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金屋可藏嬌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浮生長恨歡愉少
    元狩元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鵝毛大雪覆蓋在街道、宮殿、花枝樹梢上,整個長安,白茫茫一片。街道上行人絕跡,偶爾會在那一片白色中奔跑的,只有為各路官衙送信的宦官和差役們,這樣的天氣裡,即使是依靠勞力生活的普通人也都不願意出門。

    未央宮的所有廊門都緊閉著,殿廊下站著穿著鐵衣、臉色有些發青的守衛,他們守衛著未央宮,看著那些穿著嚴實的侍女宦官匆匆來去。各式各樣的宮殿內都燃起了火盆,加上門窗上高高掛起的棉簾,總算隔開了外面的嚴寒。

    李茜裹著棉袍,懷中抱著女兒劉嫣,兩邊坐著大漢朝的二皇子劉閎,三皇子劉旦,宮女宦官們忙著將火盆安置在四周,將整個增成殿熏得暖洋洋的。

    「閎兒,旦兒,皇后娘娘已經答應了母親,等到開春,就向你們父皇請示,為你們二人尋一太傅。」李茜說道。

    劉閎和劉旦臉上同時露出笑臉,劉旦立刻起身撲到李茜懷中歡呼,險些將妹妹打下去。而劉閎則顯得沉穩得多,他站起身行禮道:「閎兒謝過母親。」

    「旦兒,你看你多沒規矩,怎不學學哥哥呢?」李茜先是對劉閎一笑,然後低頭訓斥自己的兒子。

    旦退了下來,學著劉閎剛才的樣子作了一揖,說道,「孩兒謝過母親。」

    「這才對。」李茜笑道。這時,她懷中的那位小公主可不肯了,她扭動著身子叫喊道:「娘,我也要和哥哥們一起上學,我也要!」

    李茜慌忙抱著她,訓斥道:「嫣兒別鬧,你想學,母親教你就是了。」

    而劉旦則在這時給劉閎做了一個鬼臉,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你在母親面前幹嗎老這麼規矩,每次都害我被訓。」

    劉閎輕輕一笑,說道:「身為人子,本該如此啊。你在父皇面前還不是一樣。」

    「那不一樣。父皇一年才見那麼幾次,我當然希望他覺得我很乖,很喜歡我。」劉旦說著說著,歎了口氣,「今年的新年父皇去了雍地,沒能去拜見他。看來又少一次見面了。」

    劉閎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伸出拳頭輕輕打了一下他的肚子,說道:「笨蛋,我們做得再好,父皇也不見得會有多歡喜。」

    劉旦被他這麼打了,卻也不生氣,只是歎道:「也不知道父皇什麼時候回來……」

    ……

    「再過一個時辰,陛下的車駕就到直城門了。」一個宮女向衛子夫稟報說,「報信的郎官說,陛下回宮之後直接入桂宮休息,朝政明日再議。」

    「本宮知道了。你退下吧。」衛子夫點了點頭,說道。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命人撩起棉簾,望著院子裡的千重雪壓枝,望著那在寒冬開放的點點臘梅,臉上的神情略略有些麻木,眼神中卻還有著某種執著。雪並沒有停,有時順著風吹到殿內,落在她的發上、身上,然後因著一室的暖意化為水跡,沾濕她身上那屬於皇后的鳳冠和禪衣。

    一直到落了一地雪花,而她的髮髻上也略有了些冰雪的痕跡,她才聽到遙遠的某處傳來了低低的聲音。

    「聖駕回宮!」

    聽到這聲音的時候,衛子夫渾身一震,她身邊伺候的崔依依忙上前說道:「皇后娘娘,要去接駕嗎?」

    衛子夫的臉上劃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說道:「不用,沒有那個必要。」

    「那……」

    「你們都退下吧。如果大將軍回來,就宣他來見。」衛子夫終於轉身,而宮女亦鬆了一口氣,連忙放下棉簾,隔絕了外間的寒氣。

    「娘娘,換身衣裳吧。」崔依依勸道。

    「不用了。」衛子夫搖了搖頭,說道,「我在這兒等著就是了。」

    ……

    「衛青見過娘娘。」衛青步入椒房殿的時候,也覺得這個來了這麼多次的宮殿竟然有些寒涼,而那個坐在***通明處的皇后姐姐身上亦發出絲絲的涼意。

    「起來吧。」衛子夫說道。

    「陛下的情況如何?」

    「陛下的身子有些虛弱,不過並無太大問題。」

    「他封你為大司馬大將軍?」

    「是的。」

    「……終究是我害了你。」衛子夫長歎了一聲,說道。

    「娘娘不必自責。」衛青低眉說道。

    「你也下去休息吧。」衛子夫輕聲說道,眉宇間一片平靜。

    他們之間有些話,即使不說出口,彼此也能夠明白。大司馬大將軍,這一至高無上的位置,是劉徹所給予的最高也是最後的賞賜,就像她的皇后之位一樣。

    ……

    桂宮。

    「臣李希見過陛下。」李希叩首在桂宮外的紫房復道上,迎接著劉徹的車駕歸來,雪花從他的肩頭飄落,他那英氣的眉亦被雪染成了白色。

    「起來吧。」劉徹的腳步沒有停留,飛快地走了過去。

    李希便起身,亦步亦趨地跟在劉徹的身後,走進了宮中。

    劉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畢竟是在病體未癒的情況下,急行趕路,就算他的意志力再強,也不可能強行控制自己的身體狀況。

    「李希,這一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劉徹說道,聲音平穩無波。

    「臣不敢居功。」李希低首應道。

    「朕只是想知道,你這麼做,到底是因為對朕的忠心,還是因為你和陳後的交情?」

    李希的心微微咯登了一下,立刻跪了下來,說道:「臣有罪。」

    「不必請罪。」劉徹低聲說道。

    李希跪在地上,冷汗爬上了額頭,呼吸亦難得的有些混亂。

    「為何當日命你為陳後講學時,不曾向朕道出你二人曾經相識?」劉徹詢問道。

    「臣不知該如何向陛下開口……」李希穩住心神,開口說道,「其時臣為議郎,而娘娘身在深宮,若被人發覺臣與娘娘在宮外曾有交往,怕流言蜚語會傷了娘娘的清譽。」

    「並且陛下似乎也不欲讓人得知娘娘曾經外出之事,故而,臣只得閉口不言。我夫妻二人與娘娘相遇之時,娘娘並未將真實身份告知我等,事實上臣在宮中與娘娘再遇也是萬分驚訝。」

