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游大唐之貞元記事 龍騰四海 第十八章
    江南西道鄂州驛館,眼見天色近晚,正當那守門小吏欲要封門閉館之時,卻見兩個儒服打扮的士子急急匆忙趕來,在他們身後,卻是跟著兩個騎驢的小書僮。

    「兩個窮酸,偏偏這時辰來,分明就是給爺爺找事!」,那小吏心下暗罵了一句,又知這兩人必無什麼油水,是已也沒了降階相迎的心思,只暖洋洋的在門前等候,面色之中,猶自帶著明顯的不耐煩之意。

    「還是那江中舟子害人,四維兄,看這模樣,你我少不得今天又要接哪門子幾個好嘴臉子了!」,兩騎越行越近,遠遠看到守門小吏的那副憊懶樣子,其中一年在三旬的士子側身調笑說道。

    他口中的那個「四維」兄卻是一個生就的冷臉,聞言只將嘴唇一咧,便算笑過道:「車船店腳牙,最是勢力所在,這朝廷驛館說起來也並無區別,最是個會看碟下菜的,你我治裝簡陋,官小位卑,似這等事,歷來如此,倒也並不稀奇!」,一言至此,那士子續又道:「說起來這事,我倒是要替東野兄叫屈,當年孟兄名題金榜,又有當紅得令的貴人一力要拉著你入翰林清苑,偏生你卻不允,非要鑽到我等這最苦最累的監察御史行中來,今天吃這臉子倒也不虧你。設若孟兄仍是供職翰苑,今天雖是一樣官階,這門子的態度卻決然兩樣!」

    原來。這冒黑趕路地便是來自長安御史台的兩位監察御史,二人一姓羅,名儀,字四維;一姓孟,名郊。字東野。說起來,這監察御史本是御史台中品級最小之官,專司分察巡按州縣,一年四季除回京敘職的幾月外,終日都是在地方奔走,這一句「最苦最累」的考語倒也不為虛妄。而新進士初入翰苑者,雖也是同樣的八品官階,但因常在帝側,一旦往行地方,反倒是比這黑臉地監察御使更得看重。是以羅四維方有此話。

    說話之間。兩主二僕已是來到驛館門前,遞了名刺、記錄過所之後,那小吏巴巴的見不到一文賞錢,也只是冷著臉將四人領至偏院一僻靜所在。只將手一指,連話也不肯多說的便自去了。好在此類事情幾人早經見的慣了,遂也不以為意,兩個小童子自去尋到灶房,添水熱湯不提。

    正在眾人剛剛收拾停當之際,卻見那小吏又是冷著臉領了一個身著輕便皮甲的軍士進來,只看他頭裹紅巾、背負竹囊,卻是一個奔馳官道、傳送公文的急腳遞。

    「僕你個老母!若非我家大人規矩嚴,就你這鳥模樣。爺爺一拳打扁了你!」,那軍士想必也是看不慣那小吏的冷臉子,待其轉身剛走,他便一把扯下頭上紅巾,破口罵道。

    這一句略顯粗鄙的話語換來正於院中賞月的羅、孟二人會心一笑,那孟郊卻是個熱心人,當即接話道:「這位軍爺請了!哪裡用得著為這等小人生氣,譬如被狗咬了一口。咱也斷然沒有再攆上去還它一口的道理。」

    他這一句話換回那軍漢哈哈一笑,指著孟郊道:「看你這裝束是個斯文人,偏偏罵人這般出色當行,不見一個髒字,我老朱佩服!」

    同受了那小吏的醃躦氣,孟郊見這軍士倒也粗豪的可愛。一時動了心思道:「此時天時尚早,某家攜有濁酒兩壺,軍爺若不嫌棄,就於這月下同飲兩盞如何?」

    唐人好酒,不獨詩客如此,便是鄉野村夫亦然,何況這等軍漢,當下幾人自室內抬出一張小几,月下竹旁、席地而坐,倒也別有一番風韻。

    及至坐定,那軍漢徑直抓過一隻朱漆葫蘆道:「既然這位先生請喝酒,我老朱是個粗人,也不要你們那些盅兒、盞兒的,就著這葫蘆才叫爽利,二位也請自便。」一句說完,已是拔下壺蓋,咕咚聲中,吞下大大一口。

