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清晨,微風習習,晨鳥呢喃。樹葉上飽含的雨露尚未完全退去,潤潔的叢林,一陣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現在正是寅末卯初時分,神都洛陽的城門,剛剛開啟不久,但已是人流熙動,熱鬧非凡。商旅過客,遊人仕子,和巡哨的衛士甲兵,有條不紊進出城門。高大聳立氣勢恢弘的神都城門,宛如頂天而立的巍巍天神,威嚴雄壯,睥睨蒼穹,見證著此刻世界上最繁榮和富強的王朝,從每天甦醒後的每一時刻。
熱鬧非凡的神都城門前,四架精緻大器的漆頂馬車,篤篤的停在了城門前。像這樣氣勢不凡的馬車隊,在神都這種高官雲集的地方並不少見,過往的百姓大多只是略略掃過一眼,就匆匆離開,各自忙活手中的活兒去了。連戍衛城門的衛士,也對它視而不見。開放的國度繁榮的都城,往來的商旅、使節大可以放心大膽的自由出入,根本沒有繁瑣的盤查與手續,頂多就是例行公式的抽樣看一下身份文碟。
第一架馬車上,桐油門板被從裡面被拉開,趕馬的把式車伕跳下轅板,掀起紫色的綢幔,低首道:「大人,神都到了。」
秦霄從車門邊探出頭來,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笑意,一縱身跳出車廂,長長的伸了一個懶腰:「唔——終於到了!坐了半月的馬車,這骨頭都要酥軟了!」
身後範式德慢騰騰的從車廂裡走出來,略略活動了一下酸麻的腿腳,仰頭看著神都城門,撫髯歎道:「卑職已有兩年未到過神都了。看來,神都還是一如既往的繁華和莊嚴呵!」
後面的三張馬車上,依次下來三名女子、一名身形魁梧異常的千牛衛將軍,和一個渾身黑得發亮的巨漢,扛著兩口大木箱。眾人紛紛舒展著四肢,歎發各自的感歎。
眾人這麼一聚到一起,反倒吸引了許多的目光。且先不論三名女子出眾的榮顏,光是李嗣業和鐵奴鶴立雞群的誇張身形,就讓許多過往的路人咋了咋舌。
紫笛樂哈哈的叫道:「哇哈!兩年多沒有來了呢!神都還是老樣子哦!」
秦霄道:「我可還是第一次來呢。本來是來神都覲見皇帝陛下的,沒想到數日前她病癒就離開神都上陽宮,回了長安大明宮。索性是來了,我們就進去走走吧,順道也好去祭奠一下我的恩師。」
李仙惠略有些發怔的抬頭看著巍然屹立的城頭,輕捂著胸口,默默無語。秦霄走到她身邊,低語道:「怎麼樣,仙兒。再次回到神都,感慨良多麼?」
李仙惠淡然的笑了笑:「的確。看著熟悉的一切,卻又有種物事人非滄海桑田的錯覺。二年多前的一個深夜,我就是從這個城門裡開始了逃亡的生活。沒想到,我還能有機會再次回到這裡。」
對於如何安置李仙惠的問題,秦霄一直苦思對策。原本打算,將她留在江南楚仙山莊的。可後來仔細一細量,如果說她的事情真要暴露,留在哪裡都是一樣。在江南,自己鞭長莫及,若要出事或許還會更麻煩。與其這樣,還不如帶到身邊,稍有個什麼異樣,也好隨機應變。這樣雖然有某些隱患的存在,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其實,打從一開始,秦霄就做好了這樣的打算和心理準備。而且,在他的潛意識裡,容不得李仙惠再像之前那樣,和自己分置兩地。那種牽掛和擔心的感覺,實在是太不爽了。
一個男人,若是連個女子也保不了,彈指殺千人,也是懦夫一個。秦霄這樣不止一次的對自己說過。
眾人稍事活動打理了一下,便準備進城。剛到提腳,一個手執拂塵的小太監急忙忙的衝他們跑來。
「敢問,哪位是江南道巡查使秦大人?」小太監低眉順目。