    「所以,在彭城的時候,那麼多流民得以離開,也完全與你無關?」劉徹的語氣中多了一股危險的意味。

    李希雖然對於今日的召見早就有了一些心理準備,但是劉徹這樣的問話方式還是令他有些承受不住,他深吸一口氣,說道:「臣不敢承認曾和娘娘相識,便是因為這一點。娘娘在彭城安置流民之舉雖是善舉,但是遷徙戶籍,攜人出關這些舉動,卻無一不是觸犯國法的。臣當時只是一介商賈之身,見此亦感到憂心,故而此後與娘娘保持了相當的距離。陛下會懷疑此事與臣有關,臣並不奇怪,因為臣自己也無法證明在這件事情中的清白。」

    劉徹聽完之後,並不說話,只是任由李希這樣跪著,他靠在軟榻之上,以掌托腮,眼光深沉地望著李希。李希雖然對外宣稱是西蜀人士,但是從聶勝上奏的奏折中,早就可以看出他其實是東陽人,他家世代居於東陽,身份上並無疑點。所以這些年來,自己才能允許他步步高陞,甚至有意令他在不久的將來取代日漸衰老的公孫弘。而這一次離京之時,甚至將足以調動長安南北軍的詔書留給了他,因為他想知道這個李希到底是不是像他表面上表現的那麼安分。只是,沒想到這麼個考驗在最後竟然救了自己一命。假如不是紀稹帶走了北軍駐守在外,衛青帶到甘泉宮的人將絕對不止八百,也絕對不會是便衣而行。所以按理,這個李希是應該賞賜的……

    李希低眉俯首,看來十分溫順,但是腦子卻在不停地轉動著,他並不擔心自己的身份會被看破,他出府那年恰是吳楚之亂,整個天下的戶籍人口因為那一次內亂而混亂,所以,無論劉徹派什麼樣的人去查,李希都只是個自幼在東陽成長的普通行商之子。

    事實上,阿嬌回宮之後,李希就預感到,他和阿嬌曾經相識的事實是絕對無法掩蓋的。因為,官府之中有明確記載,阿嬌是從廣陵遷徙到茂陵的,劉徹只需派人去廣陵一查,立刻就會發現阿嬌被送到茂陵的那一年,江都王府曾經下令搜索過兩個女子。而劉建親自派人將阿嬌從他家拐走,亦肯定可以查到自己的姓名、家世,如此又怎麼瞞得住聶勝派出的密探呢。如此情況下,刻意掩飾反倒落了下成。

    「臣並不否認在兩殿之間,臣會更傾向於陳娘娘,因為若皇后知道內子和娘娘有結拜之義,那麼臣只怕會被納入陳黨,從此萬劫不復。」李希見劉徹不說話,便又說道。面對劉徹這樣的君王,有時候將自己的難處和私心全部道出,反而更好說話。

    「李卿。」劉徹終於開口說道,「既然你妻子和阿嬌有結拜之義,過些日子,等阿嬌從甘泉宮回來,就讓她來宮中陪伴阿嬌待產吧。」

    「待產?!」李希被這句話打蒙了。

    「不錯。」劉徹看得出李希明顯的驚訝,事實上,當他聽說陳嬌再度有孕時,亦是同樣覺得不可思議。畢竟在他們的眼中,阿嬌已經是三十七的高齡了。

    「你退下吧。」劉徹說道。

    「是,陛下。」李希恭敬地退下,他知道劉徹已經決定放過自己了。

    等李希遠去,劉徹方才有些疲憊地靠在軟榻上,整個人亦放鬆了下來。

    「……不是李希做的,姑姑,堂邑侯府竟然還有著如斯實力嗎?」

    ……

    這一年的冬雪飄飄蕩蕩地下著,陳嬌身在保暖工作做得非常到位的甘泉宮中,亦不覺縮了縮身子。而在她身邊的緹縈則望著外間的大雪不住地皺眉。

    「夫人,怎麼了?」陳嬌注意到了這一點,問道。

    緹縈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今年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命要葬送在這大雨雪之下。」

    陳嬌一怔,說道:「夫人是說?」

    「這樣的雨雪天已經是十數年未曾有了,那些下吏小民只怕都會有些熬不住,那些貧民就更加……兼且元朔五年春的那次大旱之後,民間的元氣一直未曾回復過來,只怕……」緹縈憂心忡忡地說道。

    陳嬌聽完之後,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原來我終究在宮中待得太久了,很多事情竟然都想不到了。」

    「不不不,娘娘千萬別這麼說。元朔五年那次,你向陛下提議以工代賑,已經為天下蒼生造福了。」緹縈忙說道,「只是,人力有窮時,這樣寒冷的天氣,怕是不能用那以工代賑的法子了。那些貧民無衣無食,若還出去勞作,怕是很快就會被凍死……」

    「飄兒,」陳嬌轉身對飄兒說道,「你去準備筆墨,我要給陛下寫封信。」

    「是。」

    劉葭趴在軟榻邊上,眼睛撲閃撲閃的,她略略有些不解地說道:「覺得冷,不會燒火盆嗎?他們還可以穿棉衣啊。」

    陳嬌聽到女兒的這個提問,心中一驚,這句話和後來晉代的那個皇帝所說的「何不食肉麋」是何其相似啊。陳嬌伸手攬過女兒,想到自從這個女兒出生以來,看到的都是堂皇富麗的宮殿,見到的不是衣冠楚楚的文學之士,便是溫文有禮的沙場名將,而這一次的微服私訪,更似是遊山玩水,並沒有讓她看到太多世間普通人的生活狀態,而自己雖然教育她不可薄待宮人,須謙和有禮,但是終究作為一個深受帝王寵愛的公主,縱然沒有養成嬌縱之氣,卻還是太過不知民間疾苦。

    緹縈卻好像是見怪不怪了一般,笑著解釋道:「公主,棉衣不是人人都穿得起的,就是宮中,很多雜役不也不能穿棉衣嗎?燒火盆須用煤,這天下的煤是彭城煤行獨佔,也無人知道這煤是怎麼來的。天下間也只有大富之家才用得起啊。」

    葭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她不自在地扭動身子,仰頭說道,「娘,你幹嗎這麼看著我啊?」

