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三日例行假期一晃而過,至此,已是喧鬧了半月之久的長安漸歸寂靜,東西兩市重開,百官按時上衙值事,一切全都恢復舊時模樣。
十八日,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新天子於大明宮含元殿升朝視事,只是與大朝會大有分別之處,乃是此次的朝會依例只有政事堂及京中各部、寺、監的主官方能參與,以輔佐天子決斷天下大事。
也正是在這貞元元年的第一次朝會上,新登基的皇帝陛下一連頒布數道詔書,其中的改租庸調為兩稅法固然是朝中大臣早有所聞;另有如加征「茶」稅,倒也不讓人意外;引起最大爭議的卻是第三道詔書所言的「永撤嶺南、淮南、江南東西四道節度使,復置觀察使、折衝都尉分司文武,二者不相統屬,更一併收回四道徵稅之權,地方用度由朝廷核准實授……」
皇帝陛下悍然向地方藩鎮發動的第一波猛烈攻擊,不出意料的引來朝中反對聲一片,其時,距離安史之亂被平定也不過短短數年時光,朝中許多大臣都曾經親歷這一場長達八年的刀兵戰火,也曾經有過與玄宗、代宗兩位陛下倉皇出逃京城、惶惶不可終日的慘痛經歷;更有甚者,如太子少師顏真卿的兄長顏皋卿更是在此次叛亂中為國死節,是以,此刻這些臣子們一聞李適這道要盡收地方節度之權的詔旨,第一反應不是朝廷威權的加重,反而是遮天蔽日的刀兵戰火。
「陛下,此事實宜慎重從事為好,這一道聖旨頒行,定然會激起地方大變,介時,臣恐有不忍言之事發生,老臣拜請陛下三思而行哪!」出言說話的是三朝老臣王清堂,其人官居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正。
一見是他第一個跳出反對。端坐御座之上的李適頓時面色一寒,只因這王清堂官位雖不尊崇,但由於其人年紀老大;為官又是剛正不阿,是以官聲極好;加之更有三朝老臣的金字招牌掛著,是以在朝廷百官中極有號召力,他這率先發難,不免會引起連鎖反應。
事情果如李適所料一般,隨著王清堂第一個拜倒於地。緊隨其後的便有一連串的官員紛紛效仿,不一時之間,大殿之上已有十數名官員隨後拜倒,其中,六部侍郎便有四位。
隨著一個個官員相繼出列,李適地臉色也是愈來愈黑,他雖是早料到必然有人反對,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有如此之多的人會符合,一時間,在無窮的憤怒之外。這位天子的倔強性子也被全然引發。強自壓下心頭怒火,李適瞥了一眼右排前立的幾人,淡淡道:「三位宰輔於此事上又是怎生看法?」
「地方藩鎮軍政皆統。肆意課稅擾民。而陛下意欲收權於朝,此實乃我大唐萬民之福;如此中興善政,臣自然全無異議;只是如今地方藩鎮實力雄厚,朝廷財力、軍力皆是不足,一個不妥當之間,只恐怕激起大變,王卿正等諸位大人擔心之事也實在是不無道理,以臣之見,莫如再緩得幾年,待朝廷準備的充足些。再行此策豈不是好?」沉吟半晌後,常袞出班緩緩奏道,他話中雖無一字反對,然則卻是暗合王清堂等人之意。
聽聞此言,李適鼻中微微輕哼一聲,一如前時,無一言置評,只是將目光轉向劉晏與崔佑甫兩人,看他們更有何話要說。
在滿殿臣子的矚目之中。緊皺著眉頭地同平章事、領戶部尚書、江淮鹽漕轉運使劉晏緩緩出班奏道:「臣自為官以來歷時數十載,然多是經手錢糧之事,以臣之愚見,收回地方徵稅之權實在是大大的善政無疑,倘若此策能行,三年之內,臣敢保朝廷歲入當為今時三倍之多。」說道這裡,這位天下公認的理財能手一禮之後,再也不發一言。他竟是對收回地方節度權利之事不置一詞。
緊隨其後,剛剛入政事堂數月時光的中書崔佑甫跨步出列,手持笏板道:「陛下今日所頒之詔乃是朝廷必行之政,臣雖以為不免有倉促之嫌,但若陛下聖心已定,臣自當戮力而為,以使此令能得順利行於四鎮。」他這一番言語出口,頓時引得滿殿之中一片愕然,隨即更有無數道鄙視的目光朝他直射而來,眾人萬萬料不到這位素來行事沉穩的崔相公會附議皇帝陛下如此瘋狂的主意。一時間,真個是群臣聳動。