「我就是。」秦霄上前一步,「公公有何貴幹?」
小太監連忙垂首行禮:「秦大人,我家王爺命小人在此恭候多時了。但王爺他今早又有急事出城,要傍晚方回,特令小人請秦大人先行到府上休息,他稍後便到。」
「你家王爺?敢問是哪位王爺?」
「回秦大人話,是相王三公子,臨淄王。臨淄王有言,命小人一定要接到秦大人。小人每日在此等候,已經四五天了。」
秦霄心中略略歡喜,是李隆基哦!於是道:「沒想到,臨淄王的消息還真是靈通啊!估計是我通過驛站傳遞的消息被他知道了。好吧,請公公帶路,本官正欲前往拜會臨淄王。」
半月前動身的時候,秦霄曾在驛站發過一道奏折,報之皇帝巡獵江南完畢,要回京交旨。那時候武則天還在神都,估計這消息也就讓李隆基知道了。
李仙惠深深的呼吸,按捺住心頭的激動和感慨,緊跟在秦霄身邊,和大家一起走進了神都城門。
寬闊平整的街道兩旁,林立著高大雄偉的四方形住房和商舖。四處可見往來的人群,絡繹不絕的馬車駝隊,鱗次櫛比的各式招牌,身著各類不同民族服飾的外籍駐客。整個洛陽的大街熱鬧非凡,生機勃勃。!李嗣業咧著大嘴笑了:「真是個好地方,跟長安不相上下呢。就是不知道,哪家的酒肉最香,哪裡的姑娘最……」猛然看到紫笛衝她怒目而視,生生的將後面半句話給嚥了下去,左顧右盼的躲開她的逼視。一向面色不變的鐵奴,也略顯得有些興奮,因為數年前,他就是到了洛陽後,才被徐小月買了下來的。此次算起來,也可以說是故地重遊了。
小太監領著眾人,穿街過巷的走了好一陣,也將神都街市的景致收了一角在眼中,然後在一座大宅院前停了下來,垂首道:「秦大人請,這裡便是臨淄王府了。小人先行進去通報略作打理。」
秦霄領著眾人走進了這棟氣派非凡的王府。剛剛入府,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拱手行禮道:「秦大人安好!小人是臨淄王府的府丞,名叫杜三,也就是王爺的管家。王爺有急事外出,命小人先行接待大人與諸位在府中安歇片刻,他稍後便回。」
秦霄點點頭微笑:「嗯,那便有勞杜大人了。」
王府的府丞,也是六品銜了。雖然只是王戚內侍,但稱之為大人也並不為過。
杜三將秦霄等人請到大堂,先拜上了茶水,馬上開始打點早膳,安頓臥房,忙得井井有條。過了一兩個時辰,李隆基仍未歸來,秦霄便叫住了一個小廝,對他道:「這位小哥,可知道狄國老墓園所在?」
小廝點頭:「回秦大人話,小人知道,狄國老墓園,就在神都城東的白馬寺,距此去約有十餘里。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說。」
秦霄道:「我欲前往拜祭,還得煩請小哥領路。」
小廝自然是連連點頭應允。
範式德上前:「大人,卑職與你同往。卑職曾與狄公有過數面之緣,理應前往祭奠。」
「我也去。」李仙惠走到秦霄身邊。
「哈哈,我也要去呢!」紫笛歡快的跳了起來。
「你憑什麼去?」墨衣、李嗣業和範式德異口同聲。
「要你們管哩!我喜歡,出去玩呵,怎麼能少了我。」
秦霄呵呵的笑:「好吧,就我們四人前去。你們在府裡好生歇息。」
出得臨淄王府,小廝已經準備好了兩輛馬車,載著秦霄等四人,朝城東白馬寺而去。過了沒多久,秦霄在車廂內就聽到一陣鐘鼎聲響,和遠遠傳來的頌佛之聲。
白馬寺,到了。
唐朝的佛教,也可以說是空前的發達。不管是李家的皇帝,還是武則天,都推崇佛教。各地的寺廟如雨後春筍紛紛破土而出,而且大多都是香火鼎盛,更不用說是白馬寺這樣的老牌寺院了。寺中僧侶極多,終日裡來前禮佛拜經的善男信女川流不息,極是熱鬧。
小廝領著秦霄等人,走了約摸盞茶的工夫,到了一塊墓地前停下。
