:「婉兒,你領著仙兒和阿瞞到書房坐坐吧,記得將火升起來,別凍著。」
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是要跟秦霄單獨說話。於是齊齊的離了寢宮,到了隔壁書房。
武則天有些虛弱的靠著厚大的枕頭,看著秦霄,已是肌肉鬆馳的臉上,露出笑意:「秦霄,我要謝謝你。我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仙兒八五八書房,我的好孫女兒。」
秦霄淡然的笑了笑:「陛下,你肯定能壽與天齊的。我還打算著,將我們的孩子,您的重外孫帶來見您呢!」
武則天有些驚喜的低聲說道:「你……你們生啦?」
秦霄尷尬的笑了笑:「還沒有……婚禮都只是暗底裡辦了一下,沒敢公開。所以,現在也不好要孩子。」
武則天略有些失望的點了點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難為你們的。都是我一手惹下的禍事,哎!」
秦霄道:「陛下,這或許就是天意吧。若不是因為您當年的舉動,我和仙兒或許還無法認識呢?」
「或許是吧,你這小廝,就是會說話。」
武則天輕笑了幾聲,繼續說道:「秦霄,你還記得,年初時,我在長生殿裡第一次召見你時的情景麼?」
秦霄點點頭:「當然記得。當時,陛下的身體很好。可是沒想到,才過了一年……哎,說起來,我也有錯。」
「大勢所趨,怨不得你的。」
武則天淒然的搖了搖頭:「我也沒什麼記恨和抱怨了,這或許,就是命吧。秦霄,你還記得,當時我問過你一句話麼?」
「陛下當時問了許多。請問是指哪一句?」
武則天說道:「我當時問你,『朕想知道,朕的老朋友(狄公)是怎樣評價朕的』。」
「哦,秦霄記得。」
秦霄點頭應道。「秦霄當時說,恩師告訴我,皇帝奶奶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是呀,你當時就是這麼回答的。我一直就記得很清楚。」
武則天彷彿陷入了回憶之中,「我與狄公。既是君臣,亦是益友。我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評述,但是,我很在意我的老朋友,對我的評價。」
秦霄沉默不語,心中想道:武則天。終究還是有著許多普通人的情感……
武則天頓了一頓,看著秦霄說道:「秦霄,自打從你說出那句『皇帝奶奶』。後來又與仙兒成親之後,我就把你看作是我的親孫兒了,而且,與那些皇族的子孫不同。你給我一種,很奇怪、很貼心的感覺。這種感覺,只有狄公與仙兒,曾經給我過。現在,我想知道,你對我,是如何評價的?」
「啊……」
秦霄微微的驚了一驚:「陛下,這……」
武則天平靜的笑:「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為難。但是,我真的想聽一聽,親口從你根裡說出來的話。要真話,不要恭維。也不要客套。」
秦霄悶頭苦思了好一陣,略略抬眼看了一下武則天,她的臉色很平靜,眼神也很淡然,這更讓秦宵有些捉摸不透了,心裡打起鼓來:這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已經是風燭殘年,我該說些什麼的好呢?光說好聽的,以她的精明,一聽就明白;光說不好的,對她也未免太過於殘忍……中庸的說,天哪,我又不是歷史學家、評論家,她幹的事情,我又不像是恩師狄公一樣每件都清清楚楚,為難,真的是——為難!
武則天等了片刻,輕吐出二個字:「說吧。」
秦霄深吸了一口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功過參半,瑕不掩瑜……」
武則天將這十六個宇,低低地念頌了一遍,淡然說道:「說得很虛無,但是,也難得聽到這樣的真話了。前無古人倒也罷了,後無來者卻是不敢想。功過參半,瑕不掩瑜……八個宇,好似真的是說盡了我這一生……」
秦霄靜靜的看著武則天,沉默不語。武則天則是眼神有些空洞的暗自思索回憶,一時間,二人都沒有話說,場面安靜了下來。
半晌後,武則天開口說道:「秦霄,我已下定了主意,立下遺詔,去帝號,請求與天皇大聖大弘李皇帝(高宗,武則天之夫)合葬於乾陵。只是一直在猶豫,我的碑上,該篆刻怎樣的碑文。上官婉兒才華橫溢文筆如神,卻也寫不出這篇碑文來。秦霄,你能給我一些建議麼?」
秦霄心中凜了一凜:看來,武則天已經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都在安排後事了。碑文……這種東西,我純屬外行啊,怎麼給她提建議?