    「葭兒……」陳嬌的語氣有些沉沉的,剛想說些什麼,卻被飄兒的一句「娘娘,筆墨紙硯來了」打斷。她深深地看了女兒一眼,心中下了一個決定,便將女兒放下,起身走到桌邊,說道:「葭兒,你先隨飄兒姑姑去外面玩。」

    見女兒惴惴不安地離開,陳嬌提起毛筆,連寫了兩封信件,自己又看了一番,確定語句並無失誤,便將其好好封存,將信封交與一邊伺候的宮女,說道:「你將這兩封信交給聶勝大人。」

    女得令離去。

    緹縈方才立於她的身側,自然將信的內容,都看得一清二楚了,略略有些激動地說道:「娘娘此舉可救無數人性命。」

    陳嬌笑道:「這原就是我該做的事情,如今想起也已經是晚了。」

    「但是娘娘終究肯為之捨棄了不少錢財……」

    陳嬌伸手阻攔道:「夫人,你該知道這些錢財於我並無任何意義。若夫人真的覺得不安心,倒是可以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是啊。我知道夫人這段時間還是會經常出宮,為人治病,我是希望,夫人出宮時,能夠帶上葭兒。」

    「這……」

    「夫人,如今天下安靖,我想葭兒的安全斷不至於有問題,希望夫人能夠答應。」陳嬌說道,「夫人行醫世間,也許對這些富家子女不知人間甘苦已經習以為常了,但是我並不希望葭兒太過天真,如今好好教導她,總比將來她吃苦受罪之後,自己醒悟來得好。」

    「既然娘娘這麼說,老身從命就是。」緹縈點頭應道。

    「多謝夫人。」

    ……

    「夫君覺得,陛下會相信你的辯解之辭嗎?」張萃為李希斟了一杯茶,問道。

    「陛下放任我至今,不就是最好的證據了嗎?」李希接過茶杯,微微一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像他這樣的帝王,其實最相信的只是自己的判斷,我的辯解其實是毫無作用。這一次特地挑明,也不過是為了警告我罷了。」

    「那……阿嬌的事情……」

    李希抿唇一笑,說道:「這是最讓我驚訝的地方,她竟然能夠再度有喜。果然是大喜啊。」

    「目前衛皇后和太子雖然看似穩固,但是在陛下心中只怕早已經危如累卵了,阿嬌這個時候有喜,的確是再好不過了。」

    「但是陛下並未訓斥衛皇后,而且在這件事情上,衛家的立場並沒有太多可以指責的地方。」

    「正因為陛下這樣輕輕揭過,所以才可怕。若他還會訓斥衛子夫還會發怒,則事情過了也便過了,現在這樣什麼也不說,其實是將這事牢牢地記在心上了。」

    前殿。

    「陛下,冠世侯已下淮南、衡山。」公孫弘拿著奏折上奏道,「於淮南王府查得偽造之玉璽龍袍,淮南王安畏罪自焚,衡山王賜聞信亦戮頸服罪。」

    公孫弘心中知道這兩位諸侯王的自盡很是有問題,畢竟大漢天子治國首重孝悌,以他們二人王叔的身份,縱使押到長安,也不過是個貶為庶民的懲罰罷了。想來不過是眼前的這位皇帝陛下,不願意承擔屠戮叔父的罪責,私令下面人動的手吧。

    劉徹靠在扶手上,點了點頭,說道:「擬詔,朕聞咎繇對禹,曰:在知人。知人則哲,惟帝難之。蓋君者心也,民猶肢體,肢體傷則心慘怛。昔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流貨賂,兩國接壤,怵於邪說,而造篡弒。此朕之不德。命優撫孝弟、力田。孤、老、寡、鰥、獨,賜帛人二匹至五匹。八十以上賜米人三石。有冤失職,使者以聞。」

    希點頭應道。

    「另外,朕還有件事情要宣佈。」劉徹開口宣佈道,「朕的三位皇子都已介學齡,故而,朕將責令三位皇子遷入博望苑,另擇太傅少傅教導之。」

    劉徹忽然做的這個宣召,讓殿中的諸人都有些蒙了,但是他接著又宣佈道:「今冬寒雪不止,民多凍死,朕心甚憫,著各級官吏,仿元朔五年舊例,以工代賑,設粥棚、煤場,助民度此寒冬。」

    煤之一物長年來都由彭城煤行所獨佔,這些年來也不是沒人對這個看似無背景的小小煤行起過歹意,但是每次那煤行都有化險為夷的神奇魔力。而這一次皇帝忽然提及,卻好像那煤行已經轉入官營了一般,不過這些事情自然有負責的人去詢問,在場諸人也沒幾個開口詢問的,底下便是一片讚頌之聲。

    「陛下聖明。」

    「此乃仁政。」

    劉徹看著如同應聲蟲一般的眾人,臉上露出一絲嘲弄的笑容,然後說道:「御史大夫番系就任以來,碌碌無為,不恤民心,黜之。樂安侯李蔡擢升為御史大夫。」

    李希筆墨不停地將劉徹口中的話化為聖旨上的金科玉律,而靜坐在大殿角落的太史令司馬遷亦靜靜地做著筆錄,在群臣的阿諛奉承聲停下之後,只留下這兩處沙沙聲,襯托得整個大殿更加的安靜。

    番系終於連這個隱形了的御史大夫也做不成了,只是最終頂替他的人竟然會是出身將門,一直以來都擔任武職的李蔡,卻是令群臣有些目瞪口呆。

    劉徹見此情景,便開口說道:「若無事,退朝吧。」

    ……

    「李卿,再替朕擬一道詔書,冠世侯紀稹平淮有功,加一千二百戶,凡三軍將士有功者,皆升一級。」劉徹離了前殿,並未乘坐鑾輿,而是緩步而行,令李希跟在身後。

    「臣遵旨。」李希答道。

    「李卿。」劉徹忽而轉頭說道,「你家中除卻妻房子女,還有何親人?」

    「臣於襁褓之中即喪母,行年四歲,慈父見背,此後便由家僕撫養,靠著祖上留下的遺產度日。」李希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李卿身世孤苦,能有今日可是多虧了家中老僕的照料啊。」劉徹微笑著點頭。

