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正元月夜,尤重看燈時
經過近半月的喧囂,時節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上元」佳節,在這個唐人最為熱鬧的日子,又恰逢新皇登基改元,是以當今天子李適一道詔書頒行,整個長安京中接連三日金吾不禁,准坊市民眾通宵達旦於街市觀燈,皇城也於這三日間對萬民開放,而宮城則是對官員女眷開放,准其遊覽禁宮,以為天子與萬民同樂之意。
作為正大受皇帝陛下寵愛的證明,大唐工部司員外郎崔破也得到了一個在宮城承天門上觀燈的席位,從而以六品官階的身份與諸位王親貴胄列席並坐。
因為去歲曾隨駙馬郭曖經歷了一番京中上元之夜熱鬧不堪的景象,是以再次面對長安舉城歡慶的景色時,有了一份心理準備的他也就不至於似前時那般震驚。同樣也是吸取去歲的教訓,崔破早早便已動身,只花費了近一個時辰方才來到皇城與宮城交界處的承天城樓,此時的承天樓頭,早被無數絢麗的錦緞裝飾的華麗無匹,在一排排五色花燈的照耀之下,這匹匹織綢表面輝映滾動著五彩霞光,當真是華貴逼人。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當工部司員外郎崔破抵達城樓上時,早有許多著朱紫衣衫之人安然在坐,只將他這一身綠衣襯得極為別緻,一路行禮過去,當崔大人坐定下望之時,天色漸昏的承天街上已是萬頭攛動,熱鬧不堪。
因皇城與宮城相連,為禁宮的安全護衛計,整個隔開兩城的承天街直闊達八百餘步,間接形成了當世最為廣大之廣場,其最大容量竟可達十餘萬人,是以,這裡也就成了天子接見萬民的最佳處所,因此也就有了「橫街敞御樓。萬人朝天門」之說。
眼見天色漸黑,長安各處星星點點的***已然燃起,恍若夜幕下的璀璨群星,將這座天下間最為華美的城市裝點的清麗可人。
也隨著這星星點點***地燃起,京中重量級的王親貴胄們及政事堂中各位大佬們紛紛抵達,眾人又是一番忙不迭的上前見禮,孰知不等眾人寒暄得幾句,忽見承天樓頭升起一盞碩大的明黃燈盞。上面精工刺繡的九條騰龍在***的催逼下直如活了一般,引風聚雷、傲視天下,端的是霸氣十足。
隨著這一盞燈籠升起,城樓上的王親顯宦及城下地普通百姓皆應節拜倒於地,一時間海嘯山崩般的「吾皇萬歲」之聲響徹寰宇,在這漫天的稱頌聲中,剛剛改元天下未久的大唐天子李適陛下身著一身滾龍常服正式抵達。
在這百萬人跪拜的城樓上默立了片刻,滿面紅光的皇帝陛下方才高聲喚了一句:「平身。」隨著這一道敕命,那盞碩大的盤龍燈盞三升三降之後。在一片如滾雷般的「萬歲」謝恩聲中。百官及百姓盡皆起身。不過數息之間,滿城早已備好的***同步點燃,適才璀璨的群星瞬時間化為如練地銀河。金吾不禁地都城長安正式迎來了它「花市燈如晝」的上元之夜。
隨著皇帝陛下舉盞邀飲,承天樓頭的宴席正式開動,一眾顯宦們於觥籌交錯之間,隨意欣賞起城樓之下走過地各色花燈,是夜,凡是自詡別緻精妙的花燈必然會由此地經過,一求能得到天子的垂目與賞賜。