武則天落寞的笑了笑:「其實我在想,將你剛才說的那句話,後面八個字篆刻上去就挺不錯……只是,又略感有些自吹自擂,欺世盜名……說說你的意思吧?」
秦霄無奈地苦笑了笑:「陛下,說實話,我的文才實在不怎麼樣。若不是恩師逼著我學了一些東西,估計現在連封書信都寫不好。這碑文麼……」
武則天道:「文采倒是其次。我只是在想,我這一輩子,活了八十歲,好事壞事也算是做盡。該怎麼去概括總結,留給後人評述呢?」
秦霄腦海裡陡然升起三個字——『無字碑』!鼎鼎大名的乾陵武則天無字碑,我怎麼才想起來呢?
於是接著武則天的話說道:「陛下……依著陛下的意思,不如就立一塊無字碑。所有功過事跡,且任後人評述。陛下的這一生,充滿傳奇,任何文宇去描述都是蒼白無力的。文思如上官婉兒,也無法細細說得清楚。陛下認為呢?」
「無字碑……」
武則天喃喃的念道:「無字碑……想不到,你居然和我想到了一起!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換作是狄公,我倒是不奇怪。可是,你……你才與我認識不到一年,居然能夠如此深切的瞭解的我的想法。秦霄,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奇才。還是我的知己了。」
秦霄追問道:「那陛下……自己想立無字碑,是何用意?」
武則天淡然的搖頭笑了笑:「既然是無字碑,又會有什麼用意。無字,就是用意,亦是無用意。」
秦霄迷糊了好一陣。只得在心中歎道:終究還是猜不透她的心思……高深莫測的女皇,誰又能完全看透她的心?
靜了半晌,武則天繼續說道:「當日在長生殿,我親口答應過你護著上官婉兒。今日,你就將人領走吧。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怕是難的熬過今年了。一旦我死,在此服侍我的宮女太監都要跟著殉葬。我會下一旨詔書,免了上官婉兒官職,讓她當個普通女孩子家去。不過,你最好不要將她帶回長安那個事非之地,以免無端的生出事來。明白麼?」
秦霄深沉的看著武則天,心裡感覺有些重了起來,輕輕的點點頭:「謝謝皇帝奶奶……我會好好待仙兒的。」
武則天笑了一笑:「像你這樣的男子,是個女子都會心動。仙兒跟著你,相信也不會受什麼委屈。只是,很多時候,人哪,總是被逼著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身份越顯赫的位越尊崇,有時就越能給自己的親人和愛的人帶來傷害。秦霄,你還年輕,要想日後不留下什麼遺憾,凡事要多思量,冷靜一些。該忍的時候就得忍,不要感情用事啊!」
秦霄凝重的點了點頭:「秦霄會牢牢記住皇帝奶奶這番話的。」
武則天彷彿將悶在胸中的話都說了出來,釋然的笑了笑:「我送給你們的金簡,仙兒還喜歡麼?」
秦霄點頭:「她很喜歡。我去叫她過來。」
武則天擺擺手:「不用叫她過來了。一看著仙兒這孩子,我心裡就愧疚得很,她也又會要哭起來。你們,現在就走吧。我現在就下一份詔書你拿去給婉兒,讓她帶在身邊,跟著你離開洛陽。」
秦霄皺起眉頭:「陛下,還是讓他們……來跟陛下道個別吧?」
武則天吃力地拿起筆親筆寫下了一份詔書:「不用了,去吧。道不道別,不重要。我知道你們的心意,這就行了。這一道別,又是一陣兒眼淚,讓人心慌。婉兒走了,還有別的許多宮女伺候我呢,叫她不要掛心。」
秦霄接過武則天寫好的聖旨,恭敬的跪了下去:「孫兒……跟皇帝奶奶道別了!」
武則天吃力的縮進被子裡,擺了擺手:「去吧,去吧……」
秦霄站起身來,長長的看了武則天幾眼,轉身往旁邊的書房裡走去,心裡波濤洶湧的想道:我今天所有的成就,似乎都是拜她所賜。不管是武狀元、江南欽差,好妻仙兒,還是將矛頭對向她的玄武門……現在,我稱她一聲『奶奶』,也是那麼順口順心,連平常很反感的跪下磕頭也沒有什麼不爽,就像是給自己的長輩作揖一樣。武則天,不管怎麼樣,我秦霄這一輩子,會永遠記得並且感激你的!