秦霄立在那一片簡單樸素的墓地前,眼前彷彿回現了狄仁傑富態的身形與和藹可親的笑容,心頭感慨萬千。
十年前,狄仁傑調離彭澤後,秦霄就再沒有見過他了。沒想到,再次相見,已經是陰陽兩隔,物是人非。秦霄緩步走到墓前,輕輕撫摩著那塊墓碑,神色慼然的輕聲長歎道:「恩師,不孝不才的學生秦霄,來看您來了……」
墓碑下還有一些香燭祭品,看似來時常有人前來祭拜。秦霄親自動手略作了一下清理,擺上了自己帶來的香燭,恭恭敬敬的叩拜了下去,眼圈不自覺的就有了一些刺痛,彷彿有淚要湧出來。
十年了,除了母親病故的時候,秦霄再沒有這種衝動和激盪的感覺。可每每一想到狄仁傑,他就忍不住會有一些莫名的感傷。如今面對他的墓塋,更有些感情無法自已。
秦霄行過禮儀剛剛站起身來,身後就有人輕聲的「咦」了一聲,還快步朝眾人走來。秦霄回頭一看,不由得驚喜喊道:「光遠大哥,是你!」
來人是個年約四十餘歲的漢子,驚愕的呆了一呆,疑惑道:「你是……」
秦霄興奮的道:「光遠大哥,是我啊!秦大郎,你不記得了麼?」
來人驚喜的仔細上下打量了秦霄一陣:「是,是你!大郎,真的是你!」
來人正是狄仁傑長子,狄光遠!
秦霄抓住狄光遠的手,激動說道:「光遠大哥,近十年沒見了,你還好麼?」
「好,好!」狄光遠也是激動不已,輕拍著秦霄的手,「大郎,我聽說你得了天下武狀元,還到江南當欽差去了。怎麼會到了這裡?」
秦霄歡喜道:「本欲前來神都交旨,不料皇帝陛下已離神都去了長安。於是特意前來祭拜一下他老人家。說來慚愧,恩師去世近三年了,我竟一直未能前來。光遠大哥,你……一直住在神都麼?」
「嗯,來了就好,好!我一直留在神都,為先父守墓。」狄光遠是個老實忠厚的漢子,此時見了秦霄,只顧著激動了,一時也挑不出什麼詞兒來,「大郎,到家中述話吧。正好有先父的遺囑要交給你呢!三年了,我終於等到你來了呢!」
狄光遠的家,離白馬寺很近。出寺向北走了不到盞茶的時間,就看了一間獨立的小木屋,看來是狄光遠為父守墓特意建造的。屋中的擺設也是極其簡單,僅有一些日常生活必須用的物什。
狄仁傑的三個兒子中,唯有長子狄光遠沒有入仕為官,於是這為父守孝三年護墓的責任,自然落到了他的頭上。
一行眾人進了屋子,狄光遠歉意的笑:「真是抱歉,我這屋子裡一直沒認真打理過,寒酸得緊,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大家不嫌髒的話,就湊合著床上坐坐吧。」
秦霄笑:「無妨。光遠大哥,你說恩師有遺囑給我,在哪裡?」
「哦,在這裡!」狄光遠打開衣廚,拿出一個小包袱給秦霄:「還留了些小物什給你,你自己看看。」
秦霄打開包袱,見裡面包著一副竹製的弩箭,和一封書信。
這副弩箭,不是十年前恩師要離開彭澤的時候,我送給他做紀念的麼?秦霄睹物思人,回想起當年的點滴,內心又有了一些激動起來:沒想到,事隔多年,恩師直到臨終前,也沒扔了這個粗濫的小玩藝兒……
展開書信,秦霄默讀起來:
「霄兒賢契:
為師臨終昏憒,有數言留之與你:
為師知你文武人才,終非池中之物。並已經在皇帝陛下面前,舉薦於你。他日你若風雲際會一展豪情壯志,切記心中,勿忘一個「李」字。
書不盡言,賢契自行斟酌,珍重,珍重!」
寥寥數語,卻讓秦霄反反覆覆看了數次。
看著狄仁傑熟悉字跡,秦霄終於還是強忍住了,沒有當著眾人的面,流下淚來。
最可貴,男兒淚……
心中,勿忘一個「李」字!
秦霄心中默念數次,喃喃道:「恩師放心,學生,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