    「這位軍爺好豪爽性子!」,孟郊與那羅儀見他這番做派,相視一個苦笑,也只能如此出言讚道。

    二人方對飲一盞,那軍漢已是半壺酒盡,腹中饞蟲稍抑,才見他一抹嘴唇,喊了聲「痛快」後道:「兩位先生都是讀書人,卻不知學的是那一科?」

    「自然是進士科,軍爺何有此問?」,不料他竟會有此一問,孟郊詫異道。

    「進士科!那不行。」,聞言,這軍漢將頭直擺道:「我老朱今晚生受了先生地酒漿,無以為報,就給二位指條明路如何?」

    見他這一介粗漢,偏要在科舉之事上給他們這讀書人指路,便是連適才一言不發的羅儀也大感好奇道:「願聞其詳!」

    那軍漢就著葫蘆再豪飲一口後,才開言道:「說起來,我三叔也是個斯文的讀書人,讀的也是你們這進士科,可惜,自我小時他就進京考進士,如今都三十年了,還是個白身。反倒是將十來頃良田、一點家業都折騰的乾乾淨淨,不說我三叔,就我們那一縣,讀進士科的有多少!這幾十年可有一個考上的!所以說,這讀書讀進士科,就好比做買賣老陪錢一般,最是個不划算;又如我這等普通的廝殺漢上陣,想要斬將奪旗一般,三萬人、五萬人,甚至十萬大軍中也難得一個。」

    羅、孟都是經見過科場的,雖覺這漢子將制舉與商賈之事一起分說,未免有辱斯文,卻也大是實在話,那羅儀遂跟上一句問道:「那依軍爺看來,不要進士科,那該讀什麼才好?」

    「明算科,當然,若是腦瓜子不太好使,讀個明法科也是大大的不錯。」右手抓住酒葫蘆。這軍漢將左手重重往幾上一拍,斬釘截鐵道。

    歷來大唐之讀書人都是將進士科視為正統所在,便是連明經出身也不免低人一等,遑論明法、明算諸雜科?今晚聽這樣一個漢子如此推崇此科,於孟、羅二人來說,還真是開天闢地頭一回,欲發好奇問道:「這卻是為何?」

    「為什麼?為的是錢糧俸祿!我們那裡,現在凡是州學裡讀過兩年的明法、明算科學子,一出來,月俸最低就有幾十貫錢,平時還有各種年節賞賜,滿一年就加薪俸,這等好事那裡去找,不比你們這進士科要好?讀了進士科,考中了出來做官。還不是也為圖個錢?」見兩個大有學問的斯文人如此全神貫注的聽自己說話,老朱滿心得意地宏聲高嗓道。

    「軍爺寶鄉何處?」,這次緊跟發問的卻是那孟郊孟東野。

    「什麼寶不寶的,老朱我是嶺南道廣州人氏!」。軍漢搖搖葫蘆,見裡面所剩酒漿不多,一時倒也捨不得放量而飲,也學了二人,一口一口地呷飲品評,只是說到「廣州」二字時,他雖也是故做矜持,卻依然掩飾不住的透出一股得意之情。

    聞言,孟、羅二人身子一振。尤其是那羅儀,更是眼神一亮,似是漫不經心道:「卻不知軍爺寶鄉現任使君大人是誰,官聲又如何?」

    「你們這些讀書人,怎麼都喜歡問這個?」,老朱小聲嘀咕了一句後道:「說起咱這位使君大人,那可是大大的有來頭,他老人家可是天上文曲、武威雙星臨凡。提筆高中狀元、上馬立平賊寇的人物!嘖嘖!那才叫一個了不得。」,咂摸著嘴唇說了這幾句後,這軍漢一時來了談興,再小呷一口酒後,將身子俯前道:「要說咱們這位刺史老爺,還真是奇怪。上任一年多,就升過一次堂,連一次板子都沒動過!」

