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幽立在窗邊,若有所思地看著遠處的那一抹似隱入荷中的青影,耳中卻是在聽著屋內的談話。
雖然這些只有繆繆三四人,但皆是受過當年風玄優刻意優待的江湖黑白道上的人士。
遊俠豪客由禮樂崩壞、人性張揚的春秋末年產生,最著名的便是那刺秦荊軻,漢室之興、隋朝之滅、天極初盛,皆有這些人的力量,不少人都成為垂名青史的名將,只是天下大定後,如韓非子言:「孺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俠義所求的自由隨性與朝廷所求的秩序矛盾尖銳,歷代帝王在天下定後,對江湖人都不會有什麼好感,不是暗中牽制,便是強行打壓,但是到了鎮國將軍攝政的時代,她卻反其道而行,培植出暗中歸附於自己的力量,將朝廷眼線遍佈江湖,當然此事非朝夕可能,江湖動盪,從她十幾歲開始到歿前,她
都不曾放鬆對這個力量的控制。
所以在逃出塞外三年復歸,手下最大的暗勢力影門被皇帝使計接管,她被囚內宮後,依然有足以保身之力讓當時的風微塵忌憚。
風玄優的作法源自她看到了後世廠衛制的力量,但這支力量又不如廠衛般能公之於眾,又治挾了手下人的權力慾,只是樹倒猢猻散,如今那些人已然不見得有多少人能調動得了,風玄優是極謹慎的人,關於手中勢力,她從不記寫入卷,會有關於穿雲鬼手的記載,大約還是因為此人精通奇淫巧技。
如今。她只得通過穿雲鬼手來幫忙聯絡一些舊人,可看來他的力量也只能做到這裡了。
無奈一歎,青寶目光掃過面前的北方綠林三十六寨地胖師爺。正看著她笑的一臉敦厚善良,像隔的掌櫃。
「上官先生。晚生所求一事,在此先謝過了。」她笑吟吟地朝上官賈拱手。
上官賈臉上也笑瞇瞇,像一尊彌勒佛:「天機公子地弟子相求,在下自然不會拒絕,可是您也知道……」他話鋒一轉。很為難的模樣:「這些年與西突厥連戰不休,邊境鎖關,雖說通往北蕭之地,非戰線,但盤查嚴格,又是敬謹郡王駐守之地,咱們這些年少與那邊往來,恐怕難得很啊。」
果然人走茶就涼,青寶暗歎。道:「綠林三十六寨和北蕭地烈酒生意想必經營得不錯吧。」上官賈小眼睛裡精光微線,卻仍然笑道:「一點小小餬口生意而已,畢竟三十六寨人不少。」走私是被朝廷嚴令禁止的。但是這並不見得能制軸於他。
她似笑非笑地睨著上官賈:「但是能做軍馬生意做到北蕭王宮,大概不容易吧。」
北蕭人善養好馬。但自從十多年前馬踏中原。最終又被驅逐後,與天極關係一直很微妙。雖有互市,但自從兩年多前北蕭新王繼位後,便漸漸不願將軍馬這些戰備物資販賣給天極,並且亦在操練兵馬,只是一直不見有動作,天極雖然警惕,卻也因為西突厥戰事,而只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且不斷用金錢去賄賂北蕭君臣。
綠林三十六寨的走私,雖然必有邊境官員袒護,但若是這走私涉及到戰馬,則不是一件小事,朝廷尚且做不到之事,你一介平民,不,一介盜賊做到了,不但冒犯天威,而且隨便就可以扣上通敵叛國的罪名,處以連坐凌遲的極刑。
上官賈臉色微微一變,眸中射出凶光,瞪向一邊坐著地穿雲鬼手夫婦,卻見他們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地模樣,便只得回過臉,有些不甘地道:「碧落少爺既然想要北蕭的消息,在下自然努力,但您也知道,為了埋下那些線,三十六寨出了多大的錢力,擔了多大的風險,不論是被北蕭人,還是朝廷這邊的人發現……。」
「僅此一回,碧落向您以項上人頭擔保,立下字據。」青寶截斷他的話,正色道,心中卻暗罵,個老奸巨滑的老人精,當年不是風玄優資助的錢帛和人力,他哪裡能輕易安插暗線在北蕭王宮,當年安插細作,可不是為了給你謀取暴利的!