且不言群臣心中是何想法,只是崔佑甫的這一番進言立即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首先便有禮部尚書楊炎出班附議,隨後禮部侍郎、工部盧尚書及中書省下兩位侍郎也隨後跟上附議,雖然人數不及拜伏於地的王清堂等人多,但由於他們權高位顯,是以朝堂之中倒也取得了一個微弱的平衡。
自劉晏出班奏言以來,皇帝陛下那陰沉已極地臉色開始漸漸好轉,待到楊炎等人群起附議,他的心中更是如同三伏之日痛飲了一盞冰珠般,爽利已極。眼見眾人奏對完畢,李適略清了清嗓子正欲開言,卻見那拜伏於地的老臣王清堂驀然提高了音量道:「陛下今日所頒飭令,臣萬死不敢奉詔,臣再請陛下三思。」言至此處,這位性情剛烈地老臣抬頭目恣欲裂的看向崔中書道:「臣請劾崔佑甫阿諛事君之罪,其人首鼠兩端,實無宰輔之才,老臣俯請陛下將其黜落之,以安朝臣萬民之心。」
隨著王清堂的這一聲高呼,頓時又引起蜂擁而上的附議之聲,尤其是門下侍郎張鎰更是全然撇去詔令之爭,開言肆意攻擊崔佑甫、楊炎兩人結黨營私事,竟有趁此良機將二人一舉扳倒之意。崔佑甫雖是礙於身份不便駁斥,然則楊炎見這老仇人又敢如此,那裡還能做半分退讓,當即不假思索的反駁出口,他這一代才子的口舌功夫自非張鎰可比,只三兩句之間已是駁的他啞口無言,惱羞成怒的張侍郎正自挽起衣袖,要再來一場全武行,卻忽聽一聲暴喝:「放肆。」當即氣焰盡消,塌了身子重新拜倒,只將一雙充血的眼睛緊緊盯住楊炎,而他的對手卻是滿臉譏誚之色地對他看也不看,只將這位恩萌得官高位的侍郎大人愈發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看看爾等的模樣,可還有半分朝廷大臣的體面。」面色陰沉的李適厲聲言道,厭惡的瞅了猶自氣鼓鼓的張鎰一眼後,臉上浮起絲絲冷笑的皇帝陛下續言道:「眾卿家且都起身,聽朕給大家說一個故事。」
說完,也不理眾臣子詫異的目光,李適移目於含元殿那金碧輝煌地穹頂,緩緩道:「昔日蜀、魏、吳三國爭霸之時,曹操統領八十萬大軍南下伐吳,當其時也,吳國軍馬不及其四一之數,眼見曹軍兵鋒日近,一時間吳國臣子人心惶惶,群議應當降了曹軍才是,便是連孫策遺命的托孤大臣張昭也持此議,只讓一代英主的孫權也是猶豫不已,所幸,天賜了一個魯肅於吳國,只短短兩句話便堅定了吳王的必戰之心,這才有了千古流傳不絕的赤壁大戰,諸卿可知當日魯肅對孫權所說的是何言語嗎?」
如今殿中所立者,且不說顏真卿這樣的一代大儒,便是其他人又有那一個不是讀破了萬卷書的?對那三國史事可謂是亂熟於心,那裡會不知曉魯肅所說的那一句千古名言:「彼輩降敵不失公侯之位,大王若降敵,欲做一富家翁而不可得。」心底一遍遍品味著這句話,眾臣子只覺有一股莫名的寒意驀然而起,頓時,整個含元殿內竟是鴉雀無聲。
看到這等場面,收回目光的李適又是譏誚的一笑,振臂起身,留下一句:「此事朕意已決,諸卿依詔遵行便是,若有心存怨憤,敢於懈怠公事者,朕雖欲饒爾,國法卻是不容!」不容眾臣再言,便轉身向後殿行去。
「陛下,老臣自開元年間入仕以來,兩出長安、侍奉三朝,自問一片忠心,不想今日見疑陛下,老臣還有何面目忝居人世?」一言即畢,這位一生剛烈的老臣再發一聲悲呼:「大行皇帝!老臣無能,不能勸阻陛下行此亡國之政,這就來先皇請罪。」隨即,在滿殿人愕然的驚呼聲中,大理寺卿正王清堂猛然起身,疾衝幾步,竟是以頭撞向含元殿中的盤龍柱,一聲悶響之後,這位三朝老臣軟軟倒地,一股股噴湧而出的鮮血片刻之間便將他身側明亮如鏡的地面染的一片艷紅。
見到如此一幕的李適也是一驚,面色驀然發白,沉吟片刻後,終於將心一橫,一言不發的出殿而去,空留下身後一片惶急紛亂的聲聲叫喊在含元殿上迴盪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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