    「是。」

    「李卿入仕是為了避開江都王嗎?」

    「這亦是一個原因。臣之所以遲遲不願入仕,還因為,臣不知陛下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一直到陛下重用主父偃,行推恩令,臣才肯定,陛下乃是有為之君。」

    劉徹停下腳步,轉頭望向李希,說道:「這麼說,一直到了元朔年間,你才覺得朕是可托之君?」

    「正是如此。」

    劉徹對他如此說話並不感到生氣,只是微微一笑,說道:「好大的膽子。」

    君臣二人便就說說停停,不覺來到了猗蘭殿,楊得意以尖銳的嗓子提醒二人道:「陛下,猗蘭殿到。」

    「朕知道了。」劉徹回道,「李卿,你且先回去吧。那彭城煤行之事,須得你和桑卿多加操心了,謹記煤之來源須嚴格保密。」

    「是,陛下。」

    ……

    「咱們這位陛下,是對諸位皇子的教養上了心了。」李希脫下官服,在椅子上躺下。

    「哦?」

    「你知道這兩日,陛下發了多少道詔書出去嗎?」李希半瞇著眼睛問道。

    「多少?」

    「董仲舒、韓安國這些飽學大儒自是不用說了,連東方朔、朱買臣、張騫、司馬相如等一眾人也得了陛下的詔令,準備前往博望苑為三位皇子授課。」李希說道。

    「陛下打算封這些人都做皇子太傅嗎?」

    「呵呵,明面上的太傅少傅還是只有那兩位,如果我所料沒錯的話,這位陛下拿的終究還是立賢的主意。三位皇子一同教養,正是希望能夠從他們之中挑選出最合適的那一個,而太子,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這……如果照夫君這麼看,那若嬌嬌誕下的果然是個皇子,卻比兄長們小了這麼些歲數,怕是要吃虧啊。」

    李希臉色先是一沉,思索了許久,說道:「此事有利有弊,雖然會因此而少去許多,但是能夠避開兄長們的鋒芒,不見得就是件壞事。最重要的是,萃萃你覺得陛下還能在這至尊之位上呆多少年?」

    「先皇享年四十有八,若以先皇享年計,尚有十三年。但是先皇身子本就虛弱,且先是遭遇吳楚叛亂,後又為梁王之事憂心不已,而陛下一直身體康健,即位至今,除卻太皇太后攝政那些年有些失意,一直以來可以說是順風順水。所以,他的壽命,應該要更長才是。」張萃想了想,說道。

    「是啊。陛下會是個長壽的帝王。」李希說道,「所以很多事情,其實我們根本不需要著急。對於至高無上的帝王來說,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分薄他的權勢,等到太子長成之時,不需要任何人催促,陛下自己就會動手。我們做的已經太多了,該歇歇等待屬於我們陳家的皇子長成了。」

    ……

    「這猗蘭殿是父皇少年時的居所,當時皇太后,也就是你們的奶奶是住在椒房殿。」劉徹淡淡掃了一眼三個兒子,說道,「你們三人都是男兒郎,長到這麼大,也實在不適宜再和你們母親同住。所以,父皇才令你們遷往上林苑博望苑,正是希望你們能夠獨立自強。」

    「孩兒與兩位弟弟一定不辜負父皇的厚愛。」率先說話的是太子劉據,聲音清朗,說話溫文有禮,的確有長兄風範。

    「孩兒也是。」他之後的劉閎劉旦也齊聲說道。

    「每日都會有不同的師傅去教導你們,每個月父皇都會檢查你們三人的學習進度,希望,你們不會令父皇失望。」劉徹伸手撓了撓兩個小兒子的頭,說道。

    ……

    椒房殿。

    「母后,孩兒回來了。」劉據無視四處收拾的宮女,直衝到衛子夫的房中。

    「據兒啊。」衛子夫本是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聽到兒子的叫喚才恍然回過神來。

    劉據走到她的身邊,不安地問道:「母后,最近到底是怎麼了?」

    「沒有啊。」衛子夫搖了搖頭,她拉住兒子的手,走到自己的跟前,說道,「據兒明日就要搬走了,母后只是有些捨不得。」

    劉據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也不知道父皇為什麼一定要我搬到博望苑去,還是和那兩個傢伙一起去,住在椒房殿不也很好嗎?」

    衛子夫沒有回答兒子的提問,反而問道:「據兒今日在父皇面前對答得如何啊?」

    「孩兒有說會好好照顧兩個弟弟,只是……」劉據說到這裡,不由得扁起嘴巴,說道,「父皇摸了那兩個傢伙的頭,卻沒有摸我。」

    衛子夫看兒子悶悶不樂的樣子,想要開口安慰,卻說不出什麼。倒是劉據很快開解道:「母后不必憂心,孩兒知道自己和他們不同。畢竟我是太子,是將來要繼承父皇江山的人,必須要有容人之量。」

    衛子夫見此,忽然覺得很是欣慰,笑道:「是啊。你是太子,和他們不一樣的。這話,是誰和你說的?」

    「是少傅大人說的。」劉據笑道。

    「原來是他。」衛子夫說道,「少傅大人是個博學的人,你以後要跟著他好好學哦。」

    「嗯。少傅大人說,只要我成為一個聰明的太子,父皇就一定會喜歡我的。母后,對嗎?」劉據問道。

    衛子夫略略有些怔忡,隨即笑道:「是啊,就是這樣。只要你是個聰明的太子,父皇一定會喜歡你的。去了博望苑,太傅們教的東西,一定要好好學,知道嗎?」說著說著,衛子夫忽然就流下了眼淚,瑩瑩淚光映襯著雪白肌膚,顯得她整個人都十分的楚楚可憐。

    劉據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母親落淚,頓時慌了手腳,忙道:「母后,你怎麼哭了?別哭啊。」

