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大捷的消息經官府廣而布之,長安兩市的鹽、糧價格應聲暴跌近四成,這個消息也使自安史亂起以來,兩遭破城的長安百姓們心底放鬆了對戰爭的擔憂與恐懼,壓抑幾達半月之久的黃金之城,在鹽糧漕船抵達的當日,由碼頭處觀望的人群開始,一場盛大的民間歡慶活動在短短數個時辰之間便已席捲全城,而隨著漕船的到達,兩市物價也全線回落到前時水平,心中大石徹底落地的百姓們,自發的點燃爆竹,開始了對這一輝煌戰役的慶祝。
三千對四萬,狀元公奮勇殺敵,巨大的兵力反差、身份特殊的主帥人選。
這一切都給了長安百姓以無窮想像的空間,其中更有數十萬對崔破大懷感激之情的作場工匠及其家屬們推波助瀾,一時間,整個長安都在口口稱頌這個文曲、武威雙星下凡的前「禍國小人」。
京中私家歌妓聚集的平康坊,開始大力傳唱狀元公的首首詞曲,尤其是那「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及「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兩首,更是在短短時日之內,成為長安城中家喻戶曉的名句;而那一等反應快的茶樓、酒肆,當即一變日常的娛賓形式,聘請了諸位說書藝人,前台開講「美蕃女傾情投懷,狀元郎揚威異域」在這邊口沫橫飛之際,後面廂房中卻有鬢髮微霜的落魄士子們正自奮筆疾書「崔翰林月夜襲汴州,賊叛將聞風自授首」的新說書本子。
「哎呀!夫人,了不得了,了不得了!」長安崔府,小丫頭石榴惶急的大呼小叫,惹來正於老婦人房中陪坐的菁若嗔怪的責問:「你這個死妮子,又有什麼事值當的如此!」
小臉通紅的石榴疾步入得房來,對眾人匆匆福了一禮後,急急言道:「夫人。了不得了!咱家府門外現在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眼見著連坊間道路也要堵住了,這可怎生是好!」
她這一言剛畢,還不等菁若開言,就聽得府門外突然響起「乒乒乓乓」的連片爆竹聲,這爆竹聲初始開始清脆地單音,及至到了後來,越來越多的爆竹同步鳴響下。單音匯流成一片嘈雜的混響,只使整個崔府內外顯的熱鬧不堪。
因著這似乎永無止息的爆竹聲聲,隨後而入的老郭頭簡直無法開口解說其中原委,情急之下,急智陡生的他,乃轉身出房尋來筆墨,用歪歪斜斜的筆跡簡明寫道:「百姓來賀公子汴州大捷,還要請見三夫人。」
菁若接來看過後,抿嘴一笑,隨即將手中紙卷遞給上首安坐的崔盧氏。老夫人看後也是忍不住的一笑。順手向下傳遞,不一時這份紙卷便傳遞到了當事人手中,好在這幾個字並不生僻。而娜佳金花隨理蕃院小吏習大唐官話文字已久,倒也勉強能將之辨識的周全,只是看完後的她,那大瞪雙眼,舉手詫異指向自己的模樣,當真是可愛無比,又惹得房內眾人一陣掩唇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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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柱香的功夫,崔府緊閉的大門悄然滑開,在一干家人僕役的護衛下,崔盧氏帶領著三位兒媳出門謝客。
隨著這四人出府而來。鳴響的爆竹在延續了片刻之後,漸歸於靜默無聲,崔盧氏先是帶領四女對聚集而來的百姓福身三禮後,方才振聲開言道:「犬子上憑天子鴻福,下借將士用命,方才得於汴州稍建功勳,實實當不得眾位善鄰如此厚愛,老身在此誠致謝意了!」一言即畢,四人又是三福為禮。