崔破邊舉盞淺淺的呷著手中貢品葡萄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與身邊的駙馬郭曖說著閒話,這郭駙馬又照例數落了一番他這侄婿不該只飲「娘們兒」才喝的「軟酒」後,抬手之間便將一盞三勒漿飲的乾淨。少不得要讓崔破還擊上一句「牛飲」。
數盞已盡,正在崔破饒有興趣的看著下面那或造型奇特、或顏色端方的各式花燈時,卻見一個黃門小監自席後預留地便道輕輕靠了上來,傳天子召見之旨。
崔破微微一愣後,對身邊的郭曖小施了一個眼色後,便隨著那小黃門自席後去了。
來到天子建於高台上的御輦之下,崔破一禮之後便在李適的示意下靠往輦下右側,皇帝陛下臉上和煦之色不變的側身輕輕問道:「四道武庫軍器之事可曾辦妥?」
「臣之屬下柯主事昨日方從四鎮趕回,十五萬件精良甲器一件不少。四道武庫守備已經驗收完畢,還請陛下放心!」微一躬身,崔破細聲言道,隨即,他又跟上一句道:「臣轄下之晉州新軍欲借這新春之機長途演練,此事需要穿州過府,俯請陛下允准。」
「好,軍器之事崔卿當記一大功;至於卿家這州軍拉練之事,你自去與河東道節帥及兵部商議便是。」聽聞軍器之事已是辦的妥帖,李適出言讚道。
正在崔破心下大喜,欲要開言稱謝之時,忽聞城樓上下傳來一片齊齊的驚歎之聲,引得君臣二人齊齊探頭下望。
只見承天樓下在剛剛經過了一隊「獅燈」之後,又走上了一大隊浩浩蕩蕩的的隊伍,只看他們的衣飾裝扮,分明便是京中作場的工匠們,而之所以能引來眾人齊聲驚呼倒不是因為這支隊伍的龐大,而在於他們那花燈的巨碩無匹,一個個被染成艷紅的花燈足有四五人合抱那般大小,隱約之間,可以看到隱隱上有字跡,除了這十二個碩大無朋的巨型花燈外,其他的一些動物類造型花燈也是極盡巨大之能事,故而惹的眾人一片驚歎之聲。
「崔卿這是要做什麼?」看到這等陣勢的李適微微一笑向身側崔破問道。
崔破只是當日與那些一等匠人們提了一句要制幾個花燈,應應上元節的喜意,但卻是沒想道他們能整出這麼多「大傢伙」出來,此時吃皇帝陛下一問,他也是一片愕然,答不上話來,所幸已經行至承天樓下的工匠們已經開始了動作,引得李適頻頻張望不已,免除了崔大人的尷尬。
在萬眾矚目之下,工匠隊伍緩緩於城樓下方立定,隨著一個頭領的呼喝。只見幾十個年輕匠人紛紛掏出懷中引火之物,鑽於花燈之下,片刻之間,眾花燈已被全數點燃,真個是流光溢彩、華麗非常。
這且不算,待那燈中火油盡數燃烈之時,只聽那頭領高喝一聲「放!」。頓時,這二十餘盞花燈盡皆騰空而起,緩緩上升,原來這些以桑皮紙製成的花燈竟是效「孔明燈」之法,能於夜空飛行的。只是能將如此大的孔明燈安然放上天去,這些個一等工匠們也算是人盡其才了。
因花燈之間自有細繩連綴,是以並不個個飄散,眼見已到舉城皆見的高度時,下方之人用力牽引使之定於空中,只見個個艷紅的火球於空中綻放,只將清寒地夜色也點綴出幾分溫暖的喜意。煞是奪人眼目。
待那花燈定住之時。早有好事者高聲念誦出了燈上那個個泥金大字:「天子萬年、貞元萬年、盛世萬年。」而在這十二盞主燈之外,更有許多龍、鳳、麒麟等祥獸花燈上則寫上了「大唐工部司員外郎崔破敬制」的字樣。