    「噢!這般疏慢公務,想來這位使君大人也是個大大的昏官?」,避過那軍漢的眼神,羅儀一個嗤笑道。

    「啪」地一聲巨響,卻是那軍漢聞言拍案而起道:「昏官?你這人好沒見識!要不是老朱今晚吃了你的酒!哼哼!」

    「軍爺莫要動怒!我這位老兄也不曾到過嶺南,更不曾去過貴鄉,那裡就能知道那刺史大人的好壞?軍爺消消氣,也說說這位刺史大人的好處,也好讓我等長長見識。」孟郊見狀,急忙起身按住那軍漢晃動不已的斗大拳頭,做出一張紅臉勸道。

    「昏官!你可曾見過不娶小老婆、不收禮地昏官?你可曾見過不找百姓收錢的昏官?就在三月前,正是朝廷收夏稅的時節,廣州七縣暴雨成災,各地鄉老剛到府衙求情,說是想將這稅緩緩,到秋季一體繳納,可咱崔使君怎麼說的?」,到得這關節處,這漢子卻是玩了一個虛活兒,頓住不說,只是滿臉得色地看著羅儀。

    「怎麼說?肯定是不准唄!」滿臉冷色的羅儀倒真是一個絕佳的捧哏,愈發撩撥起軍漢的談興。

    「切!」老朱聞言一個嗤笑後,才開口道:「今天說給你聽,可得記住了,咱使君大人就說了倆字:『免了』昏官!你在這大唐地界上好好訪訪,有沒有這樣的昏官?如今,咱那地界,想給崔大人立生祠地都大有人在,還昏官!」,說著說著,這借得三分酒意的老朱愈發興奮起來,仰脖高飲了一口後道:「就不說這,你二位有時間去咱廣州看看,不是我老朱吹,如今的廣州可不比這京畿諸道的大城差!自崔大人到任斬了那剝皮的黃閹宦,開海關、滅海盜,如今這廣州碼頭上來來往往的總有幾十國蕃邦商客,咱廣州人如今不種田,單是只上貨、下貨,每月收入也儘夠一家食用,就是這整個江南四道的絲綢、瓷器等等作場,也承著咱刺史老爺的情分,生生將價格都提了兩成起來。如今,無論是咱廣州百姓,還是那各色蕃人,誰提到崔大人不得讚聲『好』!昏官,這倆字你可千萬不要拿到廣州去說,要不然,就你這瘦小身個,我怕是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這老朱說話之間,將頭連連點動,言語間直有說不出的自豪之意,而提及刺史大人時,更是句句不離「咱」字,似乎自己家鄉能有這樣一個好官,只讓他也大感「與有榮焉」!

    一口氣言說至此,那軍漢見二人再無別話,遂也得意地嘿嘿一笑,抓起幾上葫蘆,仰脖一飲而盡後,拱手對孟郊道聲「叨擾」後,便自回房歇息去了。

    「這老朱竟是生我的氣了!」,見那軍漢走時瞅也不瞅自己一眼,羅儀一個菀爾笑道,隨即,他復又輕輕自語道:「崔破此人上任不過年餘,何以就能收買人心至此?」

    小院寂靜,羅儀雖是低聲自語,他身側的孟郊也是清晰得聞,唇角扯出一絲苦笑後,孟東野肅容正色道:「四維兄,自當日王清堂老卿正身歿,我知你心下便對崔家伯侄多有嫌隙,只是我輩身為監察御史,充作天子耳目,稟持『公心』最是第一要務。賢兄今次主巡嶺南府縣,還望莫要因私廢公才好!」

    「崔破天子寵臣,背景深厚,我不過一小小八品的監察御史,縱然想要因私廢公,又能奈他何?至於那假仁假義的崔佑甫,鳳翔盧杞即將入朝,我倒要看看他還能得意多久?」,即使時隔已久,這羅儀提起崔中書,依然是滿腔恨意。

    「盧杞,四維兄說地可是前宰執盧弈之子,常『惡衣菲食』的虢州主官盧杞?」,突然聽聞這樣一個消息,孟郊當即跟上一句確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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