    「據兒,據兒。」衛子夫猛地將兒子擁入懷中,哭道。

    其實她亦明白,劉徹的安排是希望能夠隔絕她對這個兒子的影響,而按照劉徹一貫的習性,若要做一個討他喜歡的太子,只怕是不能和她這個母后及她背後的衛家太親近的。

    在宮中痛苦掙扎了這十幾年,難道最後的結果竟然是連自己惟一的依靠都留不住嗎?終究,一步錯,步步錯啊。

    ……

    增成殿。

    「閎兒,你比旦兒大些,又一貫比他懂事,到了博望苑可得好好照顧弟弟,知道嗎?」李茜一面為兩個孩子收拾行李,一面不放心地說道。

    「孩兒知道。」劉閎乖巧地回答道。

    「小唐,你跟在兩位皇子身邊,也要多多照料,知道嗎?」李茜又對一邊的小唐吩咐道。

    「奴婢知道的,娘娘。」

    「你們父皇這麼安排,自有他的深意,你們去了那邊,可要乖乖的。知道嗎?」李茜說道。

    「都知道啦旦興奮地揮手道,「娘,你知道嗎?父皇說,他以後每個月都會來考查我和二哥的功課,還有啊,他剛才摸了我的頭哦。」

    李茜伸手抱起兒子,說道:「你啊,都長這麼大了,娘都快抱不動你了,居然還一點也不懂事,就想著以後可以見到父皇了。如果以後學得不好,你父皇罰起你來可也是不會心軟的。」

    劉旦吐了吐舌頭,說道:「我和二哥一起,才不會輸給那個太子呢。」

    李茜無奈地和劉閎對了一眼,面上帶著笑,同樣是六歲的年紀,劉閎卻比劉旦要老成得多。

    「希望,你們都能夠有出息啊。」李茜幽幽地說道。

    「而你,一直做得很好。好到讓朕覺得,如果不是先有衛皇后,讓你坐中宮,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當年的這句話,時時在她耳邊響起,令得她這些年來夜不能寐日不安食。

    陛下啊陛下,你可知道李茜要的從來都不是那椒房殿中的位子。就是去到了那裡又能如何,樹大招風,而且只要你一句話,便能輕易將人換下。

    ……

    未央宮中的兩殿對於劉徹的這一安排各有所思的時候,陳嬌也在甘泉宮收到了劉徹的來信,得知了他打算在博望苑辦皇家學校的消息。陳嬌看到他說,靈感還是來自於她當年在遼東辦的那個學堂,不由得笑出了聲音。

    「陛下的信裡說了什麼讓娘娘開心的嗎?」為她針灸的緹縈開口問道。

    「沒什麼。」陳嬌笑著將信件掩上,問道,「夫人今日還會出去嗎?」

    「嗯。雖然陛下下令辦了粥棚,還令人設立煤場售煤,不過還是有許多人病倒了。所以……」

    「夫人辛苦了。」陳嬌說道,「若不是我身子太虛,起不了身,原該和你一塊去看看的。」

    「娘娘可別這麼說,你的身子可是需要好好調養呢。我還等著七月為你接生個皇子呢。」緹縈笑道。陳嬌在懷孕初期經歷了這麼多奔波勞神的事情,若不是及時遇上緹縈,這個孩子怕是留不住的。正是因為她的身子極虛,所以劉徹回京之時才不敢帶她上路。

    「今日還帶葭兒一起去嗎?」

    「小公主啊。」緹縈搖了搖頭,說道,「娘娘難道都不覺得心疼嗎?」

    陳嬌歎了口氣,說道:「我自然是心疼她的,可這個孩子總要熬過這一關的。」

    征客關山

    出身仕漢羽林郎,

    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

    縱死猶聞俠骨香。

    ……子建立為王。七年自殺。淮南、衡山謀反市,建頗聞其謀。自以為國近淮南,恐一日發,為所並,即陰作兵器,而時配其父所賜將軍印,載天子旗以出……淮南事發,治黨與頗及江都王建,漢公卿請捕治建。天子不忍,使大臣即訊王。王服所犯,遂自殺。國除,地入於漢,為廣陵郡。

    ——《史記#183;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陳嬌接到江都王服誅的消息時,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劉建終究還是太嫩了,只是些許謠言恐嚇,便被劉徹玩弄於股掌之間,一年之間連除三國,天下諸侯此刻怕是已經沒有人敢和朝廷對抗了吧?陳嬌如此想道。

    「姑姑,請陛下將細君送到我這裡來吧。」說話的人,是劉徽臣。數年不見的她風采依舊,她是半個月前劉徹命人送來與陳嬌為伴的。

    陳嬌抬起頭,望著她,說道:「你真的決定帶細君離開嗎?」

    「是啊。」劉徽臣低下頭,說道。

    「徽臣,我很抱歉。我曾經答應過,要好好照顧你,給你一個不一樣的生活的。」陳嬌開口說道。

    「不,姑姑帶我離開王府,已經是莫大的恩德了。」劉徽臣忙說道,「而且,這最後還肯為我救出細君這孩子,徽臣已經十分感激了。」

    「既然你去意已決……」陳嬌苦笑著說道,「等細君那孩子來了,我便送你離開吧。」

    「多謝姑姑費心了。」

    「這也沒什麼。」陳嬌搖了搖頭,說道,「只是要你再在此處停留一陣子了。」

    「……姑姑難道還不打算回長安嗎?」劉徽臣開口問道。

    「緹縈夫人不是說了,我之前焦慮過度,身子虛了,必須留在此處安胎啊。」陳嬌抬頭微笑道。

    「安胎安了兩月餘,也該夠了,姑姑。你若再不回去,那從前的處處佈置,怕是要全白費了。」劉徽臣覺得自己真的要看不懂這對夫妻了。從前是你防我來,我防你。如今的情形卻是,她那皇帝叔叔分明已經發現了她調用的情報網絡,卻也不做什麼破壞,只是客客氣氣地將她請到了甘泉宮陪伴陳嬌。而陳嬌明知道劉徹傷勢一好,就將整個長安翻了個底朝天,卻也不緊張,只是悠哉游哉地等著。

    「他既然沒有傷到你們,也便算了。」陳嬌說道。劉徹的所為,終究還是處處留著面子的,「朝廷也不過是在翻查淮南餘孽罷了,不是派了那呂步舒去查案了嗎?」

    「查案?」劉徽臣冷笑一聲,說道,「哪有什麼案好查的,說到底,也不過是株連二字罷了。殺雞儆猴,那些廷尉府的人不過是陛下的牽線木偶,聽從他的吩咐,挑選那隻雞和那些猴罷了。」

