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當日門下侍郎張鎰與禮部尚書楊炎在含元殿大打出手後的第四日,傳詔中官抵達正被勒令「閉門思過」的二人府邸,以嚴厲的措辭切責二人目無君上、盡失大臣之體的悖逆行為,但大大出人意料的是,皇帝陛下對二人的處分全不如諸衙官員猜測的那般嚴厲。始作俑者的張鎰也不過是被罰俸一年,仍掌門下省事;而禮部尚書楊炎更是僅只罰俸半年,照舊主理部務。但是與對待二人的寬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對作場舞弊案涉案人犯們的處罰極其無情,沒有再召見任何官員共商,李適悍然下令將此案全部涉及的三百七十八人一併斬首示眾,也正是這樣一道血淋淋的詔書使習慣了先皇寬仁為政的各部官員及長安城百姓們,直觀的感覺到大唐江山易主的震撼。隨著三百餘顆血淋淋的腦袋被砍下,長安皇城各部衙門理事風氣為之大變,去除了許多悠閒懶散風氣的皇城看起來更有了幾分一國中樞的模樣。在經歷了這樣的刺激後,皇帝陛下依照工部司員外郎崔破建言而下的第三道關於撤並少府、將作兩監的詔書反而沒有引起太大的波動。兩監合併以後仍采「將作」舊名,但其實際管轄權卻被皇帝明令劃撥於同平章事、中書令崔佑甫門下,而其轄下七十六家作場的直管權也順理成章的落到了被皇帝切旨慰留的工部司員外郎崔破身上,官僅六品,卻執掌京中數十萬工匠生死,朝廷的這一道任命使許多人又羨又妒,然則有被貶往郎州的殿中侍御史虞準可為前車,面對正當紅的狀元郎,他們也只能強壓下心頭的不平,接受了這一現實。
一時間,工部司員外郎崔破的行情猛然看漲,從而引發了一陣前往崔府探病的熱潮。所幸有皇帝陛下親下手詔調撥的一隊禁軍於崔府護衛,否則只怕是仍舊躺在榻上的崔破想要安生休養也難。
安靜而隱有花香流動地臥室內,因失血而變得嗜睡的崔破自睡夢中緩緩醒來,抬頭看了看房內四處安放的金黃菊花,嘴角扯出一絲淺笑的他,於腦海中驀然閃現的是娜佳金花那燦爛清澈明淨的笑容。
「公子,你醒了。」一聲驚叫自素來不輕易開言的枇杷口中發出,隨即她便上前輕輕柔柔的將崔破攙扶著靠起。她地動作細膩而溫柔,直讓人舒爽無比。
「枇杷妹妹,將來誰娶了你可真是好福氣!怎麼樣?有沒有中意的心上人,待我身子好些後,前去稟明母親大人,一定要將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這樣於你也是一個好的歸宿,於母親也是了了一樁心願。只是石榴這丫頭可就讓人為難了!哈哈。」身上傷口漸漸癒合的崔破心情大好,是以開口向嬌弱嫻靜的枇杷出言調笑道。
「那於公子你呢?」枇杷呢喃著輕輕說了一句,不待未能聽的清楚的崔破再行發問,卻聽門外傳來一句:「公子你壞死了。剛剛才醒就不說好話!」的嗔語,卻是石榴及菁若三人奉著老夫人往崔破房中探病而來。
「你這死丫頭,越來越沒個規矩,死呀死字的是能隨便說地嗎?」見兒子身體大有好轉。崔盧氏心頭輕鬆不少,轉身向出言無忌的石榴訓斥道。
「阿若,母親大人身子不好,此次又吃了驚嚇,正該在房中安心調養才是,你怎麼……」見母親到來,欲起乏力的崔破向手捧補湯的菁若說道。只是不容他將話說完,早為崔盧氏接話道:「我這三個媳婦兒可都是孝順地緊,這次是為娘自己要來的,阿若也勸了許久的。可不許你讓她們吃了委屈!」
對著菁若微微一笑後,崔破謹聲應「是」探問了病情後,幾人便在房中榻旁隨意閒聊開來。
崔破固然是強打起精神哄的母親高興,便是幾女也是幫襯著盡揀一些熱鬧、吉利的話來說,中間有石榴這個活寶在插科打諢,更有娜佳金花時不時冒出一句發音怪異的官話出來,只惹的眾人歡笑不斷,老夫人也大大減少對兒子的擔心,被幾人哄的喜意連連。
這一番天倫之樂直延續了近半個時辰,老夫人在殷殷囑咐枇杷小心照顧後,方才起身,在弱衣和娜佳金花的攙扶下回房而去。而菁若則留了下來給崔破餵食補藥。
