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正值昇平公主臉色慾變之時,崔破方才開言答道:「在晚何德何能,竟蒙公主、駙馬如此厚愛!尊者之命,原不敢辭,只是茲事體大,若任由小子自絕,恐是於禮不合;再者,科試將近,在晚實在無心於此,還請公主及駙馬明察。」說話之間,崔破也不忘頻頻以目光示意郭曖。
「『士庶親迎之儀,備諸六禮』本公主豈會不知!今日只是先詢問一下你的意思罷了,令母遠在千里之外,這京中堪做你長輩的便只有崔中書了,待你科試揭榜之後,這些個『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諸事,自會有人來操辦,無須你費心;至於今年的科考,你更是無須擔心,昨日得太子消息,今年的主考便是經你伯父大力舉薦方才得以回京、官復原職的吏部侍郎楊炎,楊公南,既然是他主考,十一郎又是才名滿天下,本科定無不中的道理。你便安心準備好大登科後小登科吧!」說到這裡,公主也是忍不住抿嘴一笑,也不等崔破答話,便自顧言道:「我還要去將這個消息告訴那丫頭,便不陪你了,且讓外子陪你再飲幾盞」說完在滿堂中人的恭送聲中,起身繞過屏風自去了,只留下愕然驚立的崔破與一旁哈哈而笑的郭曖。
崔破萬萬料不到自己的一番委婉拒絕之辭,會被公主曲解如此,正不知如何收場,復又聽到郭曖如此笑聲,分外刺耳,一時也顧不得他駙馬的身份,轉身怒道:「枉我與你傾心相交,這關鍵時刻卻是不肯施以援手」
「男婚女嫁,本是人倫大道,正應恭賀,十一郎又談什麼援手?」笑意未消的郭曖高飲一盞後道。
「哼!那個什麼叫『菁若』的女子鬧市捕人、稟性頑劣,她若進了我家之門,恐難免凌辱夫家之事,家母體弱,那裡禁得這般折騰!到時若是家門失和,你我又當如何自處?」崔破回到座中怒意未消的說道
「這斷無可能,菁若素來謹守閨門儀範,是以最得阿爹及府中各房愛重,加之她性情溫婉、更兼貌美冠京華,這兩年京中凡是自詡家世可及的貴胄子弟,上門求親者不知凡己,卻無一人中選;若非當日壽宴她偶爾見你一面,更為你之詩才所惑,稍有意動,我夫婦又豈會如此!你莫要得了便宜還要賣乖!」郭曖始是驚詫,隨後更為崔破細細解釋。
當此之時,滿心煩悶的崔破又如何聽得入耳,鬱鬱更飲了幾盞,辭卻郭曖盛意挽留,自領了滌詩回崇唐觀中不提。
第二日,崔破閉門謝客,欲要凝神溫書,卻又那裡能夠,心煩意亂了許久,見天已近午,終究按捺不住,出門牽馬向崔中書府中行去。
待趕到通義坊中,崔佑甫亦是剛由東宮回到府中,更換了常服,正待要用午餐,崔破也不客套,「食不言」的陪他用過,二人復來到後進那一間雅致的書房之中,端茶敘話。
崔破因將昨日郭府之事一一備敘,正待請他略為圓轉,婉拒了這門親事,卻見那崔佑甫自座中一驚起身道:「你說為你所保的是郭家三房的菁若小姐?」
「正是」崔破見眼前這位素重修身、最是講求「每逢大事有靜氣」的族伯聽聞此名後,如此驚詫以至忘形,心下也是訝意,遂鄭重答道。
「哦!那你倒是福緣不淺,這京中王親顯宦多有,但若品評各家閨閣,無論樣貌、品行當數這位郭菁若為京師第一,郭老令公之孫輩何止數十,但最得他寵愛的卻是這菁若姐妹兩人,你若能娶妻於她,實在是一大幸事」崔佑甫拈鬚微笑,緩緩說道。
聽他此言,崔破心下愈加迷惑,心中暗道:「莫非這郭菁若並非當日的那個刁蠻『阿若』」口中卻是答道:「伯父,這世家女子自小嬌慣長大,脾性又能好到那裡,恐怕也是一份好,便被人誇大了十分;亡父早逝,全由家母將我辛苦養大,晚輩實不願娶一豪門家女,將來若是母親因此受屈,我這心中委實難安,還要請伯父翌日為我推卻此事為宜。」
「哦!」崔佑甫似是沒有料到崔破有此話,又是驚異出聲,卻不急於答話.沉吟半晌道:「當世之臣子,若論榮寵之重,威望之隆,再無一人可堪比擬郭老令公;再則,昔日當今陛下寵愛妃子獨孤氏,生子韓王炯,這獨孤氏為子孫計,曾與奸宦劉清潭等密議動搖東宮,雍王適殿下之位可謂岌岌可危,全仗昇平公主懇請老令公出面首倡百官上疏,方才得保其位,是以太子殿下對公主多有感激之意,近數年來,更是但有所請,從不為逆。而公主此人最重皇家威儀,又最是護短;今次,她親自作伐,為你所保的又是最得老令公寵愛的三房菁若,這郭菁若近年來不知拒絕了多少京中王孫親貴子弟,今次主動求婚,若為你所拒,她必招人恥笑,恥笑她與恥笑郭老令公與昇平公主何異?介時,你又將如何自處,這其中的關節你可都想過了嗎?」愈是說到後來,他的話音愈是緩慢、低沉,只讓崔破聽得目瞪口呆,口中虛張說不出話來。
「你博陵崔氏身處河東道定州,比鄰成德、幽州、魏博三叛鎮,可謂最是身處嫌疑之地,只怕你此番之拒,也即種下異日家族致禍根由;再有,幾日後便是進士科試之期,莫非你真個準備從此悠遊林下,不復仕宦?;即便你能如此,當今太子有太宗之志,異日繼大位之後,必然一改當今對藩鎮姑息之策,揮兵討伐,這天下刀兵四起之日,為期不遠,昔日,安史亂時,有『天街踏盡公卿骨』之說,公卿尚且如此,介時你一個白身士子又如何得以庇護高堂、妻兒?這些你可又曾經想過?」見崔破無言,崔佑甫復又變換角度敘說,只聽得崔破心灰若死,卻一句也是反駁不得。
「你自幼便是飽讀聖賢之書,這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豈會不知,方今我大唐正處於危機存亡之時,正是我輩儒生用命天下,一展雄才之時,十年學得文武藝,一朝貨於帝王家;又豈能為一女子置個人前途、家族安危、邦國興衰於不顧,你這想法實在昏聵之極!」見崔破並不答話,那崔佑甫續又說道,只是話到此處,他已是神情激憤,眼中滿是「孺子不可教也」之神色。
略等了片刻,見崔破依然無言,崔佑甫更不再說,轉身向外行去,只是到得門口之時,並不轉身,口中幽幽留下一句:「莫要忘了高宗朝時薛紹故事!」一言即畢,出門而去,轉眼不見。
「薛紹……薛紹…」崔破坐在胡凳之上,口中喃喃念道,他如何不知這段典故?當日高宗朝時,太平公主最得寵愛,待她到了婚嫁之齡,天子為其挑選的諸多親貴子弟全不滿意,偏是看上了已經娶有正妻、夫妻恩愛無比的薛紹,這薛紹初時還是百般抗拒,但最終不敵皇室、家族、雙親諸般壓力,雖然已是病骨支離,卻換不回皇家半分退讓,最終只能黯然休妻,未久即鬱鬱而終,這崔佑甫的言下之意,只讓身處炎炎夏日的崔破,也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一時心思茫然,渾然不知該何以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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