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四年,青,謚曰烈侯。大將軍青凡五出擊匈奴I萬餘級。一與單于戰,收河南地,置朔方郡。再益封,凡萬六千三百戶;封三子為侯,侯千三百戶,並之二萬二百戶。其裨將及校尉侯者九人,為特將者十五人。
自衛氏興,大將軍青首封,其後支屬五人為侯。蘇建嘗說青:「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士大夫無稱焉,願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者,勉之哉!」青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彼親待士大夫,招賢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
凡十一歲而五侯皆奪國。戾太子敗,衛氏遂滅,而霍去病弟光貴盛,自有傳。
——《漢書#8226;衛青霍去病傳》
一踏入衛府便可以聞到濃濃的藥味撲鼻而來,霍光伸手掩了掩鼻子,好一會兒才習慣那味道。他身側的劉葭則是第一次來這久聞大名的大司馬大將軍府第,她一面跟著衛府下人行走,一面小心地張望著。
兩人在管家的帶領下,很快來到了衛青的房間前,衛青長子衛伉在門口相迎恭敬地向劉葭行禮道:「臣見過廣玉公主殿下。」
「免禮。」劉點了點頭,說道,「大將軍在裡面吧。」說罷,便向裡面走了進去。
室內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氣味,悶得讓人難受,外間的几案上放滿了各種湯藥,有兩個婢女正收拾著桌面。劉葭走進內室,撩開簾帳,見床榻旁有兩位婦人正暗暗拭淚。跟在她身後的衛伉立刻上前一步,對其中一位婦人說道:「母親,你和郭姨娘(姑且這麼叫)先退下吧。讓公主看看父親。」
那二婦人聽了衛伉的話後,便乖巧地退了下去,霍光在衛伉身側,靜靜地看著二人。他知道這二人便是衛青的妾室,俱是衛青在封侯之前所納,只是這些年來,雖然二人先後為衛青生下了三個兒子,可衛青卻始終沒有將其中一個扶正的意思,也沒有迎娶一個名門大族之女的意向。堂堂當朝大將軍,竟然一生不曾迎娶正妻,此事也是朝中一大奇聞。霍光看著二人那略微有些熟悉的眉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
劉葭跪坐下來,從被子裡掏出衛青的手,為之把脈。那是一雙乾枯瘦弱的手,你完全想像不出這手的主人,曾經五出匈奴,馳騁疆場,所向披靡。劉聽著那微弱而紊亂的脈象,不由得搖了搖頭。
這分明是油盡燈枯之象。她暗暗道。
她再抬頭觀其色,卻看到衛青眉宇間有一股死氣,然而,令她心驚的卻是衛青的雙眼卻忽然睜了開來,出神地注視著她。
「……大將軍?」劉葭試探性地問道。她懂事以後,衛青就處於病退狀態,這倒是她第一次與衛青如此近距離的接觸。
「公主長得真像你母親。」衛青忽地釋然一笑,說道。
劉葭見他笑得艱難,便從隨身行囊中,拿出一包銀針。她手持銀針,對衛青輕聲道:「大將軍,葭並非神仙,也沒有回春妙手。但憑借此針,應該可以讓你不那麼痛苦。」說罷,她伸手將被褥掀開,解去衛青的上衣,手腕輕抬,下手如飛,玉手過處已是銀針林立。
當她停下手,糾纏了衛青近一年的病痛竟神奇地徹底消失了。衛青的神色趨向平和,他掃了一眼不遠處的衛伉與霍光,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復轉過頭,只怔怔地看著劉葭。
衛伉原本擔心那事之後,第一次清醒過來的衛青,會因為心情激憤而在劉葭與霍光面前露出什麼馬腳,見他神態平和,心中不禁暗暗鬆了一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劉葭都有些不自在地扭動地扭動,這位衛青將軍的眼神太過攝人,讓劉葭有一種被人透視的感覺。衛青見她不安,便斂眉低眼,說道:「老臣多謝公主。」
「不過是舉手之勞。」劉得體地應對道,「可惜晚了。若再早上一些時候,不說治癒,只是為大將軍延年,以葭之力應是可以辦到的。」
「是嗎?」衛青自嘲地笑了笑,說道,「這就是報應。」
「銀針之力能緩和大將軍的病痛。施針一次可保四個時辰無恙。(此處純屬虛構,如不符合醫學常識,實屬正常)」劉葭開口道,「葭會定時來為大將軍施針……」
「這倒不必了。這種程度的痛楚,遠比不得戰場上馳騁之時所受的傷。」吧。」
……
霍光作為衛家的一員親屬,這位當朝大將軍的葬禮,他自然是要參加的。他為衛青上完香後,一起站在掛滿白色幔帳的靈堂上,凝望著那寫著「漢大司馬大將軍」的牌位,心中長歎了一口氣。
衛青,始終是位令人尊敬的長輩。這位大將軍此刻走了,倒也免卻了他與他之間,將來可能的衝突。而這位始終謙卑寬厚的長者,也可以免於看到興起於他手中的衛氏家族的覆滅。
只是,
想到數日前,自己與他的最後一面,想到他那帶著些許預知色彩的囑托。