「阿若,這今日辛苦你了!待會兒你也趕緊回房好生歇著去。」見到近在咫尺地菁若那黑黑的眼圈,大感心疼的崔破柔聲說道。
誰知他這句話又招來菁若串串晶瑩的淚珠,崔破知她所想,心下大是愧疚之下,伸手掩住了她的口,復又順勢而下輕輕握住她捧碗的纖手,一時間,房中便升騰出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柔情蜜意。
對視著喝完補藥,精神略有不濟的崔破強勸菁若回房休憩之後,自己也沉沉睡去,再醒來時已是暮色四合時分,呷了幾口茶潤過嘴唇之後,百無聊奈的崔公子讓枇杷喚過滌詩前來。(
「公子,您身子大好了嗎?」滿頭大汗地滌詩惶惶急急的隨著枇杷來到,低眉順眼的說道。
近幾日少見自己這書僮的崔破心中本有幾分溫情,想要溫言勸勉他幾句,以示自己對他的關心,只是一看到他那滑頭滑腦的模樣,終究是忍不住的板起臉來,厲聲說道:「你又跑到那裡去廝混了,每日的課業可都做過了?看看你這模樣,莫非我日日讓你養氣、靜心的話都白說了不成!」
低肩塌腰的聽公子訓話完畢,面不變色心不跳的滌詩方才開言說道:「公子,我今日出府上街看朝廷殺人了,三百多人哪!一聲令下都被砍了腦袋,長安半城人都去看了,他們都說……」瞥了一眼崔破,滌詩變的期期艾艾起來。
聽說朝廷一次明正典刑了如此之多的人,崔破已知必是京中作場涉案人員無疑。心下一顫的他閉目沉吟了良久,方才開言問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也不知道是那個天殺的把公子在晉州之事傳揚的滿城皆知,所以觀刑的長安百姓都說公子即不是文曲星,也不是武危星下凡,而是一顆實實在在的殺星,只要您走到那裡就必定血流成河。還說,這下京中作場裡面的工匠們日子該不好過了。」滌詩越往後說聲音越低,一邊偷偷抬頭打量崔破的臉色。
長安城內外作場七十六處,共有工匠近十萬,再加上他們的家人親眷,直接與作場相關的人員幾佔整個城中人口的五一之數,是以此次之事足以使整個京中震動,而始作俑者的崔破,在坊間的形象也由溫文爾雅、風流俊秀的狀元公一變成為心如鐵石、殺人無算的殺星酷吏。
聞言泛起連串苦笑的崔破一愣問道:「什麼他們的日子不好過了?」
「陛下已經下詔將少府監和將作監拆並而成新的將作監衙門,歸伯老爺管轄,而京中作場這一塊可都是該公子直管了,這是前日的事情,伯老爺家的崔四書來通報過,是夫人接待的,因怕打擾了您的休養,所以就沒跟您說。」滌詩見公子聞聽那些個閒言碎語後並沒有生氣,一喜之下將這些事一併說出。
「那我的請辭折子呢?」聞言,見自己計劃初見成效,心中大定的崔破隨意問出了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公子的請辭折子已被駁回了,皇上更下了旨意慰留公子,那宣旨的太監說話拽文的緊,我也沒能聽懂,不過張帳房說那些都是好話,如今聖旨還供奉在正堂香案上,等公子好了自己去看!陛下還派了一隊禁軍護衛著府邸,他們那鎧甲可真是漂亮的很哪!」與有容焉的滌詩得意洋洋的說道。
「什麼,一隊禁軍!」崔破聞言一愣,當即對滌詩吩咐道:「你快去夫人處,讓她設宴好生款待那些禁軍,再厚厚的打發了,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們請了回去,這事刻不容緩,立即去辦!」
「公子,那您的安全……」滌詩猶豫著還要再說,但見公子正對他怒目而勢,滿臉急促之意,遂也不敢多說,施了一禮後,轉身飛奔而出。
「我一個六品小官那能享受得起這等待遇?這不是授人以柄嗎?阿若呀,阿若!」崔破苦笑搖頭感歎了一句後,隨即閉目開始再次琢磨七十六家作場整改之事,面對即將到來的一連串戰事,作為最主要軍器保障的京中作場實在是至關重要,而第一次能夠有機會總體負責方面之事的崔破實在是不敢輕乎,於他而言,這走向盛世大唐的第一步是萬萬不能有半點差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