略等了片刻。約略眾人都已看的分明之後,在那工匠頭領的一聲招呼下,近三千人的隊伍齊聲高呼:「大唐工部司員外郎崔破恭祝天子萬年、貞元萬年、盛世萬年!!!」想來這一聲齊呼他們私下已是琢磨過許久,是以雖有三千人發聲,卻是整整齊齊,更無半分雜音。
既有這三千人帶頭,正被說出心聲、酷愛熱鬧的長安坊間百姓那甘落後,齊聲隨之高呼,由近及遠,一波傳過一波。一時間「天子萬年、貞元萬年、盛世萬年」的呼喝之聲滾動全城,只將城外無數夜棲地宿鳥全然驚飛,唧唧喳喳的應和著這歡快的雷鳴之聲。
初時,聲音尚是蕪雜,待數聲過後,已然是齊整一片,這浩大的聲響再吃那城牆反射而回,欲發跌宕不休,此時的長安已然全被這一片聲浪包圍。
花燈及呼喝稱頌之聲初起之時。城樓上的王親貴胄們都被這驀然而來的一幕驚的呆住,待那聲音愈來愈響直到舉城同呼,一干人等再也按捺不住的離席拜倒於地,隨著那驚天動地的呼喝聲高聲向御座之上地天子陛下稱頌不已,一時間,除了天上那數十盞花燈之外,整個承天樓頭只有正值壯年地皇帝陛下在一片「萬年」的呼喝聲中臨風而立,威武不凡。
剛見那數十盞碩大花燈之時,李適已是忍不住的起身瞭望,及至隨著一波波「天子萬年、盛世萬年」的呼喝聲跌宕不休的傳來,這位長懷雄心的壯年英主再也抑制不住的全身顫抖,疾步跨下御輦行至城頭,舉目望處皆是密密匝匝的長安百姓,邊仰望天際花燈,邊應聲呼喊,見到新天子現身城頭,城下百姓一片癡狂之下俯身拜倒,只是口中並不稍停,反是更添了三分氣力,聲音愈濃。隨著承天樓下百姓開始拜倒,直如同推翻了一幅碩大的「多米諾」骨牌一般,以皇城外接的朱雀大街為中心,捲起一片人浪,整個長安近兩百萬百姓於城中四處拜倒,一邊口中隨眾叫喊不停,一邊將目光緊緊看向花燈照耀之下的承天城樓,這一刻,癲狂中的黃金之城以全然拜倒於這個剛剛登基數月之久的天子腳下。
眼中看著拜伏於地地長安萬民,耳中聽著整齊劃一的「萬年」稱頌聲,李適的臉色愈來愈紅,直至最後竟是抑制不住的淚流滿面,依稀之間,他似乎也感受到了貞觀年間太宗陛下出受萬民朝拜的榮光。無語凝咽之中,他也只能徒勞的一遍遍向城樓下揮動自己的雙手,在這一刻,浮現於這位皇帝心中的是榮耀、激動、亦或是責任,也就不得而知了!
這一波波舉城稱頌的高潮在許多人喉舌沙啞之後方才漸漸止住,隨著面上淚痕宛然地李適一聲大喝:「平身!賞!!!」再一次的「多米諾」骨牌滾動,黃金之城方才漸次回復平靜。
李適待百姓盡皆起身後,方轉而向御輦而去,及至行到崔破身前之時,卻猛的站住將這始作俑者細細凝視許久,也只說得一句:「崔卿,你好……好……好!」後便再也說不下去,一個跨步間上了御輦坐定。
隨即,崔破的坐次便由敬陪末座轉為高居御輦之下,比那首輔常袞更為靠前。只將這位肩膀上跑不得馬、肚子裡也撐不得船的宰相大人氣的面色發烏。
崔破固辭,奈何皇帝堅不允准,被花燈之事打了一悶棍的他也只能無奈坐了,只是絕不肯左向去看常袞那一張臭臉。
隨後,興奮激動難抑的新天子開始了頻繁的舉盞邀飲,饒是崔破僅已海東貢酒蒲桃釀應戰,也是弄得醉意醺然,而大盞痛飲三勒漿的李適則更是不堪。
隨著一輪微染金黃地圓圓皓月漸升漸高。兩更的「梆梆」報時聲隱約傳來,酒意上湧的皇帝陛下不堪再坐,乃搖晃著起身欲下城樓向內宮而去,他這一番動作只讓群臣又是一片拜倒,恭送聲不絕。