那一日
衛青將所有人都趕出去後,單獨與霍光對話。
「子孟,」衛青臉上現出了略顯蒼白的笑容,「我幼時在生父家,備受虐待。後來實在不堪忍受,才偷偷跑到了母親家中,衛家收留了我,所以,從我改姓衛的那一天起,我就發誓,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這個家萬全。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略微有些迷惘地看著前方,說道,「、衛家的許多晚輩裡,最得我喜歡的,就是你的兄長,去病。雖然他是個太有主見的孩子,遠夠不上聽話乖巧的標準,不過我始終記得,他剛出生時,二姐將他交到我手上的樣子。」
霍光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只靜靜地聽著。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距離去病忽然失蹤都已經六年了。而我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會……」衛青不再說下去,卻只轉過頭,看向霍光,開口問道,「子孟,我至今還記得去病帶你回來時的樣子。其實說起來,你本來是和我一樣,是從別處回到衛家的孩子,將來會成為我們衛家的一分子,可惜,衛家卻沒福氣留住你。」
「大將軍,你累了。」霍光開口道,「我讓宜春侯進來照顧你吧。」
「不必了。」衛青搖了搖頭,說道,「我暫時不想看到他。」
見衛青拒絕,霍光也便作罷,一時間,一室沉寂。霍光看著衛青好一會兒,開口說道:「若無事,光先推下了。」
衛青沒有回答,霍光便將它當作默認了,起身向外走去。
「子孟。」衛青在他即將踏出房門時,開口說道,「說到底,衛家始終是你兄長的母族。希望你能夠記得去病帶你入京的恩情,記得他對衛家的心意……」
霍光身子一僵,轉過頭,卻看到衛青已經合上了雙眼,靠在扶手上,閉目養神了。
……
也許那時,他已經知道了一些東西。只是他已無力阻止或者是不想阻止。所以,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放任自己離開了。在戰場上殺伐果決的大將軍,最終做了和兄長一樣的抉擇,逃避。
霍光的目光帶著一絲冷酷,掃視了一眼靈堂上穿著粗布麻衣的衛氏親族。衛家、陳家、公孫家……看著一個一個面帶戚色,如喪考妣的人兒,他的嘴角浮起冷酷的笑,心道:你們確實應哭的,因為你們失卻了一個最堅固的倚靠。
「太子殿下、齊王殿下、廣陵王殿下、廣玉公主殿下駕到!」迎賓客的高聲叫嚷,將霍光從自己的思索中喚醒了過來。
衛家以衛伉為首,整齊地在正門迎接這四人的到來,其他前來吊的賓客亦在衛府下人的組織下整齊列隊於後。
劉據面色沉重地邁步走進靈堂,他看著衛青的牌位,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他自懷中,掏出一份聖旨,說道:「衛氏子弟接旨!」
「我朝之初,邊策謹以守禦,物力雖盛,然將帥之智困於前,縱有精甲突騎,亦不堪逾廣漠荒原之遠,故邊地每有烽鼓,戰地、戰日皆在胡騎之所趨,而漢軍雖常疲於馳危走患,卻未嘗有覆軍殺將之功也。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元朔六年,大將軍青出,舉刀鋌之利凌胡虜之首,驅甲騎之銳席朔漠之遠,御風雨以逐窮寇,臨驚沙以策山河,終致祭天金人壯凱旋之獻,哀草胡吟累喪之悲。於是,昔之肆暴者悼懼憚恐,昔之寇掠者北遁玄冰。渾邪鹹服,焉支、祁連次第為漢騎之踏;單于畏威,河南、河西不復為胡馬之食。今,國失棟樑,朕失良助,令發屬國玄甲,陳軍陣於長安至茂陵道路,太子並齊王、廣陵王為之扶棺送行,陪於茂陵,為塚似廬山。」
霍光靜靜地聽著,當今皇帝給了這個過去數年裡,一直受到打壓的當朝大將軍以最高的禮讚。只有在衛青死後,皇帝才能毫無顧忌地褒獎這個曾經的愛將,因為死人即使得到再高的榮耀,也不會有功高震主的那一日。所以到蓋棺定論的時候,聰明的人主從來都不會太吝嗇。
軍陣送行,太子及諸王扶靈,陪陵帝王側,起塚似廬山,這樣的榮耀,已是前無古人。倒也對得起衛青大將軍的名號,對得起他這麼多年來為大漢所作的一切。
霍光略微有些悵然地看著衛青死後的極盡哀榮,想著那至今毫無回音的表奏,卻不知這位陛下心中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
……
劉徹站在觀台上,遙望著長安的方向,心道,此刻衛青的喪禮應該都備妥了吧。
「得意。」劉徹轉過頭,看向楊得意,開口問道,「陳娘娘現在怎麼樣了?」
「還在雲陽宮休息呢。」楊得意忙答道,「飄兒與阿奴在服侍她,燕王殿下也在一旁陪著。」
「罷了。朕也該做決斷了。」劉徹歎了一口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