    「徽臣,夠了。」陳嬌輕道,「你既已決定離開,有些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

    「臣遵旨,明日便啟程將小翁主送到甘泉宮去。」紀稹站起身,說道。

    「你和你姐姐也是許久未見了,去了也可好好陪她說說話。」劉徹滿意地看著眼前沉著的青年,說道。經歷了這一次的平淮之戰,這個孩子似乎更成熟了幾分。

    「陛下,冠軍侯在殿外求見。」楊得意走到殿內稟報道。

    「讓他進來。」

    紀稹聽到楊得意的稟報時,沉靜如水的眸子忽而閃過一道精光,自從淮水之濱一別,已經有兩個月不見了。聽說陛下如今雖然不肯見大將軍和衛皇后,卻時時將他招進宮,宴飲遊樂時總少不了請他來。那人一貫是最討厭這些的,平素都是頭一甩就拒絕了,滿心滿眼都只有那邊境的廝殺、戰場的喧囂,如今卻……

    「霍去病見過陛下。」霍去病相對清瘦了些,想必這兩個月他的日子也並不好過,他亦看到了紀稹,但是卻沒有任何別的反應。

    「平身。」劉徹轉向紀稹,說道:「其實今日叫你和去病來,是有一事要令你們二人去辦。」

    「請陛下吩咐。」紀稹、霍去病二人齊聲說道。

    「隨朕來。」

    劉徹早已經令人安排了車駕,三人一陣飛馳之後,出了長安城,入了上林苑的博望苑。一到這個地方,不需要劉徹說明,兩人也都猜到了他們即將接受的任務是什麼。三位皇子所必須接受的課程裡自然也包括騎術、射箭、武術等,只是宮裡的侍衛們卻無一敢真的對這三個嬌貴的小皇子動手,使得劉徹極為不滿意。如今挑到紀稹霍去病二人身上,卻也不奇怪。一則他們二人的武藝不錯,足以為皇子師;二則他們二人的身份也鎮得住這三個小傢伙,好歹若按照輩分來看,他們一個是皇子們的舅父,一個是皇子們的表兄。

    進了博望苑,這一日恰好是二人的舊相識張騫在給皇子們上課,講的是西域諸國的情況。劉徹並未打擾他們,只是在一旁靜靜等著張騫講完課。

    其實三個皇子早已經發現了劉徹立在一邊,但是因為課未上完因而不敢輕易離座,一直到張騫宣佈下課。三人才敢走到劉徹身邊,喊道:「父皇。」

    「都起來吧。」劉徹說道,繼而轉向紀稹霍去病,問道,「今後,你們二人一起來教導他們的武藝騎射,如何?」

    紀稹複雜地看了一眼三人,心中歎息著,這三人中竟然沒有一個是姐姐的孩子,真是可惜了。

    霍去病一掃而過的目光微微在劉據的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敏銳地發現這位太子還是和小的時候一樣討厭自己。

    皇帝金口一開,兩人自然不可能再推脫,紛紛應道:「臣等遵旨。」

    「那麼,朕的這三個皇子便拜託給你們兩個了。」劉徹說道。

    ……

    堂邑侯府。

    「小侯爺,你回來啦。」

    「小侯爺,眾利侯在內堂等你呢。」

    紀稹一回到自己的院子裡,早先劉嫖所贈的那兩名歌女,如今他的貼身侍婢,靜女、南威一起擁了上來。

    「知道了。」紀稹點了點頭,心情有些沉重地走進內堂,看到那個昔日損友正吊兒郎當地靠在椅子上,翹著腿,喝著小酒,唱著不成調的曲兒。

    紀稹有些啼笑皆非地說道:「眾利侯邢大人,你這是在做什麼?」

    「回來啦,」邢天放下腳,走到他身邊,問道,「陛下找你都說了些什麼啊,居然回得這麼晚?」

    「你呢?暗衛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嗎?」紀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

    「我?我辦事,你放心就是。」邢天笑道,「我可不像你,封地兩千八百戶的冠世侯大人,你是樹大招風,我是船小好調頭。」

    「那就好。」紀稹奪過邢天手中的酒壺,就往嘴裡灌酒,倒讓邢天嚇了一跳。

    「喂喂,你幹嗎啊?」

    「別喝了!」

    「你今天很不對勁啊。到底在宮裡怎麼了?下朝的時候都還好好的……」

    「……是因為霍去病嗎?我看到他也進宮了。」

    這句話一出,滿室寂靜,紀稹跌坐在椅子上,酒壺亦被棄置於地,說道:「陛下令我和他教導博望苑中三位皇子的武藝……」

    「所以?」

    「原想著從此陌路也沒什麼,可是見到他那故作陌生的樣子,果然還是會覺得不舒服啊……」

    「心軟了嗎?」

    「……不。」

    「微之,你不要忘記,你們要走的路,從一開始就不一樣,除非有人肯先退一步,否則,什麼知己情意都只是空談罷了。」

    ……

    北宮,幽室。

    皎潔的月光從天上灑落,落在這個被宮中眾人視為不詳之地的宮室中,裡面影影綽綽竟然有許多宮女宦官在其中來來往往。宮女們將一道道精製的菜餚放置在玉案前,菜餚之豐盛可比御膳。

    「翁主,菜齊了。」一個宮女小心地提醒道。

    「我知道。」那女子應道,她半仰起頭,只見她娥眉輕掃,朱唇半點,眼波流轉間有著無盡的嬌媚之感,這人卻正是淮南王翁主,劉陵。

    「叫你們的皇帝陛下來見我。不見到他,你們問什麼,我都不會答的。」劉陵說道。

    一邊伺候的幾個宮女互相對望了一眼,開口說道:「翁主且莫為難我等了,陛下萬乘之尊,我等怎麼請得動呢?翁主還是快些用膳吧。」

    「去把我的話傳給劉徹,他知道我的性子。他若不來見我,我要死,你們是攔不住的。」劉陵絲毫沒有理會宮女的推脫之辭,自管自地說道,「我若死了,最終吃罪的,還是你們。」

    宮女聽她這麼說話,自然不敢再說什麼,立刻退了下去。而劉陵則在室內安心地等待著,她知道自己所求終究會得到滿足的。果然過了大約兩炷香時間,便聽到有人入內的聲音。

    「你要見朕?」劉徹在劉陵的面前停步,俯視著問道。

    「是啊。」劉陵緩緩站起身,凝視著劉徹,忽而發出一聲慘笑,說道,「你果然沒事啊。但是我的父王,我的王弟,卻葬身在了那淮南國都的城樓之上。」

    「和朕作對,他早該知道會有此結局。」劉徹並不為這似癲似狂的劉陵所動,只是冷冷地說道。

    「呵呵,你獨留我一命,是因為你還想知道,到底有哪些人參與了這次的事變吧,想知道我們淮南這數十年來所安插的暗線吧。」劉陵說道,面上的笑容卻是極美的。

    「你若願說,朕可少去許多麻煩。你若不說,朕也自有辦法。」劉徹看了劉陵一眼,說道,「本以為你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才要求見朕的。如今看來,似乎不是。」說完轉身便要離開。