上官賈又看向一邊坐著地穿雲鬼手夫婦,見他們也一同慎重點頭,這才緩緩抖著一臉肥肉笑開:「碧落公子,當年天機公子有恩於我,自然不敢忘記,可是這三十六寨上千口人,總不能老靠打劫……是不……呵呵呵呵。」
青寶點點頭,懶得看他在那開脫,這上官賈以前本來就是黑市商人,管著一方錢利,重利輕情是自然的,她也不相信他會像穿雲鬼手夫婦那般義烈,所以才以天機公子弟子身份立誓,只要他幫了這一次,
以前風玄優給他的一切,從今往後都由他支配,上官賈才會答應。
她又看向一旁坐著地白鬍子老頭,那老頭兒發眉皆白,又長,跟個老神仙似的,見著她看自己,便喘了一聲道:「老夫年紀大了,實在跟不得碧落少爺去那苦寒之地,倒是老夫有一個徒兒小名喚作淡淡,讓她跟了你去罷。」
青寶其實是不認得這白鬍子老頭地,只是因為交代玉娘子幫忙找個舊熟地神醫之流,跟著她,這才見到了這老頭兒,當時自己看著他三步一喘,五步大咳,心都涼了,還好他還有個後手。
她笑著謝過那不記得姓墨、還是陌的神醫,又對著玉娘子夫婦投去感激地一瞥,見他們含笑搖頭,她心中不由感歎,花無常艷,人無常好,當年再風光,如今失勢方能見人
忽然感覺到帶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青寶對著莫如幽微笑,只在經過他身邊離開時歎了一句:「莫學士,青某復生,亦非自身之力所能控。您若真恨青某如廝,在您處置完那些行兇罪魁後,我這禍首也隨時恭候。只是勿要累及無辜。」
說完話,她逕自向寺外走去。哪知走了數步,便遠遠地看到那引入洛河水,稱之為連江的芙蓉渠上,那一抹蓮色青影。
即使很遠,也足夠讓她如遭雷擊。僵了半天,再緩緩回過頭,卻見莫如幽看著她嘲諷一笑,轉身離開。
她定了定神,繞開連江,牌型在樹下打瞌睡的小棍子道:「小棍子,你先回客棧打點收拾,置買衣物,今晚咱們就啟程。」
「去哪裡?」他迷迷糊糊地問。
「北蕭。」
「嗯?」小棍子驚醒。卻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只得吞下疑問。乖乖拿了錢出相國寺去了。
原地站了片刻,她控制不住。還是往連江走去。到了下午也有不少香客前來賞荷,後廂地地方倒也安靜。她靜靜站在水邊百感交集地看著亭子間的人。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承托得那熱門清矍修挺的身子,淨蓮般地容顏,還有眉心一點觀音痣,愈加出塵脫俗……
師傅,你瘦了,我不在你身邊,想來你心中亦不會那般掙扎,可略略恢復了神智?
青寶眸間漸漸浮起霧氣,手緊緊扣住漢白玉欄杆,青筋盡現。
「我真是不明白,風微塵如此對你,你為何還要如此幫他,北蕭之行甚是凶險,倒不如留在這裡,和玄蓮做一對神仙伴侶。」帶著嘲諷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澀然一笑,卻不得不承認,莫如幽果然瞭解她,竟然直接選中了自己地軟肋一擊。
見她沉默,莫如幽又輕笑道:「若我說,有辦法解開他身上的禁制呢?」
青寶渾身一僵,正要說話,忽然聽見熟悉的琴聲飄來,悠揚纏綿,似綿綿無盡的春柳翻飛,淺蓮初綻。
她的淚水便毫無預警地落下,嘴唇微顫…
那是……那是女兒吟,她嫁給師傅那夜,只為他獻上地歌。
鴛鴦雙棲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女兒美不美?
說什麼王權富貴,怕什麼戒律清規?只願天長地久,與我意中人兒緊相隨……
她癡癡地看著亭子裡的人,竟不曾察覺自己居然走出了隱蔽處,緩緩向那玄蓮的亭子靠去,直到那琴聲忽然停下,她才驚覺自己幾乎走到了一半的路程,頓時渾身一涼,卻又期待地抬起臉,顫抖著看向那彈琴的人。
玄蓮靜靜地看著她,似乎有些詫異的模樣,可蓮華般淨逸的面容上卻已然不見那些日子的陰冷詭異,眉宇間一片寧和澄澈,彷彿已然解開了諦聽的暗示禁制。
她貪婪地打量著他,心中漸漸浮起喜悅來,忽略了為何他會出現在此處地疑惑,方要欣喜地開口:「師……。」
卻不曾想他一句話,便讓她輕盈的心瞬間跌落深淵。
「施主,貧僧是否見過您?」玄蓮淡淡問,面容上有些疑惑。
青寶呆怔,似一個巨浪打來,瞬間她便昏頭轉向,什麼都不知道了。
「施主?」玄蓮清澈如水的聲音喚了數次,她才澀然地開口:「你不認得我了麼?」聲音粗嘎。
他聞言一怔,細細打量起面前地人,那雙星眸總給他熟悉的感覺,可是他卻完全沒有那樣地記憶。他溫聲詢問:「貧僧生了一場大病,過去幾年地人事都忘了許多,實在抱歉,敢問施主可是認得貧僧?」
青寶眼前閃過那江上的夜,溫存如斯,兩人交拜天地互訴衷腸,諦聽處,他血脈養蓮,為她換來舍利。宮內細心佈局,小心保護,粵地小廟不眠不休看護地日日夜夜……
如今卻似一隻美麗的琉璃盒子,一瞬間落地破碎殆盡。
塵滿面,鬢如霜,縱使相逢應不識……彷彿一切皆黯淡成灰的蒼涼
良久,在他清澈得教她心痛的目光下,她淡淡地笑了,輕而緩慢地道:「我們不認識,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