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道汴州府節帥衙門
四日前的節帥府中一戰,雖使這座佔地闊大的宅第前牆盡毀,然則於百芳競艷的後花園卻並無太大損傷,除了一些被踩折的花花草草,這座以典雅而名傳江南諸道的所在依然保持了其素日的美景。
此時,暫攝汴州府政、軍之事的前翰林承旨崔破大人,便正端坐於綠水環繞的「拙亭」中,與前一日才從嶺南道趕回的李伯元品茗敘話。
「昨日諸事繁雜不堪,再觀先生也是僕僕風塵之色,是以也不曾有所請益,今日難得清閒,卻是少不得要問上一句,李兄此去嶺南收穫如何?」執雙手請了一盞茶後,崔破微微笑問道。
「這馮若芳縱橫南海數十年之久,私造戰艦數百,轄眾數千,又豈是易與之輩?」李伯元以三指輕輕托住細瓷茶盞後,開口輕輕言道。見自己一番話語出口,崔破卻只是含笑不答,他方又一笑續道:「不過某此去倒也不謂一無所獲,現時那馮海王已是首肯與我等合作,至於進一步想要臣服他嘛!總須公子於朝堂之上再上層樓再說,不過有馮楠此子居於公子府中,這一切也不過是早晚間事而已!」
一語即畢,見崔破臉上略有疑惑之色,李伯元微一思慮後笑道:「某所言這『馮海王,便是那馮若芳了,其人剛毅果決,又能持平待下,是以極得嶺南、江南東諸道沿海漁客愛重,眾口尊之為『海王,而不名,若他日公子有意用事東南,其人誠為一大助力。馮楠便是此人獨子,自小聰慧、極得愛重,是以今科無論如何也要讓他中了金榜才是,而後再於京中予他一個職司,有此,也就不虞馮若芳更起變化了。」一言至此。這李伯元竟是意猶未盡道:「此去嶺南,才知孰為真個豪富!便是京城長安王親之家,得一蘇方木器物,也必愛而重之,而這馮海王宅中,此等名貴木材卻是堆積如山;其人與某初見之時,竟是以價等黃金的奶頭香(史料所載如此,非葉子粗鄙也!)為燈燭。一次燃者幾近數十斤,其他貝珠金玉之屬更是不計其數,這才真個是『富可敵國』了,由是觀之,這海上之利,著實不可小覷!公子當日所提征辟海稅及交通貿易之事,實乃大大善政,某心下大為拜服!」想必是此番南行給這位長年居於北地之人震撼極大,是以素來惜語如金的李伯元也是滔滔不絕起來。
「唐朝之絲綢之路可謂是盛名傳於天下,而自安史亂起。陸上交通西域之路斷絕後。這南海的水上絲綢之路更得獨盛,後世對其讚譽可謂是史不絕書,又有什麼值得太過稀奇!」見李伯元微微失態之舉。早知其事的崔破心下暗道,只是這番話卻是說不出口的,是以前翰林承旨大人也只能是面作驚訝之色的微笑相和。
正在二人言笑晏晏之際,卻見那氣質愈發陰沉的郭小四疾步入得園中,分花繞水來到亭前,校尉大人先自對崔破施了一禮,得了可任意而言的示意後,方才壓低聲音道:「稟告大人,末將於清理汴州刑獄之時,竟是發現其中拘押著前大理寺卿正王清堂。其人身份敏感,末將不敢擅專,該當如何處置才好,還請大人示下。」
一聽到王清堂這個名字,崔破腦海中頓時又出現了一個花甲老人悲呼觸柱地情景,自當日聽聞其事,他雖對此老這「愚腐。」行徑大是不以為然,然則心下對他這份剛烈與堅持倒也是很有幾分讚佩,唯一讓翰林承旨大人不舒服的就是。自己卻不幸被樹為了這老臣成就忠義之名的反襯。
正是心中這絲絲複雜的情緒,竟使崔破一時也不知該拿此老如何才好,繼續拘押,顯然是說不過去;放了他,只怕是此人也斷然不會領情,此後的政見紛爭恐怕更是要綿綿無絕期了。
正在崔破蹙眉思慮之時,卻聽身側一人淡淡向郭小四發問道:「這王清堂可是當日含元殿觸柱的那個大理寺卿正?此人可知近日汴州之變故?爾等可曾與他有過接觸?」
這一連三問即出,郭小四因不知其人底細,是以難免沉默無言,崔破見狀,乃引手紹介道:「這位便是河北魏博府大才李伯元先生,為本官誠邀,入幕贊畫諸事。此後李先生所言便如本官所出無二,郭校尉定需遵令而行才是,如有疏漏怠慢處,定不輕饒!」