書房裡,三人靜靜的坐著,都沒有說話。看到秦霄進來,都齊齊站起身來。秦霄將那面聖旨交到上官婉兒的手上:「你自由了。跟我回家。」
上官婉兒展開聖旨,來回仔細的看了好久,眼睛裡湧出豆大的淚珠,用手捂著嘴靠到李仙惠的身上低泣起來。
李隆基走了過來,歎了一口氣:「恐怕,真的是最後一次來看聖皇了……我們,一起去給她道個別吧,別打擾她太久。」
秦霄搖了搖頭,落寞的笑:「陛下的意思,是叫我們不必去道別,省得惹出眼淚來。」
李仙惠輕摟著上官婉兒,低語道:「我明白陛下的意思,就按她老人家的意思辦吧……我們就在她的寢宮外,給她磕幾個頭告別吧……」
秦霄拿著聖旨一路將上官婉兒帶出了上陽宮。四人出得宮來,天上已是墨黑一片,雪下得正大。
到了李隆基府上,四人抖落身上的雪花進到暖閣,總算是讓僵冷的身體轉了一些暖。
小喝了幾杯酒以後,李隆基說道:「大哥,你打算將婉兒如何安排?現在似乎並不太適合帶她回京呀!有一個叫高力士的太監你認識麼?前些日子,他告訴我一些消息。」
「高力士,宮中的宮闈丞?」
秦霄疑道:「你跟他交情很深麼?我也算是認識吧,他跟你說了什麼?」
李隆基看了上官婉兒一眼:「也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要讓陛下將上官婉兒納入宮中充為昭儀,也就是,皇帝的妃子。」
「什麼?」
泰霄驚怒道:「哪個缺德的雜碎出的這種餿主意?」
隨即看到李隆基的神色,才算明白過來——這聲『雜碎』,算是罵到自己的丈母娘了。現在韋氏一面與武三思暗通苟合,一面給李顯到處尋美人兒讓他玩物喪志。而且秦霄與上官婉兒之間的事情,似乎也不是什麼大的秘密了。這樣玩一出,大有捉弄秦霄的意思。而且,不排除李裹兒那個煞星從中慫恿報復作梗。
上官婉兒頓時花容失色:「就是死,我也不願再回宮中,更不用說當什麼昭儀了!秦大哥,放著有聖皇的聖旨在此,陛下也應該不會再將我召回了吧?」
秦霄無奈的苦笑:「聖皇也只是罷了你宮官的職務,陛下就不能再封回來麼?如今之計,只有早早脫身,斷了他們的念想……婉兒,怕是,又是委屈你了。」
上官婉兒無奈的低頭垂淚:「我總是這麼命苦……」
李仙惠輕輕撫著她的背:「沒關係的,暫時的……秦大哥,總會想出辦法讓你和我們在一起的。」
秦霄埋頭思索了一陣,眼睛一抬:「有了!」
三人一齊問道:「什麼辦法?」
秦霄釋然一笑:「明天我去拜祭恩師,同時也去看看恩師長子狄光遠。讓他帶著婉兒一起回江南楚仙山莊。在那裡避過一時再說。」
上官婉兒秀眉微顰低聲喃喃:「江南……風景依舊人空瘦。沒了你的江南,也終究只剩孤寂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