唐朝時候。風氣極為開放,男女關禁並不謹嚴,大唐律令中甚至有夫婦雙方可協議解除婚約之條例,是以這積聚地百姓方才有要見「美蕃女」之提議,但是雖則他們口中如此紛說,但畢竟也知地位有別,也並不曾真個指望堂堂翰林承旨的夫人,會出來見他們這等布衣白身百姓。
及至崔盧氏四人出府謝禮,眾人一驚的同時,心下更是有無窮受用,再加之刻入骨髓中的尊卑觀念作祟,眾百姓也是忙不迭地躬身還禮不已,整個崔府門前這一刻的景像當真是怪異已極。
直到四人謝禮完畢,重回府門,一眾前來湊熱鬧的百姓才開始唧唧喳喳的議論出聲:「你看看崔家老夫人那容養風範,嘖嘖!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出身,難怪能生出崔狀元這等文武全才的狀元郎來!」
「哎!知道嗎?崔老夫人後面正中的那個!人家可是當朝尚父郭老令公的孫女,要不咋說郭老爺子能立下這麼大的功勳,不說別的,就看這眼力價兒!那也是當朝無人可比了。」
「漂亮!真個是漂亮!沒想到吐蕃這荒涼異地,還能生出這樣花一般的女人來!不過這倒是也應了一句老話,那可真是『美女愛英雄呀!」
正在眾人滔滔不絕地閒話之餘,驀然自府內傳出悠揚的琵琶聲聲,輕攏慢捻之間自有不盡的歡喜邀約之意淌淌流出,其間早有熟悉曲調的看客叫出了此曲的名字《喜迎賓》,及至更有識得內情之人傳出狀元公二夫人本是琵琶國手後,不出意外的再次引來連片的嘖嘖讚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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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外灞橋之側十里長亭
這是一個仲春的早晨,昔日人來人往的灞橋雖然正是一片大好春光,然則卻沒有一對離情別緒地遠行斷腸人,有的只是一片冠冕流蘇、朱紫蔽日。
長亭之內,數個年紀老大、鬚髮皆白的龍袍王爺們邊乾咳連連,邊靜坐等候。而其他一干龍子龍孫們就沒有了這麼好的福分,也只能與眾朝官們一般,壁立道旁等候。
這個迎接的隊伍是如此的龐大,不僅是在京的五品以上實授官員盡數到達,便是那些散官、勳職之家也是一個不落。以至於碩長的隊伍竟是排出了將近二里的距離。
「自大歷八年平定安史叛亂,大行皇帝御駕親迎郭老令公由朔方還朝以來,文武百官還沒有像今天這般聚集的如此齊法兒,你看,連數年不曾出府的英王爺都來了!崔老弟這番可算是真個張臉了!!!」隊列近尾部。瘦瘦地兵部主司黃郎中讚歎說道。
與他並排站立的,則是當日崔破極力籠絡的庫部司牛郎中,這個與崔破有「兄弟之稱」的胖郎中聞言,習慣性的伸手拍了拍自己那碘起高高的肚子後,方才長歎一聲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是千古不破之理,榮耀固然是榮耀,可是對崔老弟而言。卻斷然不是好事!你說他也就剛過二十,縱然是立下了老大的功勳,今日個兒這等陣仗他也消受不起呀!咱們這些小魚小蝦也便罷了,那些個混江『龍』們心裡還不膩味死!哎!也不知道陛下打的是什麼心思?」