    「劉徹!」劉陵見他就要離去,忽然大吼道,「為什麼不肯回頭看我?為什麼?我劉陵究竟有哪一點不如她陳阿嬌?」

    劉徹止住腳步,轉頭望著跌跌撞撞跑到自己面前,揪住他的衣襟的堂妹。

    「只因為我姓劉,而她不姓劉便有如此的不同嗎?」劉陵淚水如珠,不斷落下,「論容貌,論品德,我到底有哪一點比她不過?」

    劉徹低頭看著這個已然全沒有往日翁主尊嚴的女子,忽然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才十六歲,站在桃花樹下,臉上帶著羞澀的笑容,遙遙地望著自己。那時的劉陵,很像阿嬌。

    「陵兒,當年你不該隨叔父來長安的。」劉徹伸手扶正她,為她整好發,輕聲說道,眼神卻已經深沉得讓人看不出任何心思。

    「忘記吧。你執著得太久了。也許,到現在你自己也分不清,這種執著究竟是因為情愛,還是因為你的不甘心。」劉徹說道。

    那一年,淮南王劉安來長安向竇太皇太后進獻《淮南鴻烈》一書,得到了朝廷上下的一致讚譽,引得一心改制的他氣惱不已。所以才會招惹這個小堂妹,那無意的幾次溫柔不過是因為對淮南王的憤怒。

    「不甘心?」劉陵臉上帶著慘然的笑,說道,「劉徹你看輕的,究竟是我劉陵,還是你自己?」

    劉徹靜立在當場,不再說話。其實對於劉陵,他心中未必沒有一絲愧疚之意,否則今日也不會現身相見。他嘴唇微動,但是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轉身離去。對劉陵本就是無心,在這最後時刻的一時憐憫也挽回不了什麼。

    而劉陵亦沒有阻止他的離去。這輩子最放不下的人,在生命的最後也看到了,她已經了無遺憾了。她仰頭望了望外面的月光,笑道:「今夜月色正好,該是歸去的時候了……」

    ……

    「陛下,陵翁主去了。這是她最後留給陛下的遺書。」看到宮女送上來的遺書,劉徹並不感到意外。劉陵這般孤傲的風骨,本就是不肯以囚犯之身給人折辱的。

    他神色不變地接過遺書,打開一看,果然是一連串的名單,正是他想要的東西。

    陵兒啊,就算過了這十八年,你還是和當初一樣的好騙。

    「楊得意,令人厚葬陵翁主。」

    「是,陛下。」

    「……為朕準備筆墨。」

    ……

    雲陽宮。

    「娘娘,怎麼了?」

    陳嬌合上信件,轉頭問道:「飄兒,緹縈夫人在哪裡?」

    「緹縈夫人?方纔我好像看到她和公主在宮外呢。」

    「你去請夫人過來,我有事情找她。」陳嬌笑著說道。

    「夫人找老身何事啊?」說話間,緹縈正巧從外面走了進來。

    「夫人,」陳嬌見到緹縈,臉上露出了笑容,她站起身,說道,「夫人,我聽你的話,已經在這宮中靜養兩個月之久了。現在的身子,是否能夠回長安了?」

    緹縈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問道:「娘娘為何忽然如此著急?」

    「夫人只要回答我,現在是否能夠啟程就行了。」

    「娘娘的身子原就康健,經過這兩個月的調養,倒也不是不行……」緹縈答道,眼光不覺落到了陳嬌拿在手中的信件上,心道她如此著急,大約是長安那邊出了什麼事情吧,皇宮中的事情向來是最說不清楚。

    「既然如此,飄兒,你去準備一下,我們明日就啟程回京。」陳嬌宣佈道。

    ……

    正月時候的長安城外,雖然還有些寒冷,但是積雪已經漸漸融化,兩旁的樹梢枝頭也看得出綠意,天地間都是一片勃勃生機。

    一個穿著華麗衣袍的男子身邊領著幾個家人,在官道邊上焦急地等待著。

    「陛……公子,夫人的車駕想必就快到了,您不必太著急。」其中一個人安慰道。

    「你還敢說話!」那等待之人正是劉徹,他狠狠瞪了一眼說話者,那說話者正是馬何羅,「朕命你留在甘泉宮好好保護陳娘娘,你竟然先回來了!」

    馬何羅自然分辯說自己是因為奉命回來通報消息的。

    「她現在有了身孕,就算她再怎麼堅持,你們也該攔著她!辦事不力。」劉徹一甩袖,人更氣憤了。

    楊得意見馬何羅被訓斥了,也不敢吭聲,只將眼睛盯著那官道的遠方,期望發現那早該出現的馬車。果然是皇天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看到一點白色的車影子。

    「公子,公子,好像是夫人的車駕來了。」楊得意驚喜地說道。

    劉徹也顧不得馬何羅,轉身一看,果然是陳嬌的車駕,聶勝駕的車。

    馬車在幾人的面前停下,聶勝從位置上跳下,叩首道:「臣聶勝見過皇帝陛下。」

    「起來吧。」劉徹隨意揮了揮手,說道。

    竹簾輕動,一雙如玉手腕將其撩開,玉簪微探,阿嬌熟悉的面容出現在了劉徹的面前。因為長途的跋涉,她的面容顯得有些疲憊,她笑了笑,說道:「怎麼親自來接了?」

    「你這麼急著趕回來又是做什麼?」劉徹輕罵道。

    兩人一起上了車,從橫門進了長安城,又是一番舟車勞頓轉進了昭陽殿。等到一切安置妥當,兩人可以坐在一起好好說話,已經是小半天以後的事了。

    「你讓葭兒隨緹縈夫人走了?」劉徹驚訝極了。

    「葭兒在宮中待得太久了,所以我想讓她到外面轉轉,真正地去接觸一下民間,而不是隨意看看便走。」陳嬌仰頭說道。

    「先斬後奏,是因為怕朕會不答應嗎?」劉徹挑眉問道。

    「我知道你會答應的。」陳嬌搖了搖頭,說道,「如果還信不過你,我就不會放任你一個人回長安了。」

    「……阿嬌。」劉徹被她這麼一說,略略有些感動,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急著回來長安,是因為放心不下。你放心不下衛子夫,也放心不下我。」陳嬌說道,明亮的眸子裡閃動著劉徹的面容,「徹兒,我想再信你一次。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甘泉宮那一次,你肯以身保護我和葭兒,而我也沒有負你。」