郭小四功名心極重,自歸置於崔破旗下之後,得以盡展才能,更是勤力已極,自當日得令關注河北四道諸事以來,其人可謂是不遺餘力的收集淄青、盧龍等四鎮資料,又怎能不識這位當日被魏博節度田承嗣奉為上賓的謀士?,僅只聽到這個名字本身,年來一直遊走於黑暗之中地校尉大人心中頓時便湧出絲絲寒意,躬身答了聲「是」後,當即開口言道:「當日觸柱的正是此人,因其拘押於深牢之中,而汴州大亂時辰又短,想來應是不知其事;末將等也不曾與其接觸。」
「好好好,校尉大人處事果然謹慎!」聞言,李伯元微微一笑後,續又側身對崔破和煦言道:「公子,此事便由某來料理如何?」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擺脫了這個棘手問題的崔破拽文說道,只是隨即一笑之後,復又疑惑問道:「先生這半載以來多處嶺南,又是如何得知此老之事的?」
「自此人於含元殿演了那一齣戲以來,其名早已哄傳嶺南等四道,那些個愚夫村婦知道些什麼!只道是這人連皇帝面前也敢爭、連命都能不要,必然就是好官;後來又有遠行商賈將他數十年良好的官聲傳了過來,此人也就愈發的家喻戶曉了。某自江南西道回程時,正值朝廷任命其為主掌此道政事的消息傳回,當地百姓竟有聞詢燃鞭慶賀者,只是想不到這老兒卻是時運不濟,偏偏就落到了汴州大牢中。」言說此話時,這李伯元那平淡的語聲下竟有絲絲寒意透出。
一時閒話完畢,崔破自去損失慘重的晉州軍駐地探營:而郭小四施禮退去之後,也是半點不敢休歇的開始清點前節帥私有家財,以便早做打算。而一身布衣儒服的李伯元卻是施施然向汴州府牢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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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牢獄之所在,位於城北之僻地,其四週五十丈之內禁斷百姓通行,更使這本就陰氣極重地冤魂聚集之所再添三分淒清之氣。
而當此之時,在這牢獄極深處地所在,卻傳來一陣清朗的誦書之聲:
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為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處身於這囹圄之地,然則這誦書之人地語調依然是一派中正平和,直似士子們於書宅之中溫習課業一般。這誦讀聲在封閉的牢獄中蕩蕩迴響。其經文中的汩汩沛然正氣。竟使那些素日最愛鳴冤嘯叫的重犯們也是寂然無聲,一時間,這天下間至為陰暗的所在卻是驀然浮現屢屢端莊整肅氣息。
「好一篇《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章》。孟夫子的辭章本就以沛然沖盈之氣見長,再經王大人這等至誠君子誦來,真個是字字有金石之聲,後學晚生實在是感佩至深哪!」待那誦書之人將一篇終結,又靜默片刻後,拘押著前大理寺卿正地號房之外,卻有一個年近四旬,著普通儒服的中年擊節讚歎道,只是即便是如此贊語,在他口中言來,卻是依然脫不去絲絲陰寒氣息。
聞言,便服裝扮,容色平靜的王清堂卻無多話,將手中那一卷書冊視若珍寶的小心收起後,這個練了一輩子養氣功夫地「階下囚」才平靜的循聲看去。
那儒衫中年見他看來,乃是隔著粗粗的鐵柵,躬身一禮道:「晚生後學,賤名不敢有污尊耳,現忝居於本府李節帥幕中。今日卻是奉了東翁之命,來好生勸勸王大人的!」