「嘿嘿,陛下打的是什麼心思!這還用問?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來,現如今朝中可是明顯的成了兩派,陛下重用崔相公、楊尚書,還有這崔老弟等人是銳意要一革前朝『姑息之風』;可也自然有人擔心刀兵再起,再加上關乎烏紗的升降,偏就不願意皇帝行這般激進之法。好傢伙兒!前兩天京師吃緊的時候。那十六王宅簡直就跟炸了窩一樣!也就兩個時辰的功夫。哥哥我可就看到有七個王爺自皇城進了宮,聽說他們最後連『罪己詔,都給整出來了,你說說。陛下能受得了這氣!現如今,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還能給它放過了?這那裡是在迎崔老弟!分明是陛下想要借這個機會,還那些人一個顏色,也出出前一段時間受的惡氣。再說了,這怎麼著也是咱貞元朝的第一次用兵完勝,統兵的人還是近來最得皇帝看重的崔老弟,偏偏勝地還是意圖抗拒『撤並地方節度之策』的汴州叛軍,這可是真正給新朝、新皇張了一個大臉,陛下能不重視?你看著吧!隨著崔老弟此次大勝回京。只怕是朝廷之中又有大變嘍!」這黃郎中不愧是侍奉三朝的老兵部了,也不過是三言兩語之間,便將內裡的玄機給說地清清楚楚,只聽得那牛郎中連連點頭稱是不已。
在等候的王親貴胄及各位官員交頭接耳之間,時光漸漸逝去,正在眾人等的大感不耐,而一眾王公們忍不住口中低罵不絕的當口,卻見一鎧甲鮮明的禁軍小校策馬自灞橋上奔馳而過,邊行邊口中長聲道:「敕封贊皇縣子、翰林承旨、晉州中鎮將崔破大人車駕即到。王公親貴並文武百官肅立迎候嘍!」
隨著他這連串呼喝響起的是八聲清脆的靜殿鞭響,待亭中幾位老王爺也各回班次之後,隨即便有四個殿中都御史排眾出列,一則維持秩序,再則也為檢查百官的朝服儀範,以為即將到來的郊迎大典做好準備。
又等了片刻,隨著又一禁軍小校策馬而過,眾樂工在大晟府正的親自指揮下,同聲開始奏響氣勢恢弘歡慶地《破陣迎歸曲》,一時間,最是離怨情愁的灞橋兩岸陡然莊嚴肅穆起來。
幡,十六支頎長雪白的招魂幡,這就是引頸以待的眾人最先看到的物件兒,如此詭異的一幕頓時引起了郊迎隊伍的一片嘩然聳動,隨即便被面寒如水的殿中都御史們強行壓下,好奇之極的文武百官們愈發眼也不敢眨地向著對岸緊緊看去。
隨著車馬越行越近,在十六支招魂幡下,眾官員們最先看到的是一尊四馬車駕拖著的碩大棺槨,在這尊黑漆透亮的棺槨兩側各插著一支隨風飄蕩的條幅,右側條幅上書「精忠報國,英靈不遠」;正與左側條幅上的「恩播黎庶,至功無言」八字相互輝映,而在這兩支條幅之後,車駕中央更有一支扁平闊大的白底橫幅,上有「故大理寺卿正並汴州殤於國難眾將士」十六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而此次郊迎的主角人物,新近剛被天子親下手詔,敕封為「贊皇縣子」的翰林承旨崔破大人,卻是一身白服麻衣、徒步扶棺而行,在他身後,汴州一戰得以生還一千三百八十六名晉州軍將士皆是麻衣孝服,默然而行,這一片雪白營造出的哀痛肅穆氣息,直與那大晟府樂工們奏出的《破陣迎歸曲》所闡釋的歡慶氛圍大大不協。
看到這一幕,郊迎的眾官固然是面面相覷,剛剛官復原職的禮部尚書楊炎大人也有一瞬間的愣神,隨即清醒過來的他,一把將手中早已備好的「贊書」納入懷中後,排眾而出行至灞橋側岸站定,待那拉著棺槨的馬車剛剛過橋,當即朗聲長吟道:「精忠報國,英靈不遠;恩播黎庶,至功無言。眾王親並文武百官三拜,向故大理寺卿正並汴州一役殤於國難眾將士致敬!」
隨著楊炎「一拜,再拜,三拜。」的唱禮,郊迎眾官應聲躬身拜禮,而那大晟府正見如此形勢,也是雙手急揮,眾樂工們緊急變調,一時間,整個灞橋兩岸響起了無窮哀樂聲聲。
隨著這三拜禮成,一個好端端的郊迎大典頓時變成了祭奠亡靈的喪儀,而儀式的主角也由翰林承旨崔破,悄然化為了一千數百個為國盡忠的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