    「我告訴自己說,假如你回長安城之後,沒有對付李希大人,沒有對付我娘親,假如你肯信我對於所謂的江山所謂的皇位沒有一點點的興趣,那麼,我也信你。就算再也回不到過去,但是我願意為它付出努力。」

    「阿嬌!」劉徹感覺自己似乎終於抓住了那已經失去了很久很久的東西,那樣東西叫做信任。他抓住陳嬌的手,放到唇邊親吻,口中一遍一遍地喚著她的名字。

    是的,他們都知道,現在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早已經不是衛子夫,而是他們自己。所以在生死相許之後匆匆別過,各自生活,因為他們都想,再考驗一下對方和自己。

    「徹兒,我知道你的心中,有一個千秋家國夢,一個很長很大的夢。」陳嬌抽出一隻手,放在劉徹的胸口,說道:「我從前總害怕你被那個夢帶走,總怕自己會成為你的那個夢的犧牲品,但是卻從來沒有想過,是否有一天我們能夠站在一起,一起去完成這個夢。」

    「阿嬌,沒有想到的人是朕。」劉徹撥開她的髮絲,將她整個人擁入懷中,「朕早該知道,你是阿嬌,和別人是不同的。」

    陳嬌靠在他的懷中,眼眶也不覺有些熱。

    ……

    唦……嘶……唦……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偌大的宮殿裡只有燭芯燃燒時,火星迸裂的聲音。燭影搖紅,那層層疊疊的以絲綢製成的簾帳偶爾被抖動,從那縫隙中透露出一點點的燭光和春光。陳嬌溫順地靠在劉徹的懷中,低聲說道:「左官律,附益法?」

    「嗯。附益法是和推恩令相輔相成的。如今推恩令已經施行了數年了,也該是藉著這戰勝之威,將附益法公告天下了。」劉徹任由阿嬌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玩耍,在她的耳邊說道,「左官律可以絕了那些讀書人到諸侯處出力的路子。任誰為官不會希望自己低人一等的。」

    「歷代先帝所封的幾大諸侯國被你削的削,除的除,如今早就沒有幾個可以成氣候的了。稍有點眼色的,也都知道不能在這個時候和朝廷對抗,看來這兩條律令是可以暢通無阻了。真真是挑了個好時候呢。」陳嬌摸了摸那展開的手上的老繭,劉徹並非養在深宮的文弱書生,這些老繭多是騎馬練劍時留下的。

    「呵呵,朕十六歲即位至今也有二十年了。如今才可說,在削藩一事上略有小成啊。」劉徹說道。

    陳嬌忽然停下手中的撫摸動作,不再說話。

    「怎麼了?」

    「你覺得到底是郡縣制來得好,還是分封諸侯來得好?」陳嬌問道。

    「……」

    「天下人都說秦亡於嚴刑苛法、亡於郡縣,我倒真想知道,你這個皇帝的看法呢。」陳嬌重新摸著劉徹的手,說道。

    「……若論令行禁止,自然是郡縣更好,諸侯為害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高祖也是為了保住劉氏天下,防止異姓為王,才分封劉氏子弟為諸侯的。只是他想不到,不過百年,這些諸侯竟成了帝王寶座下絆腳的荊棘叢。」

    「那麼說,陛下是反對分封諸侯的嘍?」

    「是啊。從我的本心來說,自然是不分的好。」

    「從你的本心?」陳嬌轉過身,不解地望著劉徹。

    劉徹在她的額際落下一吻,說道:「傻瓜,你以為當初皇爺爺難道真的是心甘情願封前淮南王的諸子為王的嗎?他深受諸侯之害,又哪裡會不知道這麼做會給子孫後代留下禍害呢?不得已而為之罷了。」

    陳嬌聽完,不覺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劉徹敏感地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只是在想,若我真的生下了皇子,他能在這長安待多久呢?」陳嬌說道。

    劉徹的面色驟變,剛欲開口解釋些什麼,便被陳嬌掩住雙唇,說道:「我不想聽你說的那些寬慰人心的話。我並不是什麼無知愚婦,有些話,你要麼別說,若要說,一定要對我說實話。」

    「我知道你根本不打算廢太子,你不但不會廢他,甚至還會好好培養他。因為你想要挑選出一個真正能夠執掌大漢江山的繼承人,所以我才會擔憂。太子之位穩固,若我誕下皇子,只怕朝中就要冒出不少忠臣良將,催促你早日分封了。畢竟,我的身份不同。」

    若阿嬌以廢後的身份生下皇子,只怕朝中很多人都要感到不安了,究竟這個皇子算是嫡出還是庶出變成了大問題,所以一定有很多人希望這個孩子的身份早點被定下來,而以分封之法確定這個孩子和太子之間的尊卑名分是最快捷最簡便的方法。

    劉徹握住陳嬌的手,認真地說道:「朕保證,即使有分封,在他成年之前,都可以不去就國。」

    陳嬌輕笑著點了點他的鼻子,說道:「不再做無謂的哄騙,算是你有進步的表現吧。」

    「你難道不怕朕最終讓太子即位嗎?」劉徹問道。

    「……說不怕是騙人的,畢竟我和衛子夫如今可以說是有了生死之仇了。」陳嬌苦笑著說道,「戚姬呂後,殷鑒不遠。徹兒,我只希望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你的選擇是劉據,那麼就放我的孩子們離開吧,不要覺得自己可以把一切都掌握住。高祖的安排那麼周密,有惠帝的貼身保護,趙王還是被鴆殺了,不是嗎?」

    劉徹被陳嬌此時的表情完全震住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坦白也許太過殘酷了。

    「不必這樣,徹兒,我寧願接觸真正的你,也不要再去面對你的溫柔面具了。那樣,我會害怕,怕你其實已經變了,而我卻還傻傻地沒有察覺到。」陳嬌邊說邊捧起劉徹的臉仔細端詳,說道,「我們,像現在這樣就很好。」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