崔破也是隨眾拜倒,不合那李適經過他這坐席之前時,竟是俯下身子將他衣袖一把握住,便向外拉,無奈之下,員外郎大人也只能屈膝起身繞過座席。在皇帝的牽引之下、在王公親貴駭然的目光之中。緊跟天子下樓而去。
剛剛下得城樓,不待李適登上早已備好的八乘御駕,只見遠遠處卻有兩個禁軍押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娘子自一旁經過。
「幹什麼的?」醉眼朦朧的天子用一種發飄的語調問道。當即便有身側的小黃門幾步上前將三人帶過。三人來到近前,那兩個禁軍士兵伏地拜倒行了參見大禮後,不待發問,已是開言奏道:「今日宮城對京官女眷開放,不合這小娘子竟敢將宮中賜酒的金盃私自藏匿,問她是那家親眷,又只是不肯開口,奉霍仙鳴公公令,小的們正要將她押赴長安縣處置。」
崔破抬眼處見那小娘子身著五品孺人服飾,只是此時只顧低頭啜泣。故而看不清她的容貌,聽那兩個禁軍奏報,她也並不反駁,想來這竊取金盃之事竟是不假,不免好奇心大起。
「說,為何要私藏金盃。」與他一般心思的皇帝陛下在小黃門及崔破的攙扶下勉強站定,語聲含糊問道。
孰知那跪倒於地的小娘子卻只是哭泣,竟是半言不發,等了片刻。漸漸不耐的李適正欲發怒,卻聽身側一人道:「她是官宦家眷,陛下還要為她稍存些體面才是,給筆墨讓她寫。」
「給她筆墨。」不假思索的李適當即依言吩咐道。
不一時,筆墨取至,此番這小娘子倒是沒有拒絕,藉著御駕上的車燈,伏地於紙上書寫了起來。不一時寫畢,停了手中羊毫,自有一旁侍侯的小監上前接過,在李適一聲:飭令下,朗聲念誦起這一首狀詞來:
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出端門。貪看鶴陣笙歌舉,不覺鴛鴦失卻群。天漸曉、感皇恩,作宣賜酒飲杯巡。歸家恐被翁姑責,竊取金盃作照憑。
至此,崔破方才明白,原來這小娘子卻是因貪看宮城美景,晚了時辰,與在宮城外等候的郎君也已失散,為免回家被翁姑責備,乃藏下這兩支金盃以為憑信,難得的是,她於心慌意亂之下,竟能於如此短短的時光製出這樣一首意興頗濃的詞作來,其才華倒也當真是不可小覷。
「哈哈!有意思,這小娘子竟然還是一個女中狀元,來呀!將那金盃還了給她,爾等隨崔狀元將她護送回府上。」一句說完,李適又是一聲哈哈大笑,嘀咕了一句:「狀元送『狀元』,倒也是一段佳話!」後,方才鬆開員外郎大人的袍袖,轉身上車回宮而去。
聞聽這樣一道聖旨下達,崔破直與那兩位禁軍軍士面面相覷,直有哭笑不得之感,那位自知大難已過的小娘子卻是趁機偷偷抬起頭來,要看一看這位名播天下的「俊俏才子狀元」到底是何模樣。
崔破自知若是遵了這道聖旨將小娘子送回家,只怕明日就不知道會有多少流言將於京中流傳,苦笑一聲,也只能破財免災,將兩貫錢丟給那兩個道旁等候的禁軍軍士,聲言出了問題自己一力抗住之後,才哄得二人獨自護衛那小娘子歸家。
看著三人漸次去遠,崔破也沒了再上城樓的心思,轉身出了皇城,坐上車駕,穿過擁擠的人群自回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