言語即畢,這個不肯通名的儒服中年示意身側牢卒打開關鎖,在老人微微嘲諷的眼神之中,緩步入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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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大明宮含元殿
此時,宮城當紅大太監霍仙鳴佇立大殿之上,只有說不出地難受,雖僅是仲春之際,然則這位精於保養之道地天子貼身內宦卻是不堪燥熱般,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連帶著自他口中發出地聲音也是如此乾巴、含混。
而致使霍公公如此情狀地罪魁禍首,就是他手中的那五連頁的章表紙了,宣州貢進的細綾竹紙,潔白軟滑,向來是朝中勳貴們舞文弄墨的最愛,然則此五張細綾竹紙上書寫的內容卻是字字驚心,句句奪魄:
致理興化,必在推誠,忘己及人,不吝改過,朕嗣服丕構,君臨萬邦,失守宗祝,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誠莫追於以往,永言思咎,期有復於將來,明征其意,以示天下,小子懼德不嗣,罔敢怠慌,然以長於深宮之中,昧於經國之務,積習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穡之多艱,不恤征戍之勞苦。任信奸言,征師四方,轉均千里,遠近騷然……以上種種,皆上失其道,而下獲其災,朕實不君,人何其罪?……宜並所管將吏等,一切待之如初,淮南、嶺南及江南東西四道,鹹以勳舊,各守藩維……以示朕悔過自新,與民更始之意。
不提霍仙鳴公公讀這一份文字的感受,端坐於御坐之上的當今天子李適則早已是面色煞白,他那習慣性放置於身前御案上敲擊的右手此時也早已收回,青筋暴起的緊緊握住身側地扶手,唯其如此,才能控制住使他不至於當庭咆哮出聲。
且不說這一道「罪己詔」文字本身對這位銳意中興君王的打擊,更使李適耿耿難以接受的是,一旦這道詔書頒行天下,便是他天子威儀盡失之時。介時,不僅他當政以來的革新之策悉數盡廢,而那重現貞觀盛世的夙願也必將如鏡花水月一般,永不可及。
「陛下,地方各道節帥近日多有加急快馬馳京,上書建言罷廢撤並地方節度之策者,而河北四鎮也是蠢動之意欲加明顯,現時京師長安乏鹽缺糧,若不行安撫之策,臣恐社稷難保呀!俯請陛下為宗廟及天下萬民計,速於這『罪己詔書』上加蓋御寶,頒行天下。唯其如此,方可一解覆國之危。」言至此處,年近八旬的代宗朝同平章事李少言,已是顫巍巍拜服於地,語帶嗚咽。
這李少言於代宗朝中任職同平章事達十載之久,其人性情敦厚,最是一個朝堂中有名的「好好先生」也正是緣自於此,值權相元載稟持朝政、大肆排斥異己之時,此老卻得以安享尊容,更以其主掌吏部幾近二十年的資歷和老大的年齡,遂成為整個長安城中除郭老令公外,最為有名的「佛爺」,當此朝政陷於僵局之時,一干王公親貴們便將他搬了出來,行勸諫皇上盡廢舊策、下詔罪己,以安天下之事。
這其間自有說不盡的猶豫、說不盡的不甘,在死一般的靜默中僵持許久,滿臉慘然之色的大唐天子最終伸出滿是汗水的手去,一停一頓的抓向那刻有「受命於天,即受永昌」的玉璽……
正值此時,卻見一身著全身甲冑的護殿將軍急急入內拜伏道:「啟奏陛下,前翰林承旨崔破於汴州譴使呈上八百里加急報捷文書,未知陛下是否允准上殿。」
「什麼。」聞言暴起的李適厲聲喝問道,滿眼之中儘是狂喜與不可置信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